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村莊秘史(1 / 3)

※我的村莊秘史

現在我要說了。我要說的是我們村莊的秘史……我知道它會遭到全村人的否認,無論是哪一個人。他們應當還會憤怒:怎麼會,怎麼可能?誰告訴你的?這是汙蔑!

是的,我知道這個結果。但我還是選擇把它說出來,信與不信就交給你來判斷吧。我不能總讓自己的心上壓著塊石頭,何況,我都已經……

很久很久以前,那時我的爺爺還活著。就在他十一歲的那年,爆發了一場了不得的戰爭:建文二年,村莊裏的人剛剛在老皇帝駕崩和新皇帝登基交替的悲痛與歡樂中平靜下來,燕王朱棣就開始起兵造反。很快,混亂而巨大的驚恐就傳染到了我爺爺的村子,那時它還叫“常柳”——之所以叫常柳,是因為最初建村的時候,常家在河邊種植了幾十株柳樹,後來柳樹被一一拔除,但這個名字卻一直存了下來。那時我爺爺十一歲,但混亂而巨大的驚恐還是傳染到了他的身上,每日早上醒來他都會聽到驚恐轟轟隆隆從自己頭頂上碾過的聲音,以至於後來他落下了一個毛病:聽不得打雷的聲音。結婚之後依然是,我大伯二伯出生之後也依然是,就是我剛出生的那年,據說他剛剛下炕,想去拿放在板櫃上的蠟燭,突然院子外麵一聲炸雷,爺爺尖叫一聲便癱坐在地上,麵色慘白,隨後進門來的大伯大嬸聞到了一股濃重的、直

抵鼻孔的尿臊氣息。從那日起,爺爺再沒能站起來,他在炕上又挨了四年才最終離去。

盡管常柳村位處滄州漳河下遊,屬於燕王的屬地,但造反這件事還是讓常柳村的村民義憤填膺,即使兒子在燕王的兵營裏當差的趙世明也是如此,他連夜寫信給自己的兒子,然後是第二封、第三封,一封比一封激烈,最後他宰殺了一隻老公雞,用它的血寫下措辭嚴厲的信——但這封信並沒能送出。沒能送出的原因是,燕王的部隊已打到了滹沱河,四散逃出的人們傳遞著各種麵目不同的消息,而被他們傳遞更多的則是恐懼:殺人,被殺。血流成河。

常柳村的人們真的見到了成河的血流,它們形成曲曲彎彎的一縷兩縷,沿著漳河的水道混雜在河水中流至常柳村,然後再向下遊流去。混雜著血水的河流流至常柳村的時候,村裏人的都跑到河邊去看,驚恐就是在那一日傳染到常柳村的,我的爺爺也就是在那一日變得膽小如鼠。

當然不是所有的人都會被河水裏的血流嚇住,不是,尤其是那些充滿了義憤和青春衝動的年輕人。他們把自己的牙齒都咬碎了。“我們應當前去衛王,我們絕不能讓反賊囂張!我們一定要砸碎他們的骨頭,把他們直接按到地府的油鍋裏去!”常柳村的村民個個義憤填膺,就連我那膽小如鼠的爺爺也被感染了。那段時間,常

柳村和周圍的那些村子一樣,熱血和強烈的正義感使他們沸騰,不斷地向外麵冒著咕嘟咕嘟的氣泡兒。年輕人有些真的去了,而留下來的年輕人則更加義憤填膺,也更加令人不安……兒子在燕王兵營裏當差的趙世明一家簡直是過街老鼠,他們隻得在夜深的時候出門,包括料理田裏的莊稼。那時春天剛剛來到,常柳一帶河邊的楊樹也隻有小小的芽,夜晚出門還有些料峭的寒意,尤其對趙世明一家人來說。趙世明把他的“血書”拿給自己的兄弟們看,叔叔大伯們,趙家染房和萬卷書院,拿給那些在門前陰著臉走過的年輕人看。他換來的卻依然是不屑,許多人甚至不肯多看一眼而隻是用鼻孔裏的“哼”來表示。他們隻得在夜深的時候出門,包括料理田裏的莊稼。很快,他們就發現沒什麼可以料理的了,那些長了一冬的麥苗竟然在一天的時間裏都被拔了出來,扔得滿地都是。“我的兒啊,你回來吧!”那天夜裏許多人都聽見了趙世明的哭喊,大家都像沒有聽見一樣。

然而戰爭並不像人們想的那樣,我們村莊和周圍的村莊都猜錯了戰局,也想象不到它其實遠比以為的更殘酷。每日,村子裏的人都會在天微微亮的時候到河邊一趟,看流水更看流水中的紅色血跡,“嗯,今天沒有大仗”,或者“哇,今天的戰鬥……應當死掉不少人呢

!”然後才是一天的勞作。河水的血色越來越重,到夏天的時候我們村莊裏的所有人都已知道,戰事越來越頻繁,也距離我們越來越近。

村裏出去的幾個青年逃了回來,他們帶來的消息實在是令人恐懼。在他們的描述中,那個長著紅色胡子的燕王簡直是地府裏竄出的一個魔鬼,勇猛而殘酷,每過一處都是雞犬不留,是真正的雞犬不留,更不用說是人了。哪怕是剛剛出生的孩子,他們也不肯放過,據說燕王需要用童子們的血來熬製“血粥”,這讓他精力過人,凶狠過人,現在他的眼睛都已經變成了可怕的紅色,誰如果被他狠狠盯上一眼,立即就會變成石頭……

“那,和你們一起去的……”“唉,別提啦!我們本來是編在一起的,可是打了兩場仗,就散啦,誰也沒有誰的消息……”

我說的是真的,即使它會遭到全村人的否認——在最初的時候,紅胡子的燕王被傳說成一個惡魔,即使人世間最最可怕的魔鬼也不及他三分,他的所到之處全是一片血腥的氣息,土地都會變紅,被殺掉的骸骨充斥著河道以致河水都會斷流,然後從另外的地方以一種紅褐色的黏黏的狀態再湧出來……他們說,燕王的背後始終跟著一大團黑壓壓的蒼蠅,它們肥壯得都飛不起來了,不堪體重的蒼蠅會在跟隨的路上掉進血河裏淹死,但依然不得不跟著燕王

的部隊——據說燕王對它們施加了咒語,一旦戰事吃緊,燕王就會作法將這些蒼蠅變成自己的軍隊……

所有人都越來越怕,即使那些義憤填膺的人也均是如此,何況我那當年十一歲的爺爺了。據說,燕王的部隊獲得了勝利,他要用童子的骨血喂養自己,而用成年人的骨血喂養將要成為他最勇猛的部隊的蒼蠅們。於是,凡是燕王所到的地方一定是再無人聲,再無犬吠,再無雞鳴。“這個該遭受天雷的!他怎麼不被劈死!”“什麼世道!朱家怎麼會有這樣的孽種!蒼天啊,冀州的百姓們何辜啊!”“我要是有把寶劍……不,不是這樣的,我是說……我一定要把這個畜生一刀一刀劈碎,把他剁成肉餡……”這些話大家還在說著,但聲音慢慢地小下去,幾乎變成了個人的私語。那些把牙咬碎的人直搖頭,他們痛恨自己沒有三頭六臂,更痛恨碎掉的牙齒,它留出來的空隙總是被草葉的筋和絲絲縷縷的疼給塞滿。

即將初夏,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光,官府裏一遍遍催糧而家家戶戶都沒有太多的糧食。好在初夏剛過,官府裏的人就不再來了,他們更是人心惶惶,燕王在他們心裏已經比閻王更讓人害怕。

這個比閻王可怕十倍的燕王終於來了。

來的不是紅胡子燕王而是他的部隊,即使如此他們也同樣可怕。據說他們一路屠殺,在他們經過的地

方,就連空中的鷹、水裏的蟹、草叢裏的蛇都立刻失去了呼吸。這大約是真的,因為常柳村南的那條漳河已經是全然的紅色,偶爾有一兩條魚順流而下,它們都把嘴巴探出水麵,艱難著吸著氣,一旦沉下去,不久,村裏人便能看到它們翻上來的白肚皮。村裏人得到消息,燕王的軍隊已經把周圍的十幾個村子都包圍在裏麵,即使擁有了翅膀也萬難逃得出去。

那些日子,烏雲密布,閃電會時不時從團團的黑雲裏斜插下來,就像一條條血紅的傷口。奇怪的是,盡管烏雲籠罩,有七八天之久卻沒下過一滴雨,一滴也沒有。我奶奶說村子裏一片死寂,大家都伸長了脖子一聲不哼,即使那些平日裏義憤填膺的人們也是如此。孩子們也突然變得懂事,不哭也不鬧,和大人們一起安安靜靜地站著,坐著,仿佛他們也有著滿腹的心事。我的膽小如鼠的爺爺那年十一歲,之前他的膽子並沒有那麼小,奶奶說,他的膽子被嚇破了,之後每年,都會從裏麵流出不少的膽汁。

終於聽到了哭喊。終於聽到了戰鼓、馬蹄,聽到了刀劍砍在人的脖子上的脆響和疼痛的慘叫,它們和雷聲一起向常柳村的方向湧過來,所有的人都不禁打起了寒戰,盡管那時已是五月。怎麼辦?村裏的人當然是人心惶惶,一部分人主張打開村子的圍子門,人家要殺就殺要留就留

,反正也擋不住,萬一他們心慈手軟放過他們呢;而另一部分人則主張加固村子的圍牆做好防禦的準備:打,當然是打不過,但萬一堅持一下,燕王的軍隊敗了,他們不就有活路了嗎?

爭執不下,其實爭執的雙方都早已開始絕望:前麵的幾個村子,甚至州城,無論是抵抗的還是迎接的,下場幾乎一模一樣,像燕王這樣從地府裏出來的魔鬼身上根本沒有人的血液,他不會停下,一時一刻也不會。“讓趙世明去,畢竟,他的兒子在燕王的手下當差……”這個提議立即遭到否決:沒用,他去了也就是送死,再說我們那麼待他一家……誰知道他會和燕王的人說什麼。

危難之際,幾乎可以說是千鈞一發,趙家染房的趙戾起拿出了一樣東西——我知道,它又會遭到否認,沒有的事兒,甚至就從來沒有趙家染房,沒有趙家染房怎麼會有從趙家染房出來的東西?讓他們否認去吧,我說的就是真的——當時,我奶奶也說過這樣的話。

是一麵旗。上麵有一個大大的“燕”字,而旗子的一側則有一個已經模糊了的字,趙戾起說那是個“留”字,他這麼一說常柳村的讀書人也立即認了出來,對對對,是個“留”字。趙戾起說,等燕王的軍隊到來的時候,你們就把這麵旗插在圍牆的正門那裏,能不能有用不敢說,但希望它能有用。

“這麵旗?……

它怎麼來的?它怎麼會有用?”

說來話其實並不長。上個月,趙家染房二掌櫃也就是趙戾起的父親趙佑亭,因為一項生意前往河間,而就在結完了賬往回返的時候遇到打仗,他便被阻擋在了河間。有天夜裏,燕王的軍隊殺進城,趙佑亭東躲西藏但最終還是沒有躲過去,就在尖刀雪晃晃地砍向他的脖子的時候,他急中生智:且慢!刀下留人!我是給燕王的義兵送銀兩的!

你別說,這話還真起了作用。一個軍官模樣的人把趙佑亭帶到麵前:你說的銀兩呢?趙佑亭跪倒,把身上所有的銀兩、銀票都獻上去,然後又從懷裏掏出一塊家傳的秀玉:大人,這是小人獻給您的,它很有靈性,我們祖上三代都是靠它保下了平安。那個軍官別提多高興啦,他說自我們起兵之日開始,我們隻有搶來的、奪來的、要來的,真還沒有一件是主動獻上來的,你可真是大大的好人啊!最後,他給了趙佑亭這麵旗子,告訴他,如果燕王的部隊到了,有這麵旗子插在村圍子的大門口,燕王的軍隊不進。

“是真的?你說的是真的?”趙戾起點點頭,是。我父親一下子拿出了七十兩銀子,而且還搭上了祖傳的玉。他心疼得很,這不,一回來就病了。

“那,你……你們怎麼不早說?”不能早說,你看看趙世明家。再說,也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我父親回來就想

把它燒了,他可恨死那幫人啦!我大伯嘴上不說,但也因這事……我父親早就想燒掉它,但一直病著,就沒顧上。也不知道有沒有用。

死馬當作活馬醫吧。誰知道有沒有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