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村莊秘史(2 / 3)

這一點不會有人否認,常柳村是在燕王掃北的過程中滄州府唯一留下來的村子,三年之後常柳村改了舊名字,自稱為“拋莊”——意思是,被燕王的屠殺“拋棄”了的地方。之後,周圍的村落都是幾年後從山西大槐樹底下遷來的,我們村子和它們不同。為什麼被拋棄呢?村子裏的人會告訴你,因為我們拋莊地處偏僻,距離海邊很近,燕王的人馬到來的那日正好大霧,整個村子都被大霧所籠罩,於是躲過一劫。其實這是在撒謊。他們說的並不是真的。

事實上,那麵旗子真的起了作用。燕王的鐵騎來至村口看到旗子之後立即停下腳步,他們轉向另外的地方殺戮,而真的放過了常柳村。

如果至此為止,常柳村的人是不會為此撒謊的。讓他們撒謊的原因還在後麵,你聽我說。

這麵旗子有用,讓常柳村的人躲過了一劫。可是,周圍村子的人們則沒有這樣的幸運。有的人得到了消息,他們拚盡了力氣從陸地上、河水中、溝渠裏趕向常柳村,攜帶著自己的家眷和可憐的財富:“求求你們,開門吧,救救我吧!”“我是趙戾起的女兒!把我和兒子放進去!”“他三

舅,我看到你啦!快,你開門啊!”

在簡陋的萬卷書院,常柳村的頭麵人物、各姓代表、青年人和舊日的義憤填膺者坐在灰塵墜落著的房間裏,商議著圍子門能不能打開。半個時辰、一個時辰,他們依然得不出怎樣的結論,但不能開門的主張越來越占上風。“我們開門,迎進來的會是劫難,燕王的軍隊很可能會覺得我們毫無信譽,是在騙他們,那樣的話……”“我們僥幸躲過這一劫,就不應當把自己再往刀口上湊。再說我也不隻是站在自己的角度,我們還有孩子,我們可以不管不顧,但我們不能不為他們著想。你們說,是吧?”“是難,我知道大家都難。我自己的兄弟也在外麵呢,我當然也難受。可是,可是……如果燕王的軍隊不再轉回來,也是他們命大,蒼天保佑。可要是再轉回來……”

傍晚的時候,烏雲突然有了鬆動,家家戶戶的西牆上都有一抹如血的火燒雲映在上麵。我奶奶借用老奶奶的話說,那雲紅得,真的像血抹上去的一樣,似乎還一滴滴地滴了下來。這時,燕王的部隊又轉回來了。也許是另一支部隊,誰知道呢。

一片哀號。我爺爺躲在自己家的柴草垛裏,用力地堵著自己的耳朵,但圍子牆外的哀號聲、慘叫聲、痛哭聲以及刀劍的金屬撞擊聲還是一針針地紮入他的耳朵裏。“娘”,我爺爺哭喊著想跑出來,

就在他跑到東偏房的時候突然聽到頭上一聲炸雷——奶奶說,我爺爺的膽就是在那時被嚇破的。他暈倒在地。

哀號聲、慘叫聲、痛哭聲以及刀劍的金屬撞擊聲經久不散,像是過了一百年那麼漫長,空氣裏彌散著血氣和血腥的味道,它濃重得令人作嘔。爺爺醒了過來,可他的身體卻一直在不停地顫抖,隨後他的牙齒也跟著顫抖起來。我爺爺覺得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拋出圍牆,被丟在無邊的黑暗和血液的河流裏,即使老奶奶使勁抓住他的手也不能讓他從恐懼中脫離。“你爺爺的膽子啊。”奶奶一邊納著鞋底一邊自言自語,她其實並不在意我是不是在聽,“人善被人欺。這個村子裏就沒個好人。”

好吧,我們繼續講這個故事的後續。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哀號聲、慘叫聲、痛哭聲以及刀劍的金屬撞擊聲漸漸散去,隻剩下風聲。風聲吹得淒厲無比,往常的夜晚,無論你站在院子裏的哪一個地方都能聽見小蟲子們的連綿叫聲,可那一日著實奇怪,一聲蟲鳴也聽不見。大家都在黑暗中安靜而死寂地躲著,恐懼依然無邊無沿。

大膽的人們成群結隊,在第二天正午的時候打開圍子牆的門——就是在那個陽光最烈的時刻,就是那些一向以大膽著稱的人們,一見到圍子牆外的境況還是忍不住毛骨悚然。那麼多橫七豎八的屍骨,被浸泡在

還沒有完全幹涸的血水裏,黑壓壓的蒼蠅層層疊疊,穿梭飛舞,一股股難聞的氣味被它們拉出來,四散而去。

“那,那……是不是我家小小小……小愉?”高宇平指向一截麵目全非、已經變黑變粗的手臂,他猶豫著,不敢確認,似乎是在向一起出來的常柳村人打探。“為什麼說是小愉?”旁邊的人使勁堵著鼻孔,僅憑一截手臂、一條斷腿,你無法判定是誰的,何況周圍堆滿著這樣肮肮髒髒的亂東西。“手手……手鐲。”堵著鼻孔的那個常柳村人才看到手臂上的手鐲,他很不情願地用一根木棍將手臂挑出來。這下,那個沾著泥土和血跡的手鐲樣子可以看清了:銀手鐲,上麵雕有雲朵的紋飾,一段麻線纏繞著最細的部分。“我的女兒!我的小愉啊……你爹……對不起你啊!”

一片混亂。

這段帶有血腥氣,還是長話短說吧,以免引起你的不適。在那些被砍了頭的、被斷了腿的、被劃出腸子來的、被砍出骨頭茬的、被劈成兩半的、被血水和泥水浸泡的屍體中間,常柳村的人慢慢地認出了自己的親戚:他是誰家的外甥,她是誰家的女兒,而這個隻有半邊身子的又是誰家的甥爺,她懷裏的、被從心口刺透了的孩子會是誰家的外孫……一片哭號。

終於,有清醒的人勸告,別哭啦,人死不能複生,節哀吧,我們要讓親戚們入土為安,總

這樣在太陽下曬著……不是個事吧?我們先料理後事吧!

長話再次短說,圍子牆外的那些淩淩亂亂的屍首最終被拚貼起來,埋進了河岸處的樹林裏。因為已至春末,巨大的悲痛、空氣的炎熱和難以控製的恐懼使他們的拚貼做得並不仔細,有許多條胳膊、許多的腿和數不清的腸子不知道主人,常柳村人隻好把它們和沒人認領的無名屍體們葬在了一處。那裏,後來成了全村人的禁地,就是我小的時候還是如此。奶奶說她剛嫁過來那幾年還能聽到亂墳崗處斷斷續續的哭聲,而一到夏日的夜間,密密麻麻的鬼火把那塊地方照得明亮而蒼涼。

燕王的軍隊已經向南,村裏人小心翼翼地得到消息,常柳村作為附近唯一被放過的村子得以幸存,活下來的常柳村人可以長出口氣了。但事情還沒有就此結束——有因有果,果又會成為下一個的因,有時這個因還會結出更多的果來……事情遠沒有結束的時候。這是我奶奶的話,她把這樣的感慨穿插在她的故事講述中,有時我知道她是針對哪一件事說的,而有時則完全莫名其妙,她的感慨並不針對具體的事件,而是積蓄已久的體悟。譬如她總說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人若是沒有點脾氣棱角,誰都會當你是出氣筒。這句話,就時常沒有來由。

我接著講那個會遭到村裏人集體否認的故事,就連我

的父親母親也會否認它的存在:這是說謊,造謠,沒有的事!你不要胡說!別聽你奶奶的,她……

但我還是選擇把它說出來。

劫後餘生……燕王和他的軍隊把常柳村的所有人都嚇住了,包括那些義憤填膺的人,那些把他叫作惡魔和瘟神的人。現在沒人敢說出他的名字,也沒有人敢以惡魔或瘟神來替代他,仿佛一旦把他的名字說出口,就會驟然地把災難招來,他可是有著千鈞之力。一旦把他的名字說出口,他就會把這千鈞之力用在你的身上,把你的身體和魂魄一起砸成肉餅。不過對於許多人來說,義憤還在,它絲絲縷縷,無法完全地斷絕。

趙世明的孫女,趙良生五歲的女兒,被某個或某些依然義憤填膺的人帶到井口,丟進了井中。趙世明提著一柄長刀,挨家挨戶敲門:有種朝我來,老子忍了太久啦,你告訴我,是誰害死了我的孫女?她才五歲,她知道什麼?再說去當兵的也不是她爹!她叔叔當兵,那也是皇帝招去的!你們,你們不得好死!等燕王的軍隊再回來……有你們好瞧的!挨家挨戶,他說著同樣的話,眼睛裏滿是通紅的血絲。

接下來是,萬卷書院於先生的兒子於惑岺在一個月黑風急的夜晚從書院出來回自己的宅院,在經過街角的時候,暗影中突然出現了兩條更黑的黑影,一個人用一條舊麻袋套住他的頭,而另一個

則用木棍狠狠地砸下去——是誰呢?我們沒有得罪過什麼人……於先生守著自己的兒子,他們倆絞盡了腦汁才找到可能的原因:在燕王軍隊到來的那天,於先生是最堅持不能把外村的人放進來的那個。“我也不是為了我自己……”於先生淚流滿麵,“要是讓那些軍人們知道我們借助燕王的旗幟庇護不知道來路的外人,惱火起來——我可是為了村裏百姓著想啊。我可是……”

又是一起,開鐵匠鋪的劉昭良家失火,好在沒有太大的損失;高宇平在路上遇到劉長亭,先是側目怒視,最後忍不住衝上去給了劉長亭一記狠狠的耳光。劉長亭也是那日進得萬卷書院商議的人,據說他也是極力主張不打開圍子門的人。打完了劉長亭,高宇平蹲在路上大聲哭泣起來,他在哭自己的女兒和女兒的兒子:至今,他的這個外孫還下落不明。

和周圍的村莊相比,幸存下來的常柳村自然是不幸中的萬幸。然而同時,能夠長舒口氣的村莊卻隱隱有一股不安的氣息在,它穿進每家每戶的煙筒,順著灰燼的道路進入灶膛,因此每家每戶煮出的稀粥裏都冒著不安的氣泡……常柳村有頭有臉的,有功名的和有德望的人再一次聚集在萬卷書院布滿灰塵和劣質旱煙氣味的房間裏,他們再次商議:不能這樣下去,我們好不容易才能活下來,再這樣下去可不行……

天兩夜,協議終於達成。不打開圍子門是常柳村全體的決定,這個決定無論是好是壞都已經成了事實,誰如果再有議論或試圖報複,他和他的家族則必須搬遷出去,之後這一家族的生死貧富均與常柳村再無瓜葛,常柳村的村民也絕不允許與這一家族有任何來往;趙世明兒子當兵確實不是趙家的錯,常柳村不能再為自己製造矛盾,每個家庭都派出一代表前往趙世明家集體賠罪,對趙世明一家的困難給予集資幫助,家家門口貼白紙為趙世明孫女服喪;是趙家染房解救了這個村子,以後如果建文帝剿滅反賊、南方的軍隊來到此地,誰也不能說出趙家染房擁有燕王旗幟一事,一旦有人說出,哪怕是無意說出,其家族男性均要填進枯井,女性則全部沉入漳河。

“南方的皇帝啊。”奶奶感歎,依然無頭無尾,“你爺爺是,嚇破膽了。”

收割了小麥,那年的小麥長得實在茁壯,每一粒散發著溽熱香氣的麥粒都讓人產生一絲絲的甜蜜感,那麼多的小麥集中在一起,甜蜜感就會變多變重,它們短暫地讓常柳村的人忘記了之前的恐懼和艱難,包括那些心頭上的背負——誰又願意將它們永遠地背在身上呢?可以說,在收割小麥的時候,常柳村的家家戶戶都隻剩下了眼前的生活,麥子麥子和麥子,忙於打仗的官府和燕王手下也不來幹擾,常柳村

的村民第一次這樣喜悅。隻有趙世明不肯一起喜悅,他時不時會發出咒罵:細心的讀者應會記得住,他們家的小麥早在春天的時候就被人連根拔起了。雖然村裏的人家家戶戶都分出一些小麥給他,他家打麥場裏的小麥比別人家的還要多,可他還是不肯一起喜悅。往年,他的小孫女會跟著他在麥田裏、打麥場裏亂竄,可現在他一想就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