虛構:李一的三次往生(1 / 3)

※虛構:李一的三次往生

既然是虛構的故事,我也就不安排它具體發生的時間了,你可以按照你的想象在曆史的長河之中隨意放置。但有一點兒小小的限製:它發生於戰亂頻頻的年代。但考慮到在曆史這條充滿著曲折、泥沙和急流的長河中,“戰亂頻頻的年代”實在數不勝數,多如恒河裏的沙,這樣的限製也就算不得什麼了。

在某個戰亂頻頻的年代,某個下午,一個名叫李一的男人剛在鄰居的院子裏磨完豆腐,端著熱騰騰的豆腐回家:兩家的距離不過二三十米,可就在這二三十米的路程中,李一被迎麵而來的士兵殺死了,殺死他的那個士兵名叫王二。

令李一極為惱火的是自己為什麼會被殺死,他本來已經躲在了一邊,避開了這群看上去無精打采的士兵,前麵經過的士兵連看他一眼的興趣都沒有,可當王二走到他麵前的時候毫無征兆地將長矛刺向了他的肺。令李一極為惱火的還有,當他在地上掙紮的時候,當他依然可以呼喊出聲來的時候,這支稀稀疏疏的隊伍徑直走了過去,連看他一眼的興趣都沒有,連看扣在地上、還冒著熱氣和豆香的豆腐的興趣也沒有。他們越來越小,越來越暗,越來越模糊。

李一死在了路邊,被灰塵所覆蓋,豆腐上的熱氣也慢慢散盡。李一的靈魂從李一的身體裏掙紮出來,臉上、身上也掛滿了灰。

他去動了動李一,然後又去動了動豆腐——要知道自己會被殺死,剛才先吃上一口就好了。可那個士兵,他為什麼要殺了自己呢?有什麼理由嗎?他如果是想搶豆腐,也情有可原,但他沒有搶啊!

李一的靈魂越想越氣,那股氣在他的胸口裏左衝右突,幾乎要再穿一個孔才能泄得盡。不行,不能這麼算了!李一的靈魂決定要追趕那支隊伍,要追趕那個士兵。要知道,李一在活著的時候就是一根筋的人,而他的靈魂也是。

追上那支隊伍對於李一的靈魂來說並不算艱難,雖然他也由此不能再穿上鞋子,赤腳走在路上多少有些難受。真正艱難的是他必須躲避開陽光的照射,失去了軀體的保護,那些漫天蓋地的陽光就像一片片灼熱的、燃燒著的鐵,碰上一點兒就火辣辣的,而且一兩個時辰都不見減輕。晚上的時候就舒服多了,可這時又有了另一重的艱難:他得躲避那些腰裏垂著長繩索的人——他們是地府來收走靈魂的差役,看得出沒有一個靈魂願意跟著他們前去,他們不得不使用一些非常的手段。差役們很多。即使如此,他們也一個個顯得辛苦而焦躁,一旦某個靈魂跑出了他所認可的距離,他也就不再去追——那條長繩索上已經捆滿了密密麻麻的靈魂,少一個兩個也算不得什麼。

白天,李一的靈魂盡可能地躲開陽光,從樹叢中穿

過去,偶爾地會在某個陰涼處打個盹兒——警覺一定要有,腰裏垂著長繩索的人似乎並不像靈魂們那麼懼怕陽光,但炎熱也會讓他們慵懶。晚上,李一的靈魂就像一隻狐狸或者小老鼠,既要盡量快地追趕那支隊伍,又要小心翼翼,因為在晚上出現的地府差役實在太多,他們腰間的繩索伸縮自如,防不勝防。

作為靈魂,李一無法靠近那些活人,他對任何一個人都構不成傷害。追上那支隊伍,他也隻能遠遠地瞪著那個叫王二的人,怨恨的毒刺一根也甩不出去,他的詛咒也起不到任何效果。這種跟隨,唯一的結果是,李一的靈魂知道了,殺死自己的那個人叫王二,原本是一個孤兒。

盡管無法靠近,也無法傷害到這個仇人,但李一不肯放棄。要知道,李一在活著的時候就是一根筋的人,而他的靈魂也是。他一定要跟著,不肯放棄。

五天之後發生了一場小小的戰鬥,王二的隊伍被打得七零八落,不過王二卻在戰鬥中毫發無損,相反,他還撿到了一條長絲巾、一塊玉佩和一個裏麵還有酒的酒壺。這一結果實在讓李一的靈魂感到生氣,他竟然感覺到有絲絲的牙痛從他的嘴角傳過來,然後布滿了全身。

九天後,王二被編入另一支部隊,這兩支部隊在前幾天還是不共戴天的敵人,但現在他們並在了一起,成了沒有間隔的兄弟。為了討好或

者別的什麼,王二將他新得的玉佩獻給了一個高個子的人,那個人在看到玉佩之後立即把王二緊緊地摟在了懷裏。第十一個晚上,王二他們這支新部隊遭到偷襲,守衛的懈怠讓他們毫無防備,很快軍營的一側就聚滿了不知所措的靈魂們,圍攏過來的地府差役很快就將他們綁在了一起,然後拉走……然而不幸的是,王二又一次躲過了一劫,那個高個子竟然拉著還沒有完全醒來的他躥進了黑暗。

長話短說吧,李一的靈魂一直跟著王二,在戰亂頻頻的年代裏諸多的生命就像朝露一樣、就像陽光下的蘑菇一樣,然而王二卻一直不死。要不是李一的靈魂實在固執,也早就放棄了。他跟了足足半年。這半年的時光,已經把一個固執的靈魂折磨得不成樣子,身上滿是被陽光曬出的、散發著潰爛氣息的斑,而腳趾也被磨破了多處,有的地方都磨得薄了很多。靈魂也是經不起磨損的。

半年後,王二終於死掉,把他拽進死亡的不是刀劍而是瘧疾,他死在一片難聞的腐臭中。王二的靈魂剛剛從軀殼裏鑽出,李一的靈魂就從一旁躥過去將他狠狠地按在地上,而新死的王二的靈魂一臉茫然。

略過扭打的一路,兩個靈魂,李一的靈魂和王二的靈魂來到了地府。一個差役看到他們:幹什麼?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不知道?你們,怎麼自己來了?

李一的靈魂

仿佛抓住了稻草,他鬆開手,淚流滿麵地奔到這個差役的麵前,試圖一五一十地說出自己的遭遇。不過剛剛開個頭便被不耐煩的差役打斷了:去去去,我不想聽,我也管不著,你就說你是怎麼來的吧!膽子不小啊!竟然還知道躲!

被捆綁好,兩個靈魂一前一後跟在差役的後麵,前往酆都城。前麵是黑壓壓的隊伍,一眼望不到頭,所以他們走得很慢。“我根本記不起你說的事。”王二斜著眼瞧了一下李一,“再說,打仗總是要死人的,你看看前麵。”“可你無緣無故!再說,也不搶我的豆腐……”“我不搶你豆腐也錯啦?打仗嘛,死那麼多人,也不能一定每個人都死得有緣有故。”“你這樣殺了我就不行!我的氣出不來!等會兒到了閻羅殿上……”

——吵吵什麼!閉嘴!差役回過頭來嗬斥,老子已經夠煩的啦,別再惹我!否則有你們好看!

戰爭打下來,死掉的人實在是太多了,而需要登記的靈魂又多……也不怪差役們煩,這個黑壓壓的隊伍幾乎完全不動。據說前麵的靈魂已經等候了兩天啦,他們的眼裏已經積滿了各種的不滿,如果這不是條完全陌生的路,騷亂怕是早就起來啦。即使如此,等待的靈魂們也用各種方式散布著不滿,他們跺腳,朝頭上的烏雲吐痰,或者故意發出一些這樣那樣的怪聲……製止他們少不了周圍巡

邏的差役,他們陰沉著臉,突然地出現在某個騷動起來的靈魂麵前,抽出鞭子。於是一陣號叫,靈魂們號叫起來比活著的時候更慘烈,更讓人毛骨悚然。地府的鞭子倒是有效,但過不多久,又會有某些靈魂變得不安、煩躁,於是差役們又一次出手……經過了三個日夜的煎熬,終於要輪到李一和王二的靈魂了,可這時背後一陣喧雜和騷亂,隻見一支身上還冒著煙幕的隊伍橫衝直撞地奔了過來,盡管已是靈魂,可他們身上的那股怪味兒還是讓周圍的靈魂紛紛躲避,給他們閃出了一條路來。他們插到了隊伍的最前麵,喧嘩著,吵鬧著,毫無規則感,可就連最嚴厲的黑差役也都躲到了一邊,沒有誰肯出來製止。“為什麼他們能……”李一的靈魂向捆綁著他的差役詢問,這也是王二的靈魂感興趣的。“你看不出來,他們是一隊軍人嗎?很可能,他們是整隊被燒死的!”“是軍人又怎麼了?”李一的靈魂表示不解,王二的靈魂則直了直身子:“我也是軍人!我也要跟他們一起過去!”

“少給我廢話!”這個差役滿臉惱怒,他惡狠狠地打了李一一記耳光,然後又同樣地把耳光甩到了王二的臉上,“再說話,看我不拿紅皮鞭抽你們!”

“我……”李一的靈魂本來還想爭辯,但考慮到這裏畢竟是地府的地界,而且自己還要向閻羅王申訴,

為了這點兒事得罪差役實在不值,於是,他把要說的生生給咽了回去。

一次登記。兩次登記。三次登記。在李一的靈魂的計算之中,三次登記過後,十幾天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可他還沒有走進閻羅殿向閻王提出申訴的任何機會。他和王二的靈魂,一起被安排在一個簡陋無比的帳篷裏,而這樣的帳篷數目眾多一眼望不到頭。很快,王二的靈魂就和周圍的幾個靈魂熟悉起來,他給他們講自己的故事,吹噓自己有多大的能量、有多大的膽量,作戰是如何如何的英勇,如何一次次地化險為夷……李一的靈魂也不去拆穿,他隻要盯著就是了,他必須在申訴的過程中把王二的靈魂緊緊抓住。

他們領到了編號,據說這是投胎時要用的。“難道,我們不用去閻羅殿嗎?”李一的靈魂很是疑惑,“閻王和判官,不是根據我們在陽間的所作所為來決定我們的賞罰和來世嗎?”

“你是不是還問,是不是有的靈魂要上刀山、下油鍋?是不是有的還要鋸成兩半?”負責分號的差役笑嗬嗬地望著李一的靈魂,他的笑容讓李一的靈魂感覺發毛。

“是……難道不是嗎?”

“你是不是還知道,在判官的手裏有一本記錄簿,記錄著你在陽間的所作所為,好的壞的大的小的一件也不差?”

“是。難道不是嗎?”

差役咯咯咯咯地笑起來,“不是,當然不是啦。那

些,都是你們在陽間想出來自己哄騙自己的,地府怎麼會按你們的想法設置?太想當然啦!真是夏蟲不可語冰。”他告訴李一的靈魂,在地府裏,根本不會理會你在人間發生的事兒,根本不會理會你的所作所為——要是登記你在人間的全部所做,一億個判官也不夠用,而每個死掉的人都要閻羅殿上申訴一番,閻王爺就是累不死也得煩死。所以一般而言,閻王爺是不會見任何一個靈魂的,就是在地府裏的差役,如不是極為特殊的情況也不會見到閻王。“我在地府當差三百多年了,就一次也沒有見到過。還不用說閻王,就是高我三級的官兒,我也隻見過兩次。再說,還有當差五百年都沒見過一次的呢!”

“那我在陽間的所做一點兒用都沒有?你可以打聽,我可是一個規規矩矩的好人,沒做過一件昧良心的壞事!”李一的靈魂感覺異常頹喪,“那些可以不算,可我被無緣無故地殺死總不能這樣了了吧?我完全不知道是什麼理由。你說說,殺我的人竟然也不知道他有什麼理由!他竟然也不是為了搶我的豆腐!我實在太冤啦!”

“到了地府就是一筆勾銷。一筆勾銷,你懂吧?叫你登記的那幾項內容才是有用的,其他的,沒有誰會在意。你也別總記著它啦,等輪到你,喝過孟婆的巴豆湯——我聽說你們陽間叫它什麼忘魂湯——投胎

去吧。”

“不。我總要找個能講理的地方說說。我不能就這樣算了。”——要知道,李一在活著的時候就是一根筋的人,而他的靈魂也是。

“陽間,陰間,各司其職。”那個差役收攏了笑容,“你那些破事,自己覺得多大,可在陰間連個芝麻粒兒都算不上!你看看,新死的人有多少!你覺得哪一個是非死不可,必須放進地獄裏的?地府的行事與人間的行事不一樣,你覺得你可以為閻王做主,替他定規則?我勸你,最好懂一點事兒。”

擁有一根筋、隻有一根筋的李一的靈魂絕不想放棄,他不甘心——但確如那位地府的差役所說的那樣,沒有誰願意聽他的故事,沒有一個地府的機構願意接受他的所謂申訴,他一次次被擋在外麵。盡管時間過得漫長,地府的辦事效率之差也難以恭維,但還是輪到他和王二的靈魂一同按編號投胎了。“怎麼樣?你是不是還要纏著我?”在地府待久了,王二的靈魂已經有些囂張,拉肚子拉掉的力氣也慢慢補充了回來。“不能就這樣算了。”李一的靈魂眼淚汪汪,他的肚子裏滿是怒氣,一點兒也沒有減少。“好吧,你以為我怕你?”王二的靈魂斜著眼,“現在,我可要投胎去了。按現在地府的方案,我們應當會住得很近,你還能找得到我。當然到時候你還能不能記得那件事就不一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