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秦(3 / 3)

第五次,大概就是最後一次——對於太子

丹而言,或許他見到你的次數比你以為的要多,隻是他躲在屏風後麵,竹簾後麵,柱子後麵,侍衛們或者燭台的後麵,照進屋子裏的光的後麵,投在屋子裏的陰影的後麵,空氣的後麵,你無法確定他的存在——那是太子丹距離你最近的一次,近得你能看清他臉上的小雀斑,看得清他胡須中藏著的、兩根卷卷的白色短須,甚至看得清他微黃的牙齒。他叫你一並坐在席子上,和他僅隔著一條窄窄的榻。“荊軻,我待你怎樣?”你回答說,您待軻甚厚。軻將不惜性命,肝腦塗地,回報您的器重和大恩。太子丹盯著你的臉,盯了好長的一會兒,然後點點頭:“如果現在……你真的要拿生命為注,你真的肯為丹赴死嗎?”你站起來:太子您這是什麼話!軻何時曾有過輕諾而寡信的時候?我願意,在五年前——這五年裏的每一天,我都等著為您交出這條命,我覺得您給我的等待時間實在是太久啦!太子丹盯著你的臉,盯了好長的一會兒,然後神色凝重地朝你伸出手來。“荊軻,現在真的到了……你知道不,太子丹和整個燕國的命,我要一起交在你的手上!你,要清楚落在你肩頭上的重量。”

你當然清楚。戰報不斷地傳來,它們仿佛是烏雲中可怕的雷霆,整個燕都在此起彼伏的雷聲中搖搖欲墜:秦國大軍簡直就是一群虎狼,所到之處

就像是洪水斷岸,火蛇竄屋,摧枯拉朽,哀鳴遍野。現今,向南攻潰了楚國,向北則擊敗了趙國,前鋒軍隊已經到達易水河畔……如果接受比喻,此時的燕國就像是懸掛在枯枝邊緣上的一枚鳥蛋,而鷹爪則已經向它伸出。你比更多的人早早地嗅到了氣息,它彌漫於前幾日的每一個早晨,元尉趙䭰攜帶著這種氣息在大殿上來回,盡管他一直試圖掩飾。就在幾天前,你去和田光、高漸離一起飲酒行令,中間,你對著田光的右耳朵說,先生,我的時日不多了。我應當,現在就向你們告別。“什麼?”田光大約沒有聽見,他向你伸出了自己的左耳朵:“你說什麼?”“我是說,咱們的賭資應當更大一些,加倍,你看如何?”……你清楚處境,燕國的,太子丹的,以及自己的。於是,你站起來,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直起身子:太子,我清楚你要我做什麼,無論成功還是失敗,我的生命都會交出去,它會變成一團誰也認不出的肉泥。但請你放心,我不會懼怕,也不會有半點兒的猶豫——而且我向上蒼發誓,我要在完成任務之後再死去,我不接受功虧一簣。那樣,我會死不瞑目。

“拜托了,荊軻。我會記住你的,我會讓燕國最好的石匠,在華陽台預留的石碑上,刻下你的名字和故事!”

7

風蕭蕭,而易水寒,水麵上飄散著一股淡淡

的霧氣,葦花在風中緩緩搖曳,時而有一兩隻水鳥從蘆葦叢中飛出,它們的飛遠使你感覺自己更是形單影隻。

你的右手緊緊抓著督亢的輿圖,而左手,則提著一個紅漆木匣,濃重的油漆的氣味掩蓋住血的氣味,但你的鼻子還是能輕易地將它嗅出來。木匣裏有一顆人頭。這顆人頭原屬於樊於期,即使被人從脖頸處砍掉也依然可以辨認出樊於期的樣貌。隻是,它已經不能再叫樊於期了,當然失去了人頭的屍體也不能再叫樊於期。那樊於期是誰?誰還能叫樊於期?而這顆已經不能再叫樊於期的人頭,是不是可以看作是秦王政懸賞的那一千金?或者應當看作一個籌碼,一個能夠博得秦王政歡喜從而得以見到秦王政的籌碼?難道,以督亢這樣一塊令人垂涎的富庶之地還不足以成為籌碼嗎?

早上,你問將人頭送過來的劍客,你是怎麼殺死他的,是不是太子的命令?原來說要在這個木匣裏裝進的,可不是樊於期將軍的人頭,而是——“你不要問了。問,我也不知道。我隻負責送過來,別的,我不知道,知道也不會說的。”那個劍客,從鼻子到下巴有一道極為明顯的劍傷。他看到你盯著他的劍傷看,於是就伸出手來,自己摸了摸:“荊軻,要不是這劍傷能被人一眼認出,你的這個任務應是我來做的。那樣,到對岸去的就是我了。”他嗬

嗬嗬地笑起來,或許是因為劍傷的緣故,你從他的表情中看不出是喜是悲。

風蕭蕭,從背後吹來的風似乎更為寒涼。太子丹的灰篷馬車把你送到樹林中就已返回,你踩著吱吱作響的落葉緩緩走向了河堤。昨日,你提出,如果太子允許的話,你想與田光先生在河邊告一下別,畢竟,自己之所以能夠為太子所用,依賴於田光的舉薦,田光先生對於自己來說幾乎是再造之恩。可是,你府上那個瘦黑的仆人麵露難色:這這這……我不是不肯聽您的吩咐,隻是,隻是田光大人他前日染上了風寒,臥床不起,太子府上的醫師正在為他醫治——他,怕是送不了您了。那,讓高漸離送我一下。你又提出了要求,這次,瘦黑的仆人再次拒絕了你:不,不行,昨天他喝醉了摔了一跤,好像傷到了眼睛……再說,咱這事兒吧,可不敢走漏半點兒風聲,秦王的耳目眾多,他的耳朵可長著呢!我,也是為您考慮……爺,太子會把一切都安排好的,我們還是聽他的吧!

聽他的吧。你想,也隻能如此。於是你走下了馬車,踩著破裂著的落葉一個人走到了河邊,陪伴你的隻有那顆藏在木匣裏的人頭。“風蕭蕭兮易水寒!”你衝著喧嘩著的葦蕩大聲呼喊,“壯士一去兮不複返!”

一隻很像鵪鶉的鳥,從草叢裏跌跌撞撞地飛起,然後插入葦蕩。

“你是……荊

軻?”葦蕩裏鑽出半個人頭,探了探,又縮了回去。然後,一個人跳到你的麵前,他的手上提著一個包裹,你瞥了一眼上麵的猙章峨山圖案。“秦舞陽?”你問。

“是我。”秦舞陽撣撣在葦蕩中沾染上的塵灰,“荊軻,你看著我的眼睛!你從裏麵,能看到什麼?”他把自己的臉,湊到你的麵前。

8

你提著木匣,半舉著輿圖,慢慢地朝大殿走去。秦舞陽跟在你的身側,你們之間,隻差一級台階。天色將晚,西牆上的縷縷陽光就像被誰抹上去的血,台階上站立的侍衛們高大威猛,目不斜視——你走在他們所投下的陰影中,一步一步,拾級而上,無論從上麵看還是從下麵看,從左邊看還是從右邊看,你都顯得極為平靜,步履穩健。秦舞陽緊緊地跟著你,始終保持著大致的同步,你能聽得到他的每一次呼吸。走到殿門口,你略略回頭,秦舞陽學著你的樣子也略有回頭,他伸出右手擦了擦自己的額頭。紅漆大門吱吱呀呀地打開,你在門外停下來,等大門完全打開然後跪了下去。

有人跑出來,接過你手裏的木匣、輿圖,然後對你說了句什麼,你和秦舞陽一起站起來,跟著他走進大殿。大門,又吱吱呀呀地關上了,它顯得沉重無比。

這一次,你沒能從宮門裏麵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