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的時間裏,你不斷地重複同一個場景,同樣的刺殺,就連走上大殿要走多少台階、在哪個地方低頭、哪個地方跪下去都重複了不下萬遍……有時候,你大概會希望那個可以成為匕首的時刻能夠早一點到來,你早已經不想再重複下去,它實在太耗人,有時比絕望更為絕望。或許正因為如此,當你在下午時分回到自
己家中,自己可以完全地變成自己、屬於自己的時刻,你真的是有些揮霍。是揮霍,再沒有比它更準確的詞了。
大概你不會想得到,許多年之後,關於太子丹對你的優待和看重會變成那個樣子。他們說,你在與太子丹一起狩獵的時候讚美了兩句他的弓,當日下午,那張弓已經懸掛在你臥室的牆上;有一次,你與田光或者是別的朋友一起出遊,路過一家玉器店,對一塊古玉打量了許久——不出一個時辰,太子丹就得到了這個消息,不出兩個時辰,那塊玉,已經懸掛在了你的腰間。接受太子丹的宴請你來到後花園,一隻長有金黃色絨毛的金錢龜在水池中探頭探腦,滑稽的樣子引來了你的興致,於是你拾起地上的一塊小石子擲向水池——第二天,這隻金錢龜便被人送到了你家後院,同時送來的還有一百枚金珠。太子丹說,隻有珍貴的金珠才能與你的投擲相配。
不隻如此,當然不隻如此。他們說,太子得到了一匹千裏馬,喜歡得不得了,於是邀請你一起去騎;而你,幾乎是不過腦子地說了一句,千裏馬的肝是天下美味,而當你和太子回到太子的府邸一起共用晚膳的時候,一盤剛剛煮熟、散發著誘人香氣的馬肝被端上來,放在了你的麵前。還有一次,太子丹、鞠武、樊於期與你在華陽台上飲酒,在場的應當還有趙䭰和將軍羊珂…
…席間,興致勃勃的太子丹令府上的女琴師撫琴助興。大約是因為酒的緣故,或者是因為琴聲的確美妙的緣故,你站起來說了一句:真是一雙妙手啊!
你應當不會想到,你的這句讚美之中會沾上那麼多、那麼多的鮮血。太子丹命侍衛將琴師的手砍了下來,用玉盤盛著送到了剛剛讚美過它的你的麵前——太子遇軻甚厚!他們說,這是你在盯著那雙琴師之手時說過的話,你當時就是這樣說的,所有人都聽得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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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能會試圖否認:不,這不是真的,太子當然待我不薄,但我從來沒有過他們說的那種禮遇,更沒有麵對過那樣一雙血淋淋的手,就連所謂金錢龜的故事、蒸馬肝的故事也完全是杜撰,它不曾發生,從來都沒有……
的確不是真的。你知道,你不過是太子丹養在燕都的二十死士之一(你還聽到過另一說法,四十死士,但真正的數目或許隻有太子丹一人知道),你們有著大致相同的目的和大致相同的訓練方法,所有的禮遇也大致相同;你知道,你們之間相互並無往來,歸屬不同的將軍率領,也不在一起訓練,在元尉趙䭰手下應當還有三位死士,在一場秘密的搏鬥練習中你曾遇到過他們。你知道,太子的有些賞賜你必須接受,而有些賞賜則要千方百計地拒絕,哪怕是把頭磕出血來……你知道,有些事,是堅決不能說的
,無論對誰。你是太子丹的死士,要把自己變成天下最鋒利、最有用的匕首,除此之外不應有別的念想。
荊軻,是你。你是荊軻。但這個名字並不重要,另一個名字遠比它更重,更是和你骨肉相連——你在和高漸離聊天的時候曾幾次說過這樣的話。你說,漸離啊,如果我現在開始叫漸離,那我還是我自己嗎?我認定自己是高漸離,應該就是了吧?你說,現在究竟是荊軻在喝酒還是高漸離在喝酒?是荊軻在唱歌還是高漸離在唱歌?
……如果你知道在經曆多年之後,他們是如何說你的,是如何撰寫你的刺秦經曆的,你很可能會產生另一層的恍惚:這,真的是說我的故事?我在他們的話語裏,竟然是這樣子的?我做過?我真的做過嗎?這,不是元尉趙䭰的安排嗎?發生的順序也完全不對——那,又能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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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見太子丹的機會並不多,一共也沒有幾次,但在後來的故事中,這樣的次數明顯地增多了起來,甚至可以說無中生有。第一次見到太子丹,即是你帶著木匣和鹿皮包裹的竹簡,走進燕王大殿的時候。按照田光先生教你的,你一步一步,演得步步為營,演得中規中矩,也演得隨機應變,步步驚心。當你避過侍衛們的奮力砍殺將竹簡裏藏著的桃木匕首插向黑袍人胸口的時候,太子丹拍著手,從繪有黑色猙章峨山圖案的屏風後
麵走出來。接著,元尉趙䭰向你祝賀,告訴你你已通過考核,如果願意,你就將是太子丹的人了,大燕將負責你的衣食住行和一切一切;而如果不願意,也請你在走出大殿之後忘掉所有,就當自己從來沒有來過,這裏發生的所有事都不要與任何人提及。你注意到閃在眾人後麵的田光,他衝著你點點頭,然後,你朝著太子丹的腳下跪了下去。
半月之後,你在和侍衛們、黑袍人一起練習,一名矮個子侍衛大約對不斷的重複產生了厭倦、懈怠,腳步明顯比之前的那次慢了半分——“停!”太子丹從竹簾後麵探出半張臉,那半張臉的臉色足夠難看,“都給我停下!”異常氣憤的太子丹命人砍掉那個侍衛的雙腳,然後將他綁在柱子上——“你們,繼續!”
第三次見到太子丹,你的印象也應當頗深。那天,他有很高的興致,一項一項地對你進行著賞賜。你也一次一次表達著感謝,甚至,眼圈開始發紅。或許是你的表情讓太子丹更為欣喜,他沉思了一下,和身邊的一位將軍耳語了幾句,然後宣布對你的新一項賞賜。“不,我不能要。”你拒絕了太子丹的賞賜,“我何德何能,又沒建立半點兒的功勳,請您收回您的這份賞賜。”“我要賞就可以賞!難道,你是瞧不上我的賞賜?”太子丹沉下臉來,他的臉上似乎有一層淡淡的藍色水珠。
“不,不是……”
無論威、逼、利、誘,你都不肯答應接受太子丹的這一項賞賜,太子丹氣哼哼地站起來,氣哼哼地從你的身側走過去,沒再看你一眼。太子丹走後,大殿裏的光顯得亮了一些,籠罩在上麵的陰影也漸漸散開——趙䭰走過來,重重地拍了一下你的右肩,“真是。替你攥著一把汗。你一定要守口如瓶,千萬不要對別人說這事兒!半個字,就能要人的命!”
他對你說這話應當是多餘。他應當清楚,你是一個牙關很緊的人,即使用火燒、用錘子敲、用水泡、用石頭砸,都不會使它鬆動半分——你對自己的這一點兒,有著充分得不得了的自信。
第四次,是華陽台的酒宴,你和另一個劍士奉命一起舞劍。因為是晚上,因為你與太子他們的距離較遠,所以從你的方向看過去,遠遠的太子丹就像是一個晃動著的、隻有花瓶大小的小人兒,你甚至看不清他的臉。在舞劍的過程中,你突然瞥見對麵的那個劍士有著和你一模一樣的包裹,上麵是一模一樣的藍色猙章峨山圖案——在一個瞬間,你的心突然一沉,一股百感交集的味道一下子湧了出來,它使你的腳步在那個瞬間有半刻的遲疑——隨後,你使出了幾乎全身的力量,你把對麵的劍士逼向角落;而他,完全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