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編《聊齋》二題(3 / 3)

宋燾來到殿上,和他一起的那位秀才也跟在後麵一起跪倒在殿上。“宋燾啊,好文章,好文章——當然張勒學的文章也好,隻是和宋燾的‘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相比,還是略略遜色了一點……”中間那個臉色金黃、似是帝王的人衝著他們說道。他看了一眼周圍,端起麵前的水杯然後放下:“宋燾,此次招你考試,是因為河南商丘某處缺一位城隍,為了保險和有效,我們找來你與這位張秀才一起……而你去,我們認為是最合適的。”

——城隍?宋燾咀嚼著這個詞,感覺自己的胸口受到了重重的一擊,突然意識到它究竟意味了什麼,而一路行來的那些錯覺和暈眩也就有了來由。哦,我已經死了。來此參加考試的是我的靈魂。我見到的金臉帝王不是戲劇裏的,我見到的關帝爺也不是在演戲……宋燾一陣心酸,他想起自己的一生,想起自己未竟的那些事兒。他哭泣起來。

“諸位大人,仙人……我,一個小小的

書生,能夠得到這樣的信任這樣的重任,自然不敢有什麼推辭……隻是,隻是,我的母親……她已經,近七十歲了,身體狀況並不是很好,在我病著的時候她總拖著自己的病軀來探望我,您知道她的腿……”宋燾臉上的淚水變得更多了,“如果我這樣離開……別的事兒,倒是可以放下,可是我的母親……我能不能,能不能……我知道,這個要求是有些過分,可是,我很怕我即使做了城隍也不能安心……”

宋燾聽到一陣竊竊私語,盡管他的大半心思都在自己的哭泣中。“這樣,你……這樣,你查一查,宋母還有多長時間的陽壽?”

“九年。”

又是一陣竊竊私語,但在宋燾聽來那足夠喧嘩。

“不如這樣。”那個很像戲台上關公關帝爺的長胡須的高個子男人說道,“我們一共考了兩位,而那位張秀才答得也不錯,如果不是宋燾那句‘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我想我也許更傾向張勒學一些。不如這樣,我們先請張勒學代理,等宋燾送走了母親再來接任……”

“也是個辦法。”金黃臉色的人點點頭,然後轉向宋燾,“無論做人做官,仁孝之心當然是不能丟的,我們無法信任一個缺乏仁孝、無情無義的人,而你的這點兒,也是我們所看重的。本來,你應當立即上任才是,要知道在這個大殿裏沒有討價還價的餘

地,我們的規定一向細密嚴格……但,我們可以給你開一個下不為例的口子。這樣,就按關羽的建議,你先回去,等你母親過世之後再把你召回來。”

“感謝感謝,萬分……”宋燾激動得嘴唇都在抖動。他的內心百感交集。

[時間:考試之後,傍晚。地點:芸溪街,一家叫“蒼蕪”的小酒館,二樓。人物:宋燾,張勒學。幾碟小菜,幾杯燒酒。

“今日得遇宋先生,竟有種特別的親切感,就是在考試的時候也沒有覺得你是對手……當然,這可能和隻有我們兩個是新來的,同時又同是讀書人有關。”張秀才的眼睛裏有一種迫切,正是這種迫切也讓宋燾產生著親近。一杯,兩杯。兩杯過後,兩個人越聊越近,相談甚歡,不知不覺談及自己的試卷內容。

張勒學:宋兄,你說“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我理解你的意思,你是想避免讓人們把做善事、行善舉看成是表演,避免人們為了獲得某些好處才做善事。它當然有道理,太有道理了——因為我們多年來都看慣了那種表演善事的行為,他們有時的確讓人作嘔。可是“有心為善,雖善不賞”,我覺得似乎也有失公允。它很可能會破壞掉人們做善事、行善舉的願望,如果那樣的話……

宋燾:張兄,你也討厭做善事、行善舉的表演性,他們四處標榜自己的所謂善舉

,無非是想討一個賞賜,現世的也好後世的也好……如果我們不管他們的用心而見善舉就賞,勢必會導致民眾的普遍虛偽,他們本沒那種美德卻要宣說自己有那種美德,本沒有那份善意卻反複表現有那份善意,久而久之,我們的民眾就會失去本心本性,而成為道貌岸然、虛偽無比的偽君子。隻有斷絕他們的這份用心,不讓他們想著善行而為善行,我們的生活才會變得真實質樸,有仁有義。

張勒學:我倒不那麼覺得。宋兄,你想想,我們為具有良好德行的人樹碑立傳,在陽間陰間都建立一個分明、嚴格的賞罰製度,反複勸導讀聖人書、學聖人行,知書明理,這不正是有心嗎?不正是勸誡嗎?不正是讓他們能夠努力為善、克製作惡嗎?所以,我覺得有心為善還是無心為善,都不能作為我們賞罰的主要條件。

宋燾:讀聖人書、學聖人行,在我看來是對人本心本性的喚醒,它與有心和刻意不是同一……迷失本心本性的善,不隻是表演性一種危害,也不隻是他們希望獲得賞賜的欲念過強的危害,更重要的是它會導致有些人掩蓋自己的失誤和惡,他們會讓自己所作的惡也塗上善的油脂,讓你一時分辨不清……而在這個過程中,可能有的人會為此喪命,甚至是許多人。我願意給你舉一個我們淄博的例證——

張勒學:宋兄,我明白,我

當然明白。隻是,我們該如何判斷一個人的善行善舉是有心為之還是出於本性本能?如果我們的判斷是錯的呢?是不是會導致一種示範——他們看不到善行得到表彰和賞賜,慢慢地就喪失了善的興趣而轉向惡或者麻木呢?

宋燾:毫無疑問,我們需要判斷能力也需要判斷方法,否則,張兄,我們要知府知州,要判官城隍和仵作做什麼?他們就要做這樣的判斷,當然這個判斷必須慎之又慎。是的,它不能保證所有的判斷都是正確的,但我們不能因為不能保證所有就放棄這一判斷和判斷的可能。就像我們考試,任何一篇文章都不太可能獲得所有考官和天下學子的一致好評,但評和判還必須存在,勉力為之也要分出個一二三。對不對?

張勒學:判斷文字,是因為文字已經呈現在那裏;而判斷一個人做事有心無心,則可能完全沒有條理,沒有蹤跡,除了那些極少讓人一眼能夠看穿的事件。它很容易會因為個人的好惡、做事的人麵容的美醜而妄下斷言……相由心生,以貌取人也不完全沒有道理,但絕非完全準確,不然文曲星君、鍾馗、天王都可能因為相貌問題而被……

宋燾:我們當然不能根據相貌判斷,即使它有一定的道理。

張勒學:好的,即使我們可以有判斷的方法,隻獎勵那些不刻意求善的善,隻懲罰那些故意為惡的惡,久而

久之,我依然覺得它很可能會導致我們的民眾失去敬畏心,他們會變得渾渾噩噩……宋兄,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奶奶病著,而我需要從廚房裏將剛煎好的藥給她送過去。路上,我灑了些藥,當然這是無心,我沒有想把它灑出去的意願;路上,我在上台階的時候摔倒了,藥碗摔碎,我依然是無心,絕沒半點兒的故意。母親還是因為我的無心之失責罰了我,而正是這個責罰讓我明白做任何事都必須小心謹慎不可大意。宋兄,如果一個人無心的過錯不被施以懲罰,那太多的人就會變成無心人,他們就會變得粗枝大葉……

宋燾:張兄說得有道理,極有道理。我的確未從這個方麵去考慮——但我也要向你申明,我的出發點和立足點和你說的不同。我說的“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本質上是想製止人們的機巧之心,不使人因標榜自己的善行而假裝,不使人在假裝中獲得好處而讓世人紛紛效仿。張兄,你也看到,太多的人都稱自己善良質樸本分,在外麵也盡量做到他所宣稱的樣子,可一轉身,一旦進入內部,他就完全不是那樣子了。我覺得這樣的偽善是不能得到賞賜,我們其實給予了偽善太多機會,以至於真的善良善心被掩蓋了起來。

張勒學:我在想,我們為什麼要那樣追問動機呢?我們能不能換個思路?

燾:兄弟,如果我們不根據個人的出發點來判斷,而隻根據結果來判斷,那樣很可能一個一生善良、做了不少好事的人因為一個偶然的、無心的過錯而受到重重的懲罰,沒有一點兒改錯的機會。你覺得那樣合理嗎?

張勒學:……

兩個人一言一語地爭辯著,這個過程如果都寫出來——據我姐夫說,他的祖父宋燾的確將兩個人的爭辯細致地寫下來過,然而那個手稿在後來的戰亂中不慎遺失,我姐夫宋之解隻記住了一小部分,很小的一段。“我的祖父很在意他的這個手稿,甚至想過刊印——後來出於種種的猶豫而放下了,結果這一放下……也許是天意吧,我父親也覺得手稿的遺失應是天意的部分——那些匪賊,竟然沒有搶掠我們太多的東西,容易帶的歙硯、折扇和一些玉器都沒動,結果唯獨丟了這件手稿……”

兩個人一言一語地爭辯著,整個過程令人愉悅,宋燾感覺自己與張勒學的關係又近了一步,宋燾感覺這場爭辯真是一種享受,一種強烈的棋逢對手感。酒,當然也沒少喝。這時,宋燾聽到門外的馬嘶,他知道,自己應該離開了。

“我說宋先生哪,您可實在別耽擱了,若不然您回不去也就浪費了大人們的好心。你們哥倆還有重聚的時候,這裏的一天可比世間不同,您可別記錯嘍。上一次有位老秀才可就誤了事兒,唉別說他

啦……”

宋燾從那個奇怪的卻又清晰無比的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處在一片黑暗裏,這黑暗讓他恐懼、窒息——我這是在哪兒?

盡管我承諾我講的這個故事是真的,我沒有講假故事的習慣,但那些熟悉《聊齋》故事的人應當會猜到,宋燾是處在哪裏——你們猜得沒錯兒。他是在棺材裏麵,已經整整三天……“是我,是我啊。”宋燾在裏麵喊,外麵正在吹吹打打,哭聲一片,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呼喊。

宋燾用力地踢打,用力地敲打——這時,終於有人發現了異樣,他們停止了吹吹打打,也停住了哭泣,有聲音傳遞了進來:“你是……?你是誰?”“是我,宋燾。我活過來了。”“是是是,似乎是宋老爺的聲音……真的是你嗎?”“是我,真是我。”“你,真的還是你嗎?你怎麼證明?”

略過那個對話的過程,外麵的人終於確認棺材裏麵確實是宋燾,宋燾的確又活了過來,而活過來的宋燾也依然是宋燾而不是被什麼附了體,人們這才將棺材的蓋子打開——我也不準備更多地描述宋燾再和家人們重聚的那一刻,聰明的讀者完全可以自己想象,它將會多麼多麼地動人,多麼多麼地具有戲劇性。

剛剛從棺材裏出來的宋燾身子有些僵硬,他甚至又一次感覺有些暈眩——醫生來了,鄰居們、親戚們和那些好事之徒當然更是絡繹不絕,宋家

為此可是繁忙了好一陣子,以至於終於恢複寧靜之後仆人們還有些不太適應:他們已經習慣了自己的工作被不同的人觀看,被不同的人打斷。最最高興的當然是宋燾的母親:“我的兒啊,你可是把我給嚇死了啊。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啦!”

“怎麼會,娘。我也是牽掛你啊。”

宋燾並沒有把自己的所有“遇見”都告訴自己的母親和家人們,但他講了自己是如何跟著一匹高大的、額上長有一縷白色長毛的馬進入那座大城,遇見了金色麵孔的人、白色麵孔的人和紅色麵孔的人,其中他最能認得清的便是關帝爺,他和戲台上的模樣幾乎一模一樣;他怎樣參加了考試,考的是什麼,而他又是如何回答的,考官們對他的回答基本滿意,而最滿意的又是什麼……他們本來準備派他去河南某處做城隍的,說要“吏竭其力,神佑以靈,各供其職,無愧斯民”,然而宋燾牽掛自己的母親,畢竟她年老多病,腿腳也不利索,即使妻子兒子都很孝順他也還放心不下,故向上求情,然後竟然得到了應允,於是他又回到了這個人世間。宋燾沒有說自己和張秀才張勒學的飲酒和爭辯,他覺得家人們未必對此感興趣;他也沒有說考官們查到的母親的壽限和留給他的時間,那是他的秘密不應輕易地說破。

三天之後,宋燾備下禮物和祭祀的用品,按照記憶中

張秀才給定的地址前往吊唁。地址是明確的,隻是略遠了些,宋燾走了四日才走到長山,這時已是深秋,路邊的層層落葉別有一番蕭瑟感。到達張勒學說到的村鎮,宋燾叫仆從詢問,仆人回來告訴他說,的確有一個張秀才在前幾日去世,現在已經入葬,葬在他們家在村西的祖墳那裏;他的家住在……“不,我們不去家中了。我們直接到張先生墳上吧。”

在張勒學的墳前,宋燾按照禮儀擺放好禮物和用品,燃燒了紙錢,然後對著墳中的張勒學說出這幾天來他的思考:你的提醒更有道理,這些天,我一直在想,一直在反複地想,我也覺得僅僅“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是不夠的,我們當然更需要律法規則的規約和保障,它可以是一種有效補充;不過我也依然認為,我們必須有方法和條件製約有心之善,避免大家都成為偽君子,避免偽君子的“偽”反複地獲得獎賞而成為示範性的行為……

突然,一陣細細的風吹過來。它將紙錢的灰燼卷起,幾乎是直直地吹上了高處。宋燾看見,一條細細的、赤色的蛇,繞過祭品,鑽到墓碑後麵的草叢裏去了。

後記:某日,一位朋友向我談及有無興趣重新“翻譯”一下《聊齋》,讓它變成具有李浩風格的“故事新編”?他極力慫恿,我的興趣真的被他調動起來了。西方一直

有一個“改寫”舊有故事重新注入新質的書寫習慣,他們在部分地保持舊故事的完整性的基礎上不斷添加或篡改,讓它變得更具現代性,變成作家有個性、有發現的言說——像不斷被改寫的《變形記》,像薩特戲劇《蒼蠅》對古希臘神話的改寫,像尤瑟納爾對哈德良故事的改寫,像喬伊斯對尤利西斯故事的改寫,等等。在我看來這種重新注入當然具有挑戰性,它一定會偏向原文本“未能充分提供”的那部分,它一定要有現代思考的某種有意的向度……於是,我決定一試。在這兩篇“《聊齋》新編”的故事中,我克製了自己“傷筋動骨”的惡劣願望,盡量保持了舊有故事的完整,而注入的部分則是現代性的,“我思”的部分。如果繼續,我想我可能會縱容自己,會讓“《聊齋》新編”在外在上就麵目全非……但那是後麵的事了。在完成這兩篇小文之後,我承認自己的內心充滿著忐忑和興奮,我不知道這樣的方式能不能被接受,我是否還可以更大膽些更野獸些?……特別特別期待您的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