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構:李一的三次往生(2 / 3)

“我不會

忘記的,我不能讓自己忘了。”李一的靈魂惡狠狠地說。要是地府的某個機構接受了他的申訴,要是某個地府的官員仔細聽了他的故事,他也許就沒有這麼大的怨氣,可現在,不行。

“好吧,你可得跟緊了。不過到了那邊,很可能我還會殺你一次。”王二的靈魂用一種嬉皮笑臉的神態朝著李一的靈魂揮揮手。

……需要繼續長話短說。經過三天三夜,他們終於走到了一座橋的橋邊,在橋頭的一側,麵容醜陋的孟婆在熬著一鍋冒著難聞氣味的湯,周邊的差役和兩個小夥計在一旁指揮:喝,喝掉!都要喝,一個也不能少!擠什麼擠,都給我排好,說你呢,你要是再擠,我就捏住你鼻子給你灌兩碗!讓你到了陽間也還是一腦子混沌!自己來,自己拿碗!快點,別磨磨蹭蹭的,你沒看後麵多少人等著呢,快!

有的靈魂,還是挨上了鞭子。不過喝過了那碗黏稠的湯,他身上的疼痛就能完全消失,同時消失的還有他的記憶。所有隊伍中的靈魂都一一取到了碗,然後自己擠到大鍋的前麵——李一的靈魂當然也是如此,不過他並沒有真的從鍋裏舀上湯來,而是做了一副已經喝到的樣子——那些差役,負責向鍋裏加水加豆子的小夥計們,燒火的孟婆,都沒有注意到……他們吆喝著,小嘴不停但卻心不在焉。

戰亂年代,等候的人,排著漫長的

隊伍。熬湯的人當然看著心煩。

李一的靈魂投胎在一個種田農戶的家裏,為了敘述的方便我們依然叫他“李一”,而投胎在屠戶家的王二的靈魂也依然叫“王二”。

他們倆的出生,相差不到三個時辰。李一的母親說,李一剛出生那會兒一直哭泣不止,怎麼哄也哄不住,哭得一家人都悲悲淒淒,不知道該如何相互安慰。最後,鄰居周三嬸嬸端來一塊熱騰騰的豆腐,聞到了豆腐的味兒,李一才算是勉強止住了哭聲。“長大了,你就學磨豆腐吧。”

七歲的時候,李一還真學起了磨豆腐,他一學就會,做得比教他的周三嬸嬸還要好吃。王二的母親可沒少來要豆腐,她往往隻丟下幾句誇獎的話了事,很少給錢,李一的母親不願意為此傷了和氣。

李一覺得,父親母親其實是怕。沒辦法,這家人,周圍的鄰居都有些怕,誰也不想招惹到他們——戰亂還在繼續,匪禍連連,小民們都盡可能蜷著身子,盡可能地避免節外生枝。

沒有一天,李一不想著“上輩子”的事兒,他在“上輩子”從來沒有過牙痛的病,可這時有了,他的牙還很小的時候就有了,毫無疑問這都是因為王二而起。這個沒有喝過孟婆湯的李一,似乎是完全地按部就班地成長著,學說話、學走路、學耕地、學磨豆腐,但前世的記憶一點兒也沒淡去。每天夜裏,李一躺到炕上,

他總是回想起“上輩子”、在地府裏的事,於是他總是在炕上輾轉反側,為此他母親還曾向道士求過三張符,一張貼在門上,一張壓在炕席之下,最後一張燒成灰燼,讓李一一口一口地喝下去。李一很是配合,他隻看了兩眼沉在碗底的灰燼,晃一晃,就大口地將所有的水和灰燼一起喝進了肚子。但它起不到什麼作用。李一還是睡不好,一到晚上,他就感覺自己的心口處有一條蛇會悄悄地盤過來,吐著有毒的芯子……

每天晚上,李一就會在胸口的那條毒蛇的配合之下,將王二殺死一次,兩次,最多三次。但第二天早晨王二還會好好地活過來,皮膚黝黑,閃著健壯而蠻橫的光芒。李一試探過,先後試探過幾次:他麵前的這個王二已經記不得“上輩子”的事兒,他將李一按在地上猛揍不過是覺得自己受到了冒犯,或者是剛剛被父親打過,他需要找個軟柿子出氣。

事實上,如果李一把他在睡覺前所設想的手段真正用在王二身上的話,他是有機會殺死王二的,但,這個一根筋的人卻一直下不去手。在河裏捕魚,王二的頭紮在水裏,李一搬起石頭但想了想又丟在一邊,把頭探出來換氣的王二根本意識不到剛才的危險,他把抓到的大魚甩給李一:你給我拿著!要是跑了,我就把你煮了吃!還有一次,王二在高高的山崖上朝崖邊的小樹

上撒尿,和李一曾經預想過的情景一模一樣;他專心於自己的弧線和高度,根本沒防備站在身後的李一,這也和李一曾經預想過的情景一模一樣;周圍沒有別人,這,也和李一曾經預想過的情景一模一樣。隻要李一抬起腿,隻要抬起腿來——可李一又一次錯過了報複的機會。

不止一次,母親反複地給李一講一個故事,故事的主角是一頭凶惡的牛。它被賣到趙家,在為趙家耕地的時候突然發了瘋,竟然撞倒了主人,讓拉著的鐵犁從主人的身上劃過去——它的主人一命嗚呼,於是這頭害死了主人的牛在遭遇一頓暴打之後被賣給劉家。當然,它害死趙姓主人的事情隱瞞了下來。劉家得到這頭牛後,讓它馱著兩袋糧食想去山西販賣,然而走到一座橋下的時候,它竟然再次凶性大發,用頭上的角將劉姓主人頂至橋下的洪水之中。劉家人當然憤怒,而且也聽到了之前它就曾殺死過自己主人的傳聞——不能讓它再害人了!劉家人將這頭牛交給屠戶,而這個屠戶,在宰殺牛的時候不小心被牛咬住了脖子……一頭牛,竟然在死前接連三次殺人,自然引起不小轟動,它的肉連一兩也賣不出去,沒人敢買,誰也不知道自己吃了這頭牛的肉之後會發生什麼。這時一位得道的和尚到來,他說,這原是前世因果,是三個人應得的報應:這三個人,在

前世,是兄弟三個,都是商人。他們曾以欺騙的方式騙走了一個老太太所養的幾十隻羊,老太太得知自己血本無歸之後抑鬱而終,臨終前,她發誓要在來世報仇,來世,無論做牛做馬她都不會放過這三兄弟。她真的做了牛。“這樣吧,你們把這頭牛交給我,我來為它超度,化掉它的怨恨——不然,它的怨氣不散,的確會給吃了它的肉的人帶來災難。”沒有人會不聽這位和尚的話,屠戶家的孩子也願意接受這一提議。於是,和尚在超度儀式進行過後,叫人燒掉了這頭牛,在灰燼之中,和尚找到一把墨綠色的梳子——他想了想,還是帶在了自己的身上。

每次講完,李一的母親都會重重地歎口氣,冤冤相報,沒完沒了。做壞事,上蒼是會看得到的,到了地府你也會遭到懲罰——那些壞人,終會有命來收拾他們的,別著急。

李一幾次張張嘴,他想把自己的前生講給現在的母親聽,他也想把在地府裏的事和遭遇講給她聽,但話到嘴邊又被生生地咽下去,他感覺自己吞下那些話簡直就像吞下了燒紅的鐵。“那不是真的,你不要信!”李一硬著脖子,他覺得他也隻能說出這些。

戰爭終於打到了此地,伴隨戰亂到來的是饑荒以及更深的苦,那些蜷縮的人十有三四在戰亂的火焰和刀劍下死去,好在這個地方地處偏遠,毀掉的並不像鄰近的

縣郡那麼多。連續的幾場戰事過後,士兵們走向遠處,可匪患卻驟然多了起來,李一和自己的父親被安排在鄉勇之中,負責圍牆上的巡邏——那時,李一已經長到了十九歲。王二也是鄉勇中的一員,不過他們要負責的是街道,兩個人輕易不會在巡邏的時候碰麵。

夜火閃閃,它飄曳在那麼闊大的黑暗中,就像墳場中的鬼火。李一使勁兒驅趕著自己頭腦裏的這個念頭,他在這個念頭裏已經接連打了三個寒戰。村莊的圍牆之外,黑暗的陰影中充滿了種種奇怪的鳥叫,李一握著細刀的手竟然滲出汗來,他不知道自己恐懼的究竟是什麼。

已是夜半。已經是,黎明之前。李一略略地打了個盹兒,他睜開眼,突然聽到了腳步聲——誰?

我。有人從暗影處閃出身子,原來是王二。我來看看你。王二說著,徑直朝李一走來。

李一感覺自己手裏的細刀突兀地發出了嗚嗚的尖叫。在他所預想過的八千種、一萬種殺死王二的計劃當中,沒有一種是這樣的。他的大腦在飛快地旋轉,他感覺自己迎上去乘著王二不備,飛快地揮動起這柄細刀,隻見王二的頭重重地摔在地上,摔在地上的頭滿是驚愕……隨後,王二又有了第二種死法,當然還是使用這把細刀,不過這一次刀插入的是王二的肺部。王二臉上驚愕痛苦的表情和剛才的那一次死基本上是一模一

樣——李一聽到細刀的尖叫聲更響了,幾乎變成了蟬鳴,可他的手和身體卻變得僵硬。

就在李一猶豫和不斷想象的當口,一陣劇痛穿過他的肺部,這種痛,竟然和他在前世所經曆的一模一樣。他發現,自己的胸前多出了血,多出了一把劍,而順著這把劍的劍把延伸,則是王二的手。“兄弟,對不住。”王二說,“我跟華三哥幹了。”

李一的靈魂又開始掙紮著出竅,李一不得不緊緊地按住他,讓他用最後的力氣揮起手上的細刀。王二沒有完全地避開,李一的刀劃過王二的嘴唇並擊碎了他的半顆牙。這時,李一才鬆開了自己,讓靈魂又一次脫離身體。不過這次,他顯然更有經驗一些,那種悲傷感也減弱了不少。

他想不到這個結局。這和他所預想的完全不一樣,和母親講述的那個故事也不一樣:王二,竟然又殺了他一次,又一次穿破了他的肺。他不甘心,實在不能甘心,要知道李一在活著的時候就是一根筋的人,而他的靈魂也是。他沒有喝下孟婆所熬製的湯,因此也就沒能遺忘那種“一根筋”的習性。

脫離了軀體的李一的靈魂,沒有片刻的猶豫——他朝著王二逃走的方向迅速地追趕過去。

再次成為靈魂的李一看見,王二悄悄地打開了西門,放下了吱吱呀呀的吊橋。

這個被叫作“石拋村”的地方遭受了洗劫。王二選擇一個他感

覺適當的時機從一個小巷裏躥出來,裝模作樣地加入驅趕土匪的隊伍……再次成為靈魂的李一咬牙切齒,他試圖衝著人群大喊:“王二是土匪,他們是被他放進來的!”可他把喉嚨都喊裂了的呼喊在村民們聽來也隻是風的嗚嗚,沒有人理會。李一還想搬起石頭,衝著王二的後腦砸下去,但作為靈魂,他已經沒有那樣的力氣。

王二偽裝得很像,他獲得了劫難之後幸存村民的好感,那麼多的好臉色,他還是第一次得到。地府裏帶著長長繩索的黑衣人們來了,他們綁住剛剛脫離身體不久、哭哭啼啼的靈魂們,將他們拉拽著,就像拉拽一串串捆綁好的羊羔。利用“上輩子”的經驗,李一的靈魂將自己隱藏起來,那些黑衣的差役沒有發現他。他發現,村南成根爺的靈魂也沒被抓走,成根爺說,他放心不下自己的女兒,她在病著,不知道能不能熬得過去,不知道還能熬多久。“要走,我也得等著和她一起走。”作為靈魂,成根爺的眼淚是藍灰色的,裏麵有一條若隱若現的藍光。

李一告訴成根爺,王二是內奸,是他打開的圍子牆的門,是他將土匪們接進來的,而現在沒有人懷疑到他。“不行,我們一定要拆穿!不然,還不知道有多少人受害!”

兩個靈魂,他們想到的辦法是托夢,給家人、親戚和鄰居托夢,告訴他們要提防王二,王二

是這次洗劫的罪魁——“我們分頭,一定要通知到他們。”李一也認為這是一個好辦法,作為靈魂,這也許是他們唯一可以做的了。

然而所謂“托夢”大概隻是陽間的活人的想象,李一和成根爺的靈魂發現,他們根本進入不了活著的人的夢中,沒有這樣的路徑。成根爺的女兒身體越來越弱,可她還在氣若遊絲地活著,活得磕磕絆絆、充滿著驚險,然而即使如此成根爺依然沒辦法進入她的夢裏去。每次回家,出來的時候成根爺都會變成一個由淚水組成的淚人兒——“這些可惡的土匪!我連一滴水都喂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