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編《聊齋》二題(2 / 3)

在夢裏,那個小人兒終於要爬到床上來了;譚晉玄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翻了個身,把他的左耳壓到了身下。這時,又是一陣簌簌簌的響動,屋頂上,出現了一條白色的蛇,它吐出的芯子也是白色的,譚晉玄看得很清楚。它將自己的大半個身子吊在拔步床的木榻上,張開它的大口,一口將渾然不覺、正在全身心向上爬著的小人兒吞了下去。在夢中,譚晉玄啊了一聲,他的左耳一陣疼痛,隨後

便再無知覺。

許多時日之後,譚晉玄才從他的昏昏沉沉中醒來。他醒過來的時候,夫人正在晾曬他的被子,她抱怨,一條新被子,剛給譚晉玄蓋上,不知怎的,就被莫名其妙的東西給染上了莫名其妙的汙漬,灰的紅的,怎麼洗也洗不掉。她拿給譚晉玄看,譚晉玄忽然想起自己耳朵裏鑽出的那個小人兒:“咱家房上有條蛇……”

據說,譚晉玄在那之後患上了癲癇,服藥醫治總不見好,還是一個遊方道士送給他兩粒看不出顏色來的丸藥,服下去後才有好轉,這,大半年的光景已經過了。我說過我要講的這個故事是真的,我沒有講假故事的習慣,所以譚晉玄是否得過癲癇、是不是從那時才得的我不得而知,我知道他的故事的時候已經過了三年,我難以說清把故事講給我聽的那些人會在講述的過程中添加什麼,減少什麼。在淄川的集市上我曾見過譚晉玄兩次,在我去濟南參加府考的時候見過一次。那年府考,正趕上春節,按照風俗立春的前一天商棧店鋪都要紮起牌樓,敲鑼打鼓地到藩司衙門去“春演”,真是熱鬧極了,我也就跟著幾個朋友去看。擁擠中,朋友孔雪笠指給我:“看,那個站在紅燈下麵、戴著皮帽的矮個子就是譚晉玄,你應當聽說過他的事吧?在我們曲阜也極其有名,說他是半個聖人,半個仙人……”

孔雪笠對我

說,自從譚晉玄耳朵裏的小人兒被房梁上下來的白蛇吃掉之後,譚晉玄的性情大變。原來他盡管修仙修道,可心胸狹小,總是睚眥必報,更見不得別人的好。然而性格變化之後,他凡事都不再爭再搶,凡事都心平氣和,寬容忍讓,也變得樂善好施起來……“也不知道他耳朵裏鑽出的究竟是什麼,大概,不應當是夜叉吧?那條蛇出現得也夠奇怪……”孔雪笠說道。

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

考城隍

我要告訴你,我講的這個故事,可是真的。

我沒有講假故事的習慣——假故事有什麼好講的?哦,我想到一個“勸誡”,勸人向善,勸人不偷不盜不淫,勸人愛父母愛妻兒,然後根據這個勸誡之詞開始弄虛作假,繁衍出一個故事來……天底下這樣的故事實在太多了。而那所謂的道理也實在清淺無趣,再由我來講一個新的,似乎也沒太大的意思。所以,我要講的必須是真實的,我向你發誓。我也不想在其中塞入什麼寓意和勸誡,至於你讀出來的那些,大約也並不是我的本意——不過我的本意是什麼在這裏也沒那麼重要,我一向都這麼認為。

我講的這個故事是真的,因為它發生在我家親戚的身上,是由我的姐夫宋之解告訴我的。他向我保證,這個故事是真的,因為故事的主人公是他的祖父宋燾,他不可能把一個子虛烏有的故事安

插在自己祖父的身上,他說自己可沒那樣的膽量——我相信他。的確如此。

“我的祖上曾經闊過……”姐夫宋之解遞給我一把陳舊的黑紫檀折扇,告訴我說,上麵的題詩即是他祖父手跡,而另一麵的畫,則是王漁洋所繪,畫的是山水,元林、漸江一路,“你也知道,王漁洋偶爾會為朋友們題字題詩,畫,卻是難得一見……”姐夫伸長著脖子,在聽我稱讚了幾句之後才縮回他的身子,“我的祖父,和王漁洋年輕時候過往甚密,隻是後來——他不是一個喜歡顯擺的人,幾乎從來不提他與漁洋山人的交往關係……不過,我要和你講的這個故事,與王漁洋也確實沒什麼關係。”

下麵,即是我姐夫宋之解講的,他祖父宋燾的故事。

他的故事從病中開始——我不知道姐夫宋之解忽略掉了什麼,或許他覺得忽略掉的故事都無關緊要——宋燾患上了一種奇怪的病,茶不思,飯不想,整日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卻總有暈眩,仿佛天地突然地翻轉,仿佛他馬上就會從床上掉下去,掉進一個不可名狀的深淵裏去,而那深淵一片雪白,閃爍而明亮。病居住在他的身體裏,並不噬咬他,並不讓他疼痛,卻不斷地不斷地讓他暈眩,使他從一個奇怪的夢裏跌入另一個奇怪的夢裏,有時它們是連續的,有時則完全沒有聯係,他不得不適應新的夢境中的環

境、人物和自己……

這一日,宋燾從一個令人不安的睡夢中醒來,感覺那種暈眩感似乎較往日減輕了許多,隻是幢幢的人影變得更為模糊。他看到窗外的陽光、樹影,心裏竟然有一點點的心酸,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他努力地直直身子——他發現,自己的身體已不像以往那樣沉重,他已經能夠移動,甚至可以坐起來了。床幾邊有一盞新泡的茶,淡淡的白色氣息還在渺渺飄散。他喝了一口,有點奇苦,這種苦是他之前似乎從未嚐到過的,但隨後又是一種他從未嚐過的清香浸潤進他的味蕾……他放下茶杯,體味著剛剛的茶味兒,而茶杯中的茶水似乎沒有多大的減少,還是那麼多,那麼清澈。

他聽到房門吱呀一聲。然後是第二聲,第二聲更長一些。陽光瞬間罩滿了整個屋子,那種輕微的暈眩又重新回到了宋燾的身上。進來的是一名四十餘歲的中年人,官差打扮,胡須稀疏,但看得出經曆過細心的整理。進到屋裏,他先皺了皺鼻子:滿屋子的藥味兒和一些其他的雜味讓他感覺不適。

“宋先生,我這次前來是奉命請您參加考試去的,請您勿要推辭,勿要耽擱,馬上和我上路吧。”

宋燾本能地應了一聲,探著身子用腳踩上自己的鞋,然後又端起茶杯——“且慢,這位官差,我也是不明白……”“您不明白什麼?”

“我記得今年的府試

剛過,不足兩個月,而殿試還要等兩年……對吧?負責主考的學政老爺還沒有來,怎麼能突然要考試?您能告訴我,到底是什麼原因嗎?”

“哎,我也說不清楚,畢竟我隻是一般差役,聽從上邊的命令就是了……我們差役,要司其職盡其責,該知道的必須知道,該聽到的必須聽到,該做到的必須做到,但不該問的絕不問,不該聽的不能聽,不能知道的還就真不能知道。我奉命過來請您,我也就隻負責請您,至於您提到的為什麼,最好是到了考場再問,或許您不問也就明白了也說不定……”

“可是……”

“我說宋先生啊,您怎麼有那麼多可是,我也不能回答您哪,您到了,參加了考試,一切也就都明白啦。先生啊,你收拾收拾就跟我走吧,院子外麵,馬也給您備好啦……”

“好好好。”宋燾再次端起茶杯,一飲而盡,“那我收拾一下……”

“您也別多帶什麼東西,一是那邊有,二是您也不能把您的物品都帶進考場,放在外麵也是累贅……”

“是是是。”宋燾拿了拿扳指,然後又放下,拿了拿折扇,然後又放下,拿了拿筆和硯台,將它們放在背搭裏,然後又端起水杯,一飲而盡,“官差大人,你略略再等我一下,我可能還要、還要……”

“宋先生,已經夠了。那邊兒還等著您哪。”

“嗯。”宋燾點點頭,他又一次感覺口渴

——也許是病得太久的緣故,也許是別的什麼原因,反正,他又一次感覺到口渴。他轉過身子,意外地發現水杯裏的茶水還是滿的,淡淡的白色氣息還在渺渺飄散。宋燾端起水杯,腦子裏一片恍惚,他記不起自己剛剛是否又新衝了茶,又朝著水杯裏倒進了水。

宋燾跟著這位官差一起走到門外。陽光真好,比以往顯得稠密很多,它明亮得都有些不真實,甚至能夠直接穿過樹葉和牆壁的陰影。宋燾看到自己的妻子正在穿越門廊,鄰居家的小孩則徑直跑著朝他撞過來,仿佛沒有看到他的出現——宋燾避開瘋跑的孩子,而自己的妻子已經轉過回廊走到後院去了。

馬在門外拴著,宋燾從沒見過這樣高、有著這樣一身漂亮的長毛的馬,它的額上生有一簇更長的白毛,滑順,柔軟,讓久病在床的宋燾更是心生歡喜。他伸了伸腰——雖然,那種僵硬疲乏還在,但較之之前的那些日子要好太多了。宋燾心想,自己真應該感謝官府安排下的這場考試,使自己的情緒和身體都變得好起來了。

騎在馬上,宋燾感覺自己的活力正一點點地恢複,而那些一點點他是能夠感受得到的,隻是,暈眩還在,當然這種暈眩與以往的那種暈眩略有不同……怎麼說呢?以往的暈眩是發生在他的大腦內部,他會傾斜,旋轉——事實上那種傾斜和旋轉並沒有發生,他

躺在平坦的床上,周圍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會與他同時感受到傾斜與旋轉;而此時的暈眩則是,他騎在馬上,馬在顛簸,而他感覺不到馬的速度有多快,它的一步跨出了多遠。周圍的風景紛紛後退,從它們後退的速度來看這匹馬應當是在以最快的速度疾馳,然而從馬的動作和它的長毛的飄動來看,應當是悠閑散步的樣子,而且身側的那個官差也同樣悠閑,並不需要緊緊地追趕。宋燾想自己或許是病得太久了,以至於錯覺連連,完全分不清哪是真實的、哪是幻覺的……他想,“我也許不必關心這些,到了考場,也許真的會像這位差爺說的那樣一切就都明白了。再說,我也沒什麼損失,身體都已恢複正常,病也好了大半兒。有些事兒,不明白就不明白吧,自己這大半生,不明白的事兒還少嗎?”宋燾漫無目的地想著,直到一根樹枝劃到他的臉——他一驚,伸出手去摸摸自己的臉,慶幸的是並沒有劃破也沒有劃出痕跡來。一驚過後,宋燾意識到馬奔跑的方向並不是他所熟悉的方向,它不是奔向淄川也不是奔向濟南,而是一條全然陌生的大道,路邊的樹木高大茂密卻幾乎看不出是什麼樹,層層疊疊,幾乎遙無盡頭;而空中的雲也是別樣的白,每片雲拖曳著一條藍色的尾巴,一動不動,這匹馬的奔跑也不能拉近和它的距離。“這是

去哪兒……”宋燾嘟囔了半句,他知道他從官差的嘴裏根本得不到答案,索性就不再問他。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們來到了一座城的外麵,城牆高大莊嚴,飄動的旗幟在輝映中閃著金光——“我們是到了都城?”宋燾自言自語,他知道那位跑得麵色紅潤的官差是不會回答他的。

他看到了車水與馬龍,人來與人往。或許是因為仍有暈眩的緣故,他沒有記下任何一張臉。

“宋先生,宋先生。”剛才接他進門的另一個官差湊到他的身側,“喏,您的位置在那兒。宋先生啊,您可真是有福之人啊,日後飛黃騰達了可別忘了我們幾個,我們,可是細心地照應著您哪。”宋燾用力地點點頭,然後朝他指點的位置坐下來——坐下來,他才穩住心神,可以細細地觀察周圍的環境了。

大殿恢宏,壯麗,似乎還有祥雲圍繞——宋燾想這又是自己的錯覺,即使這座高聳的大殿矗立在山上,也不會有發亮的雲朵從腳下升起,伸過手去就能抓住——宋燾心裏生出一點小小的頑皮,他真的想去抓一把白雲。這當然不可,他覺得大殿裏的那些麵容嚴肅的官員、進進出出送水送紙送看不清什麼東西的小僮和立在一邊的官差很可能因此心生鄙夷,覺得他沒經過世麵也不夠穩重,那,這場考試還未開考自己已經輸了大半。在他左側,已經坐下了一個秀才

模樣的人,較之自己要年輕一些,麵目倒是清秀,然而卻顯得有些柔弱、蒼白。他朝著自己點點頭,然後指指飄到桌角處的白雲——秀才的這個動作,立刻讓宋燾生出了幾分親近,宋燾朝他笑了笑算是回答。

隻有兩張桌,兩個坐墩。筆墨紙硯是早已準備好的,宋燾想起自己的背搭和裏麵的那些器物,似乎比麵前的這些要精致些。“考試開始……”有官差從大殿裏麵喊,宋燾恍惚中發現,自己的麵前已經多出了有考題的試卷,試卷的上麵寫著八個字:“一人二人,有心無心。”

——隻有我們兩個人考?

——宋先生,您需要更多的人一起參加嗎?我建議您還是專心答題吧,筆墨已經為您準備好啦,我們也會精心地伺候您,隻要您的要求與答題並不相關。

——好好好,我馬上答。

雖然宋燾之前並未做過類似的題目,但他依然感覺輕鬆。他想起自己的閱讀、經曆和經驗,想起自己在病中的時日和病中的懷想,想起自己在鄉試、府試時與詩友們的相聚和爭辯,想起……宋燾覺得,自己的筆下一下子就湧出千言萬言,它們相互推擁著,相互鋪墊著,相互勾連著,相互補襯和相互爭鬥著;宋燾覺得,他把自己的理想、夢想和種種的感悟都寫在了這篇文字中,有時甚至忽略了文法的嚴謹,但積在胸中的那些塊壘則被一一推開。

他從未如

此迅捷,從未如此愉悅,從未如此感覺意氣風發,仿佛那些可怕可惡的疾病從未纏繞過他的身體,仿佛他年輕了十歲,身體裏充滿著這樣那樣的衝勁和活力……答完試卷,宋燾利用空暇的時間觀察著大殿上的人——中間坐著的,慈眉善目,年紀看上去不大,臉上仿佛塗有一層金粉,宋燾將它再次當作是自己的錯覺,畢竟大殿裏一直金光閃爍,也許是光影的緣故也說不定。右側第一位,膚色黝黑,額上仿佛有一個月牙般的白色印跡,因為距離較遠看不太清;第二位,留著長長的花白胡子,笑嗬嗬的一副和藹麵孔,他正在精心地閱讀宋燾遞上去的試卷;第五位,則正在閱讀旁邊那位書生的試卷,不住地點頭——或許是視力不佳的緣故,他的臉和紙張湊得很近。左側,第二位,是一個身高很高的大個兒,留有長長的黑色胡須,麵色黑紅,略有上吊的丹鳳眼微微閉著……關、關公?!宋燾吃了一驚,仔細再看,那一位的確與戲台上的關羽有幾分相像,而且越看越像……“我,我這怎麼啦?難道,是我在病中夢見了這場考試?我為什麼要夢見考試而不是別的什麼?是不是我的功名心還在作祟,即使在病著的時候也不能完全放下?這,又是一出怎樣的戲呢?”宋燾情急中忽然想起有人說過,驗證一件事是不是真實發生隻要狠狠地掐

一下自己的大腿就可以明白,如果有痛感,說明它是真的;如果沒有痛感,則說明就是在夢中。

宋燾,悄悄地把手指伸向自己的大腿——

“宋先生,裏麵傳下話來,請您上殿哪。您的文章……”剛才和他搭訕的官差悄悄地朝他豎起拇指,“裏麵的爺,都在傳您的文章呢,說是選對人啦。恭喜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