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村莊秘史(3 / 3)

無論多難,日子都是要過的。難道還能不過了?

盡管戰爭還在繼續,盡管大明江山最終歸誰還不明朗,但幸存下來的常柳村已經不再那麼關心,包括那些常在萬卷書院門外曬著太陽義憤填膺的人們。麥子麥子。民以食為天。有些大膽的村民開始起個大早到鄰近的村莊去收莊稼,反正,它們已經沒有了主人,不能讓它們都爛在地裏啊,不收白不收。

我的爺爺也加入了去鄰村收莊稼的隊伍,跟著他的父親我的老爺爺一起。那時,他的滲著膽汁的苦膽大約開始愈合,他當然也希望自己能遺忘得更多一些,背著那麼多的東西不好。奶奶說,後來我爺爺跟她講過他去鄰村收麥子的經曆。他們每到一處,先在地頭上燒紙:老鄉們,我們本是規規矩矩的良民,本來也無意冒犯你們的亡靈。可莊稼熟了,不收實在可惜。這樣,如果你家尚有後代,無論什麼時候找到我家門上,我們一定好生招待,加倍奉還

。如果沒有,我們收了你家的麥子你也不要心疼,我們多給你燒些紙錢,願你在陰曹地府過得富足,有車有馬,早日托生到好人家……

畢竟是人家的麥子,我爺爺總有一種偷盜的小心,老爺爺似乎也是,他們懼怕在收割的時候遇到什麼人——但怎麼會遇到人呢?就是雞、狗也很難遇到。爺爺說他極不願意收割靠近村莊的麥子,盡管遠處的麥田往往不如靠近村莊的麥田長勢好。他說,靠近村莊,會讓人莫名地生出更多的膽怯,總覺得背後有人在盯著他狠狠地看,朝著他脖領處吹氣,而收割下來的麥子裏也似乎帶有一股股“死人氣”。他說,在收割靠近村莊的麥子時,他不小心曾踩到一條不知什麼時候丟在那裏的胳膊,它被埋在土裏和土一個顏色,所以他沒注意到,可踩下去,吱的一聲,一股濃重的屍臭氣直把他“撞”出很遠,早上剛吃下去的飯和半塊甜瓜一起吐了出來。爺爺說,他的父親,我老爺爺竟然也跟著跳出好遠——一直以來,我爺爺對老爺爺是一個看法,而經曆了那件事那個舉動之後,則又是另一個看法。這是題外的話,我們還是回到這個故事裏來吧,它也快進入尾聲了。

——就在大家忙著收割、碾壓、晾曬的時候,一支散亂的軍隊又逼近了我們常柳村。從旗幟上看,村裏人認出應是建文皇帝的部隊。“我們是

拒是迎?”還沒等萬卷書院的商議商議出個頭緒,那支軍隊已經來到了村外的圍子牆下。

“屠殺逆賊!”“踏平資敵叛逆的常柳村!”“把逆賊給我交出來!”那支散亂的軍隊在牆外高喊,他們揮動的刀劍和長矛同樣閃著耀眼的寒光。

怎麼辦?還沒有商議出個頭緒來的鄉紳、富豪、先生和家族的長者又重新坐下,他們轉移了話題,現在最最緊迫的是要有個對策,“我們以為自己躲過了一劫,誰知道……上天要收這方人,是不?我們平日裏掃地不傷螻蟻,點燈怕害飛蛾,怎麼,怎麼……”算啦算啦,有人製止住於先生的感慨,現在是我們的命要緊,先活下來,先活下來再說別的……

“趙家染房為我們做得可不少,這是大恩啊,我們可不能忘恩負義。無論如何,就是死,我們也要讓他家人死到最後。我說的是這個理兒不?”

灰塵和劣質旱煙的煙霧飄浮,一時間空氣突然像凝結了一樣。後來,開鐵匠鋪的劉昭良先點點頭,就是就是,你說得對。要不,我們還算人嗎?對對對,就是,就是。

圍子牆上,順下了十袋麥子和一封信。有一個士兵走過來先拿走了信,後來又有一隊士兵過來,拖走了麥子。“不行!我們不能答應!”有個頭領模樣的士兵騎在馬上衝著牆裏麵高喊,“告訴你們,最好是自己乖乖地把逆賊都交出來!否則,

我們會把你們這些逆賊和包藏逆賊的宵小一並殺盡!告訴你們,我說到做到!給你們半個時辰!”

半個時辰怎麼能夠……萬卷書院的商議混亂而無序,根本沒有個中心,就在他們七嘴八舌的時候,外麵突然響起了巨大的雷。不是雷,而是石塊,它們被圍子牆外的士兵們用投石機拋進來,砸在街道上、屋頂上或者院子裏。

我的爺爺躲在灶膛側,雙腿顫抖不已。

“這這這這……”

商議的速度一下子加快了許多,盡管大家小心翼翼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而這想法其實也是別人的,隻是大家不願意由自己的嘴裏說出而已。

長話短說,在一個間隙,常柳村的圍子牆上掛出一條白褂子,來回晃動幾下,然後,又有長長的繩索垂下去。這一次,繩子的一頭捆綁著的是趙世明一家六口。“兄弟們,這是你們要的逆賊,他們家有人在燕王的軍隊裏當差!是殺是剮是留都交給你們啦!兄弟們,我們生是大明的子民,死是大明的子民,一直都守紀守法,不敢有半點兒別的想法……求求你們,放過我們吧,村子裏再沒有別的逆賊啦,我們也恨他們,我們巴不得吃他們的肉枕他們的皮……”“如果你們答應放過我們,我們會世世代代感恩,我們也會拿出更多的糧食、牛肉和布匹來慰勞你們,兄弟們辛苦,我們知道你們是為了國家、為了我們百姓而

征戰,我們……”

“少來,你們這些混賬東西!你們甭想騙過我!”

士兵的隊伍裏突然跳出一個少年,他指著城牆上的眼睛們大聲地呼喊:“你們都是逆賊,一群沒有人味兒的逆賊!若不然,燕王那個惡魔怎麼獨獨放過了你們村?別騙我們啦!他們要死,你們也要死!對你們這些沒人味兒的逆賊絕不能手下留情!你們就等死吧!”

隨後,巨大而伴著飛揚的塵土的雷聲再次響起,那些黑石塊帶著呼嘯,仿佛是從地府裏飛過來的一樣。

“那個孩子,當兵的,是不是……我看著有些眼熟。”

“我也眼熟。一時想不起來,我這腦子。”

“嗯嗯……是不是和高宇平家外孫有些像?就是他家小愉生的那個,高莊的。”

“對對對,是像。你們說是他?”

又一陣的七嘴八舌之後,高宇平的頭上頂著一口鐵鍋,出現在圍子牆的垛口處。“常歡?是你不是?是你吧?我是你姥爺啊!”高宇平的頭和鐵鍋一起搖搖晃晃地晃出了大半截,“孩子,你還活著啊!我是你的姥爺啊!”

那個被叫作“常歡”的士兵滿臉怒容。“姥爺?我沒你這樣的姥爺。”他的嘴唇在顫抖,眼睛和身體都在顫抖,“姥爺,你算什麼姥爺?我和我娘在圍子牆外叫了你三個時辰,你那時在哪?我和我娘在這裏哭的時候,你那時在哪?我娘被人追著殺死的時候,你又在哪?要

不是我娘……現在,你開始認我了,告訴你我還不認了呢!”

他朝著垛口的方向射出了一支響箭。“告訴你們,等死吧!我要報仇,我是不會放過你們的!”

又是一陣雷聲,外麵的士兵們揮動著耀眼的寒光在夕陽中呐喊,他們的喊聲似乎讓整個常柳村都發生著震動。在我爺爺這樣膽小的人看來,常柳村正在巨石們的擊打之下慢慢地沉向黑暗,沉向地府裏去。

黑暗來臨,但萬卷書院裏卻閃爍著微微的燈火,他們隻保留了一盞油燈,似乎害怕投擲的石頭會循著光亮而來。那一夜,我爺爺一夜沒睡,他睡不著,恐懼就像藏在他胸口的二十五隻老鼠,他抓不住它們也按不住它們。天要亮的時候困倦開始襲來,他的父親、我的老爺爺將他推醒。“走。”老爺爺的手裏拿著鐮刀。“幹什麼去?”十一歲的爺爺揉著眼睛,可老爺爺卻沒有回答。

寫到這裏,聰明的讀者其實已經猜到,是的,和你們想得一模一樣。趙家染房的二十一口全部被綁在了他們家水缸的一側,而趙家染房的趙戾起因為反抗已經被人失手打死,他的屍體移到了掛滿布匹的南偏房裏。我爺爺、老爺爺得到的要求是,每個人,隻要是兩周以上無論大人孩子,都必須拿自己家的鐵器(鏟刀、鐮刀、剪刀、鋤頭都行,但必須有尖,能看得出痕跡來)向趙戾起的身體上刺上一

下,鐵器上必須見血。

我爺爺刺得膽戰心驚。他幾乎是逃,而我的老爺爺據說也是。天還沒亮,沒有人看到趙家染房的其餘的人都是什麼表情。

“二十二口。”奶奶說著這個數字,她會不自覺地頓一下,似乎這個數字裏包含著縷縷魂魄,它們需要飄散一會兒,“常柳村上沒好人。你爺爺、你老爺爺也不是。”

據說,和趙家染房的這二十二口人一起吊出圍子牆的還有趙家的十數匹布,那麵帶有燕王標誌和模糊的“留”字的旗子,以及嘴巴同樣被封得嚴實的高宇平。在砍殺完趙家染房的二十二口之後(是的,趙戾起作為屍體又被砍了一次),一個軍官模樣的高個子提著帶血的劍,走到已經麵如土色的高宇平麵前。

“跟著常歡,我也要叫你一聲姥爺,我是常歡大伯家的哥哥。從此之後,咱們兩家恩斷義絕,再無關聯。”說著,他揮動手裏的劍,高宇平的長袖外褂被削掉了一大片。

盡管他的嘴巴早已被封嚴,但圍子牆上的人還是清晰地聽見了高宇平殺豬一般的嚎叫,也不知道這一聲是不是他們的錯覺。

這就是我們村莊的秘史,盡管它會遭到全村人的否認,沒有人會說它是真的。你要問他們為什麼你們村改名叫“拋莊”而不叫原來的“常柳村”了呢?他們會說,因為燕王掃北的時候,這個地處偏僻的村子大約受到了上天的庇護而

幸存下來,燕王的部隊竟然沒發現有這個村!為了紀念這個萬裏無一的僥幸,於是如何如何……他們是說謊。也許後來的孩子們真信了,甚至他們不知道這個村子原來還叫過常柳村,不知道有趙家染房,不知道村外的亂墳崗上為什麼有那麼多的鬼火閃現。如果你在萬卷書院讀書,大概會記住永樂皇帝本是真命天子但受奸人所害,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也不得不將他派至北京以求避禍……永樂皇帝英勇神武,仁慈愛民,睿智高瞻,頗有大略——我在萬卷書院讀書的時候,長有兩顆突出門牙的小於先生於化仁總是這樣提起。永樂帝駕崩的時候於先生還悲痛不已,連續幾日茶飯不思,以淚洗麵,寫下一副長長的挽聯掛在書院的門口。

“常柳村上就沒好人。”我奶奶還是習慣把“拋莊”叫作“常柳村”,她嫁過來的時候這個村子還是常柳,有時一個人的習慣是堅硬的,時間也很難改變它。我奶奶嫁過來的時候大約十三,或者十四,兩年後有了我大伯,然後是二伯。不知道為什麼,我奶奶始終對這個村子有著特別的敵意,她似乎恨每一個人,唯一不那麼恨的是我的老奶奶,她的婆婆。有些事,是我老奶奶偷偷講給她的,而奶奶有心都記了下來。奶奶說,我爺爺這個嚇破了膽的膽小鬼,一生戰戰兢兢地活著,村上所有的人都想欺侮他

,也都想欺侮這一家人。奶奶說,我爺爺一直想離開這個村子到別的地方去,他想了一輩子,到死的時候也沒有離開。

“就是命啊。”奶奶歎口氣,“你可別到處亂說!小心被人撕爛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