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編《聊齋》二題(1 / 3)

※新編《聊齋》二題

耳中人

我要告訴你,我講的這個故事,可是真的。

我沒有講假故事的習慣——雖然有人說我們的小說本質上就是“弄虛作假”,但我覺得並不是這樣,我不這樣認為。在我看來,沒有什麼能比“真實”的力量更能打動人,更有趣味和魅力了,盡管,有些故事從表麵上看仿佛就是弄虛作假,就是說謊。這沒辦法,因為有些事情的發生就是超出了我們習慣的理解範圍,我們不知道的、不能理解的還有很多呢!難道我們不知道的、不理解的,就都是假的嗎?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因此我必須保證故事的主人公有名有姓,有據可查——譚晉玄,淄青有名的譚先生你總該知道吧?他的家距離我的家很近,大約有四十裏地的路程,門前有一棵碩大的老槐樹,本來之前還有另一棵的,但在譚晉玄出生後不久即遭到雷擊,大火燒了兩天兩夜,瓢潑的雨水也無法將它澆滅。後來譚家人在原來的舊址上又種植過槐樹、榆樹、柏樹或銀杏樹,但都沒能栽活,於是隻好作罷。這件事兒,方圓七十裏,甚至整個淄川都知道,你盡可隨便打聽。再說這位譚晉玄譚先生,他曾在肥丘做過一個小官兒,三五年,後來回到淄川,是當地有名的教書先生、詩人,而更為有名的是他特別特別迷戀於……癡迷於……熱衷於……這麼說吧,這些

詞都可以用到他的身上,但都不及他迷戀的、癡迷的、熱衷的半分,他實在是太過癡迷啦!他癡迷什麼?你不會連這都不知道吧?道家方術,修仙煉丹之道。在他的房間裏充塞著《太清導引養生經》《飛羽化鱗經》《煉神化虛歸元經》《散魄納精術》這類的書——不,這些書他沒有存放在書房裏,而是在自己的臥房裏,出於怎樣的原因我也並不清楚。

譚晉玄做小官兒的時候並不有名,他的詩文似乎也並不那麼有名,至於教書……有幾個學生私底下和自己的父母談,譚先生的書教得不怎麼好,他們總會在他講著講著的時候瞌睡,而他一停下他們就會醒來——不過那幾個學生在別的老師那裏也是瞌睡蟲,不足為憑。真正有名的是他的修仙,據說他學得很深很透,頗有道行,有人說他精通奇門遁甲,能夠召喚神仙鬼怪為自己所用,也能驅使當地的狐仙、蛇仙和鬼魂……我說過我要寫的是一個真實的故事,這些“據說”我也並不能相信,但我還是願意將它列舉在這兒,是信還是不信全憑你的判斷——對於我們無法親眼看到的事兒,我的處理辦法是先存疑,但不會一下子否決。畢竟,我們無法親眼看到的事兒實在太多了。我們知道譚先生是一個癡迷的修仙之人,知道他或多或少會有點兒“異術”就可以啦,接下來的故事與他的修

仙修道有關,馬上,我就要講到它啦。

這一日,譚晉玄正在自己的房間中修煉……即使那些並不懂得修仙修道的人也知道,這樣的修煉需要平心,靜氣,放空雜念,物我兩忘,耳朵的邊上響起的是水聲、風聲和淡淡的鳥鳴聲,水聲潺潺帶著一股清涼意,風聲縹緲帶給人的同樣是清涼——然而入定的譚晉玄卻感受不到清涼,他感受到的依然是酷熱。仿佛一團火焰盤踞在他的頭頂,而且還散發出劈裏啪啦的響聲,一團火辣辣的氣從他的後背那裏不斷地冒出來,讓他似乎汗流如雨。事實上也正是如此,閉著眼睛努力讓自己入定的譚晉玄正在汗流如雨,窗外火熱的陽光早已曬透了他的屋子,一大團乳白色的熱氣從門縫外麵飄進來,把譚晉玄和他身上的汗一起籠罩在下麵。

譚晉玄感覺自己心生憤怒,似乎還有些委屈,還有些小小的惡意——“我是一個修道的人,我不能如此,我不能任由這種情緒蔓延,它會毀掉我的修仙之路的。”譚晉玄暗暗地提示自己,物我兩忘,施受兩忘,恩怨而忘,無欲無為,五蘊皆空,此時此刻我不是我,我不再是我,我是……但那股炎熱還是無法讓他獲得寧靜,他感覺,有一團霧緊緊地包圍著他,讓他無法真正地走到他想要的清涼的對岸去。窗外,蟬在聒噪,它的出現更讓人心煩。譚晉玄想如果有根細

針,從蟬的背部悄悄地插進去,它甚至還沒有來得及疼痛就從樹上重重地摔下來,啪啪啪地拍幾下翅膀——但那份毫無節奏、讓人煩悶的聒噪就會止住。窗外,一個孩子的哭聲,他很可能是踩進了水塘,跑過來的女仆在低聲嗬斥,有兩聲沉悶的聲響,之後,哭聲輕了下去。譚晉玄想,這個名叫王蘭的女仆也許趁著周圍沒人推搡了自己的小主人,這樣的行為著實可惡,她應該……在想到剝去衣物用桑枝打屁股的時候譚晉玄止住了聯想,罪過罪過,我應當物我兩忘施受兩忘恩怨而忘無欲無為五蘊皆空才對,怎麼會……

像往常一樣,譚晉玄用掉了近一個時辰,也就是近兩個小時的時間才讓自己安靜下來,這時窗外的炎熱也並不像剛才,西邊的牆上晚霞如血,幹燥燥的樹影在細細的風中晃動。就在這時,譚晉玄突然聽到自己的耳朵裏有一個模糊的、幾乎像蒼蠅隻扇動了一下翅膀那樣的細小聲音:“我可以出來嗎?”譚晉玄愣了一下,身上的汗水似乎驟然變涼——什麼?

當他仔細去聽的時候,那個聲音已經消失了,就像根本沒存在過,沒有出現過一樣。他晃動自己的頭、耳朵、脖子,毫無異樣。“是不是我聽錯了?是不是因為炎熱的緣故,情緒不穩的緣故,才讓自己產生了這樣的幻覺?”譚晉玄將信將疑。

晚餐的時候,譚晉玄把

自己的兒子叫到身邊,“過來,下午踩水了沒有?濕了鞋子沒有?”搖晃著撥浪鼓的兒子頗有些不耐煩,但不得不按照規矩認認真真地回答:“沒有,父親。”譚晉玄看得出兒子滿臉的不耐煩,他伸出手去擰了一把,“看你不老實,不說實話。”在收拾桌椅的間歇,譚晉玄叫住女仆王蘭,“少爺是不是又調皮了,又惹你了吧?”“怎麼會,”王蘭笑起來,她笑得像一朵才綻放不久的花兒,“少爺可聽話啦,比我的小弟弟強得不止十倍百倍,他乖得讓人都心疼。”

“怎麼了,有什麼事嗎?”譚晉玄的夫人轉過臉來,她用一種異樣的表情盯著王蘭的臉。“沒事,”譚晉玄半閉著眼睛,“你家那孩子。我怕他太頑皮。”

“老爺,”打發走兒子和女仆,夫人一邊將香點起一邊對譚晉玄說,“上午去衙門打聽過了,咱們在荊川買的那十二畝六分官田……”

正午,譚晉玄再次進入他的清修中,當然炎熱也在同一時間再次火辣辣地襲來,這一次甚至較之前幾日更甚。他身上不斷地滲出有異味的汗,而腋下,則更早地濕透了,還有些微微的刺疼。他忽然想起在肥丘時的某些故事,這些事多數令人不愉快,本來他早就忘卻了,然而在這個寂靜的、隻有蟬聲喧嘩的正午卻又想了起來。他想象,等他法術精通之後,把那個打過他兩記耳光、喜

歡在河灣中遊泳的主仆使用法術按進水裏,等他掙紮到無力的時候再把他放出來,讓他受些驚嚇卻不至於淹死,讓他一生再也不敢下到河灣裏去;他想象,等他法術精通之後,讓那個嘲笑他不知躲閃,而被馬尾攜帶的糞便甩了半身的車夫把自己的車趕進溝裏去,要斷一條馬腿,讓他再也……譚晉玄被自己突然冒出來的想象驚到了,他急忙將它們驅趕出去:物我兩忘,施受兩忘,恩怨而忘,無欲無為,五蘊皆空,此時此刻我不是我,我不再是我,我是……

再次,他聽到了那個聲音。那個藏在耳朵裏,微小的,仿佛是蒼蠅的嗡嗡聲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我可以出來嗎?”這一次,比上一次更清晰些,也更有節奏。然而當譚晉玄真正去注意的時候,它又消失了。譚晉玄晃動自己的頭、耳朵、脖子,甚至在心中默念,暗暗呼喚那個聲音,然而它沒有再次出現。“它是什麼呢?”譚晉玄想不明白,他搜索記憶,在那些講述清修、養生、煉神化虛的書中,似乎沒有一處提到過在修煉過程中會在耳朵裏有聲音出現,它出現之後還會有怎樣的後果……“它,是不是在問我?如果我回答說可以出來,它又會怎樣?”譚晉玄僅僅想了一下,他被自己的想法嚇壞了。也許,問話的那個就是他的靈,是他的魂魄,而一旦將它放出來……

然而一日

,一日,每次打坐清修的時候,譚晉玄都會先進入心神不定之中,甚至胡思亂想之中,隻有過上很長的一段時間才會好一些;而在他進入充滿清涼的水聲、風聲和淡淡的鳥鳴聲之前,耳朵裏的那個奇怪的聲音就會再次響起:“我可以出來嗎?”

一日一日,日複一日,從初夏到仲夏,譚晉玄漸漸習慣了耳朵裏的聲音,他甚至在修煉的時候早早地會期盼它的出現,甚至,連偶爾飛進屋子裏的蒼蠅也變得有些親切起來。日複一日,譚晉玄也漸漸習慣了夏日炎炎,習慣了在最初的時候難以入定,習慣了自己的胡思和亂想,習慣了在這胡思亂想中釋放某些……譚晉玄在那種釋放中小有快樂,這一點他不想否認,盡管這個小有的快樂並不能是修煉的部分,而是需要在修煉中努力抵禦的部分。一日,譚晉玄隨意地翻看著一本購得不久的舊版書《捫虱談仙閑錄》,隨意翻看著,裏麵的記載讓他陌生也讓他興奮:原來,仙也可以這樣來修,竟然會有這個樣子的仙……讀著讀著,已經過了他平日開始修仙的時間,然而他渾然不覺。

他讀到,南宋時淄青有一姓王的書生,排行第七,從小仰慕道家方術,於是前往嶗山訪仙學道……大約過了四十幾年他才回來,麵容未改,竟然看上去比自己的侄子還年輕許多。這位歸來的年輕王道士,善於醫術,

竟然可以使死掉的人複活,而使人複活的方法,竟然是利用從他耳朵裏取出的仙丹——妙!妙極了!譚晉玄有種天靈蓋被什麼力量驟然地掀開,一股燦爛的光透過身體的感覺。他想,“原來,我耳朵裏藏著的竟是仙丹!是它已經煉成啦!它嚷著想出來,原來是……”譚晉玄興奮不已,他在房間裏不停地轉著圈兒,完全沒有注意到水杯裏已經變涼的茶水在光影中變成了綠色。“如果它再次問我‘我可以出來嗎’,那我就回答它‘可以出來啦’……”

“它會是仙丹嗎?它會是怎樣的仙丹呢?”譚晉玄不得其解。

那一日,那個聲音並沒有出現。譚晉玄並不在意。畢竟,他在讀書的時候忘記了時間,是天快要黑的時候才開始修煉的,仙丹大約有些挑剔,所有有靈性有才華的人或物都有些挑剔,這,他當然理解。第二日,那個聲音也沒有出現。第三日,第四日。

第五日,譚亞玄再次在床上坐好,讓自己的身子冒出有味道的汗,一邊默念平心,靜氣,放空雜念,物我兩忘,一邊讓自己再次沉浸於胡思亂想中去,在想象中想象……“我可以出來嗎?”終於,譚亞玄再次聽到了來自耳朵裏麵的聲音,他的心怦地跳了一下、兩下,那句回答便脫口而出:“可以出來啦。”

不一會兒,他感覺自己的左耳又疼又癢,仿佛它出現了小小的囊腫,

而這囊腫在迅速地擴大,裏麵有一個怎樣的活物兒在其中掙紮——終於,它鑽出了耳朵,順著他的肩膀、衣襟,慢慢地滑到了床邊,然後又慢慢地順著床角滑到地上。

是什麼?

譚晉玄也想知道,他比我們更心急,隻是,他不敢動作太快——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怕什麼。譚晉玄屏住呼吸,硬著脖頸和自己的身體,轉動的隻有自己的眼珠——呀!他被自己嚇了一跳,幾乎要喊出聲來!

他看到了什麼?

我說過我要講的這個故事是真的,我沒有講假故事的習慣,所以,我必須按照真實的情況去講,而不是添油加醋、弄虛作假,將真實改變得麵目全非;如果我要講述一個假故事,在這裏我一定會按照假故事的方式給譚晉玄送來一顆玲瓏剔透的仙丹——但我不能。我隻好實事求是地把事情的真相講出來。

他看到的是,一個三寸左右的小人兒。它是灰黑色的,而且麵目猙獰,就像一些圖書中的“夜叉”那樣——隻見它,有著尖利的牙,牙齒上還垂著暗紅色的涎,眼睛裏盡是惡狠狠的神態……“哦,終於出來了。我先熟悉一下這裏再說。”說實話,它的出現著實讓譚晉玄意外,他身上的汗毛立刻變得粗大而堅硬,一股股的涼風從他後背的汗毛孔裏飛快地鑽進去,它們如果能聚在一起,似乎可以變成另外一個這樣的小人兒……“這,這……

”譚晉玄呆得就像一塊木頭做成的雞,窗外的蟬聲,小孩子奔跑的腳步聲,奶媽的呼喊和女仆的應答,都無法傳入他的耳朵。他的耳朵裏,第一次那麼讓人疼痛地充滿了靜寂。

他甚至沒有聽到鄰居到來時的腳步聲,沒有聽見他和王蘭的對話,他是來借什麼東西的。他聽到的是突然響亮起來的敲門聲——“譚先生,你在吧?我是來……”突然響亮起來的敲門聲簡直是炸雷,譚晉玄耳朵裏的靜寂一下子被撕開了,像許多隻蟬一下子放進了他的耳朵。

“啊……”

隻見那剛剛從耳朵裏鑽出的小人兒也無比慌張,他,簡直就像一隻受到了驚嚇的老鼠,一隻找不到自己的洞口的老鼠——在譚晉玄房門被推開的瞬間,這隻慌亂的“老鼠”撞到了床角,然後又以最快的速度消失於床的下麵。

“譚先生,你的臉……怎麼這個顏色?你是不舒服嗎?是不是發燒?”

譚晉玄昏昏沉沉,他感覺自己的靈魂脫離了身軀,晃晃悠悠地不知道飄向了哪裏。在昏昏沉沉中,他似乎知道夫人來過,孩子的奶媽和孩子來過,鄰居來過,另外的鄰居和鄰居的鄰居來過,王蘭來過,她請來了大夫,在昏昏沉沉中譚晉玄未能看清他的臉也根本記不得自己都有怎樣的應答。黃昏,黃昏散去,黑夜,黑夜已深。

譚晉玄一個人躺在床上,不斷跳躍的蠟燭隻有微弱的光,而

他的身側則全是黑暗和空曠,孩子和夫人、奶媽和女仆都已歇息,譚晉玄恍惚中看到床邊的木桌上放著一個小碗和兩個茶杯,而茶杯裏的水竟然是暗綠色的。三更天了,他聽到打更人的梆子。然後聽到的則是嚓嚓嚓嚓,似乎是老鼠試圖順著什麼爬上床來的聲音。“幫幫我,我要回去。”

是那個細小的、仿佛蒼蠅的嗡嗡聲的小人兒發出的。但譚晉玄昏昏沉沉,根本無法移動自己的身子。

小人兒隻得自己努力,繼續努力。嚓嚓嚓嚓,嚓嚓嚓嚓。譚晉玄好像聽見了它的喘氣聲,也聽見了它的歎氣聲。“幫幫我,我要回去。”過一會兒,小人兒的嗡嗡聲又再次開始:“幫幫我,我要回去。”“我是我,我是你啊。”小人兒的聲音裏似有哀求,似有怨恨。譚晉玄昏昏沉沉,根本無法移動自己的身子,他的眼皮卻也越來越沉,慢慢地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