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秦
1
你提著木匣,用鹿皮包裹的竹簡充作輿圖,匆匆地走到大殿上去。天色將晚,西牆上的縷縷陽光就像被誰抹上去的血,台階上站立的侍衛們略顯得緊張,他們對你怒目而視——你走在侍衛們投下的陰影中,一步一步,拾級而上,無論從上麵看還是從下麵看,從左邊看還是從右邊看,你都顯得極為平靜,步履穩健。走到殿門口,紅漆大門吱吱呀呀地打開,你在門外停下來,等大門完全打開然後跪了下去。
有人跑出來,接過你手裏的木匣和充作輿圖的鹿皮,然後對你說了句什麼,你站起來,跟著他走進了大殿。大門,又吱吱呀呀地關上了,它顯得沉重無比。
半個時辰之後,大門再次打開,你從裏麵走出來,與你一起走出來的還有數十人,前前後後,太子丹、田光和元尉趙䭰落在了後麵,他們一邊走一邊交談。三人中,太子丹說得最多,說到激動處他甚至會停下腳步,用手指向趙䭰,然後再指向田光——田光不停地點著頭,其間,他還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你走得很快,下台階的時候甚至有意跳躍,一步兩個台階,像一頭輕捷的豹子。你是最早從大殿上走下來的人,自始至終,你一直沒有回頭,一次也沒有。等你跳下最後的台階,天色已經變暗,而大殿則在一點點地變亮。
“荊軻——”街角處,牽著兩條委頓的黃狗
的高漸離試圖喊住你,而你依然腳步飛快地走著,似乎根本沒有聽見。
2
“喝吧,這是它這裏最好的酒。田先生,咱們不醉不歸。”你給田光再次滿上了一碗,然後又給自己倒滿。“咱們是兩個死人在喝。”你把“死人”兩個字咬得很重。
“嗬嗬嗬……”田光笑嗬嗬地看著你,仿佛是在看一個可愛的、被自己飼養著的動物。“田先生,你不要笑!”你有些惱怒,“我也告訴你,你也一樣,你可能比我死得更早!我算被你害苦啦!”
“嗬嗬嗬。”田光佝僂著身子,他臉上的皺紋都在笑,就連花白的頭發都在笑。“死,有什麼可怕的,誰不會死,誰又能不死呢?荊軻啊,我的舉薦不也正是你的意思嘛?我可是按照你的想法……咱們相處這麼多年,我早就可以做你肚子裏的蛔蟲了,不是嗎?”田光伸出手來,拍拍你的手,“大丈夫,活著就應當想辦法成為豪傑、英雄,哪怕是梟雄也好,反正,不能白白地像狗一樣過完……”
“我說的不是這個!”你背過臉去,“你覺得,這事兒能成功不?有機會成功不?”你看了兩眼,又看了一眼田光,“我覺得……太子有些魯莽,他是被他的仇恨燒紅了雙眼……他根本就沒想好。”
“我們做我們的事兒,我們不能做他們的事兒,他們的那些,我們想都不要想,隻要按他們的想法做就是了。
成還是不成,怕無論是國王還是太子,都無法準確地判斷……”田光指了指頭頂,“隻有上蒼能知道一切,可是,上蒼是不會告訴我們的。再說,你剛剛說什麼來著?兩個死人……既然已經是死人了,你和我,就好好地把死人扮演好——死亡,不就是回家嗎?”
“是啊,死亡就是回家。”你飲下麵前的酒,“我並不懼怕死,反正死亡是躲避不了的,而我也早已厭倦了這種行屍走肉、無所事事的生活。能得太子的看重,已經讓我感覺無以為報——我懼怕的是……你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田光伸長了脖子盯著你的臉,他告訴你他的眼裏始終有一團模模糊糊的霧,“這事兒,他們會考慮周詳的,他們,一定比你更在乎成敗,是不是?你隻要像今天那樣——你那股臨危不懼的勁兒,那種不動聲色的沉穩,讓我看得都喜歡。”
“聽說,我是太子丹選的,第三個?”
“不是,不是。據我所知,你是第十七個。我說過,他們會考慮周詳的。”
“那,我該做什麼?”你問。
“吃喝玩樂。把每一天都當作是最後的一天,每一次太陽的升起都是最後一次的升起……你就盡情地把你之前願意做的,以及想做而不敢做的都做了吧。反正、反正太子的人會照顧好你的,在真正的死亡到來之前。嗬嗬嗬嗬……”田光又情不自禁地笑起來,他
搖著頭,慢慢地癱軟在席上。
3
每天都是最後的一天——你的確有這樣的想法,這樣的打算。當然太子丹和田光、趙䭰他們也有他們的打算。“你需要成為質地優良的匕首,而且是全天下最好用的匕首”,趙䭰在你的耳邊磨著那些多餘的繭子,它們都已經長到了耳朵的外麵。
每日早晨,或者比早晨更早一些,你會背上那個印有藍色猙章峨山圖案的包裹悄悄地出門,在城南染房的後麵鑽入一輛灰帳的馬車,然後消失。往往是下午的時候你才重新在自己的院子裏出來,或者大夢初醒的樣子,或者生龍活虎的樣子……在下午的時候,屬於你的生活才剛剛開始,你或者去高漸離的後院看他磨刀,看他把刀子上的寒光極為迅速地劃過狗的脖子,或者插入狗的肚子裏去,而那些狗往往一聲不哼,安安靜靜地盯著高漸離,然後安安靜靜地閉上眼睛;或者坐在高漸離的門口,由高漸離擊築,若是你興致來時也會伸長脖子大喊兩聲:“浮生似夢,為歡幾何?大丈夫死則死矣,死得其所!”或者到田光的欲和書院裏與田光下棋——他眼睛裏的霧越來越濃,你曾幾次乘著他揉眼睛的時候偷偷換掉了棋子。你也會到酒肆馬肆,或者女閭等地到處走走,或與來到燕都的劍士、俠客們比試武藝……和來到燕國的劍士、俠客比武,你從來沒有輸過,即
使是大名鼎鼎的魯檜也以一招之失敗在了你的劍下。你當然記得那次比試,那是你最感吃力的一次,也是你信心動搖得最快、最猛甚至是最為絕望的一次,可是,他最後還是輸了。多日之後你依然感覺恍惚,想不出他怎麼會有那麼突然的破綻,而那個突然的破綻第一次你並沒有抓住,他竟然有了第二次。這一次,你當然不會再放過。“還是輸了。”魯檜將手中銅劍折斷的時候並沒有半點兒頹喪,“年輕人,天下是由最矯健的馬來馳騁的。勝了我魯檜,你的名字將會變成檑石,會讓聽到你名字的所有人,都感到腳下的土地在突然顫動。”
沒錯兒,勝過魯檜之後你聲名遠揚,傳播的速度甚至超過了最矯健的馬的速度……“天下,都知道你是卓越的劍俠了。”有一次酒後,田光搖晃著拍了拍你的肩膀,“它說明,它說明,距離你……你會是全天下最好用的匕首的,會的。大丈夫就得……”
4
五年的時間,你過得平靜,也不平靜。當然太子丹、田光、趙䭰和高漸離他們也是如此,天下的人又哪一個不是如此?在平靜得讓你感覺不夠真實的時候,你甚至會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和太子丹有一項天大的契約?這項契約沒有具體的內容,而你能得到的好處就是揮霍,幾乎可以無盡地揮霍:隻要你想要的,隻要你開口和自己的家丁說一
聲,就會有人送到你的府上或者送到你需要的地方,無論是什麼。在平靜得讓你感覺不夠真實的時候,你甚至會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還活著,這樣的日子是不是屬於死亡之後的幻覺,是一段漂在湖麵上的小小泡影?
五年的時間,盡管每個早晨你都早早地起來,按照事先的安排帶上包裹和匕首,坐上馬車,然後在隱秘中消失,但你依然有種不真實感,那種不真實感就像是在你體內慢慢長大的蟲子……它們在不斷地、輕輕地撕咬,而你,並不因此感覺到疼痛。多出來的是麻,是木,和一些更讓人木然的東西。有一次,太子丹看過你與侍衛們的拚殺,竟然禁不住拍起手來:好,我要的,就是這樣。隻是,你在開始的時候反應過快了些,第一個侍衛朝你走來,你要更鎮靜,要顯得你根本不知道為什麼如此,你感到委屈,因為你沒有企圖……必須讓他們相信,知道嗎?這一點比後麵的任何一步都重要。再來,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