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根爺想到了另一個辦法:他跟在王二身後,不斷地靠近他朝他的後腦處吹氣,據說這樣會讓遭受靈魂詛咒的人身體弱下去,折損不少的陽壽,據說一旦被詛咒的人脖頸處變黑,則說明產生了效果——但整整半個月下來,王二的脖頸和後腦都沒有任何變黑的地方,倒是成根爺的靈魂,被陽光曬出了大大小小的斑,散發出淡淡的臭味。
“這不是辦法。”李一說,他有在地府的經驗,這一經驗成根爺應當也有,不過他喝過孟婆的忘魂湯,不再記得了罷了。李一說,地府裏的行事,與我們在陽間時以為知道的完全不同,我們太多想當然,其實根本不是那回事,“你到地府就知道了。”
王二死在亂棒之下——揮動亂棒的是石拋
村的民眾,他們終於得知了真相,這讓他們無比憤怒,那些殺死過親人、搶掠過他們的土匪也沒有像王二這樣讓他們仇恨。同時被打死的還有王二的父親,他完全無辜,可揮動著的亂棒不信,它們也沒有耳朵。
王二的暴露與靈魂們的“托夢”沒有半點兒關係,自始至終,他們都沒有做成這件事,沒有一個人因為夢見而產生警覺。使王二暴露的是酒,是色——那一日,王二喝得大醉。醉後,自然口無遮攔,自然願意顯擺:他向被擁在懷裏的女人發誓,將要給她一個好生活,將要讓她不再受苦。他有辦法,他當然有辦法。在這片地方,沒有誰敢惹到他,惹到他,絕不會有好下場,他有辦法。
什麼辦法?女人不信。別人也曾向她承諾過,但最後不過是水月和鏡花。
“我跟了華三哥。每次分紅,都會有我的一份兒。”
王二喝得大醉,如果不是大醉,他也不會那麼口無遮攔。為了證明他說的完全屬實,他向懷中的女人保證:兩天之後,兩天之後華三的匪幫還會進到石拋村裏,他們隻搶劫齊家染房一戶——齊家在官軍中當差的三兒子送回了一大筆浮財,應當不會是什麼正當的來路,“分,分了它。我不會虧待你的。”
那女人雖然名聲不好,和齊家人也素無往來,但也依然知道此事的分量,何況,她的一個兄弟就死於匪禍中——思前
想後,經曆反複的掙紮和掂量,她還是走進了齊家大門。第三天,王二正準備將門悄悄打開,突然間四周燈火通明,齊家人和一隊官兵出現在他的麵前。
王二的父親王屠戶被人從睡夢中叫醒,一陣亂棒之後他依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混亂中,他的手伸向案板上的屠刀——那些亂棒當然不會讓他真的把刀抓到手裏……那時,王二剛剛被憤怒的眾人打死。
李一的靈魂又一次跟上了王二的靈魂,他問成根爺的靈魂:你是不是也跟著過去?成根爺的靈魂搖搖頭:不行。我再等等我女兒。我覺得她也沒有幾天了,她從小膽子就小。說著說著,成根爺的靈魂又流出了淚水,他捂著臉,嗚嗚嗚嗚地哭出聲來。
李一的靈魂和王二的靈魂又一次來到了地府。一路上,王二的靈魂向李一的靈魂解釋:他是沒辦法,他得活命,士兵們、差役們、土匪們,哪一個不虎視眈眈?他是實在過不下去了,沒辦法,才想到投奔了華三。其實每個村子裏都有華三的人,不是華三的就是別的匪幫的。人,總得給自己想條活路。見李一的靈魂並不搭話,王二的靈魂就繼續說下去:那天其實也不能全怪我,我本來沒想到會遇見你,我以為你不會在那裏,可是你偏偏就在。沒辦法,我和他們商定的事兒也不能更改,我隻得咬咬牙……這都是命,是不是?你我命
該如此,像我,我就不怨那些打死我的人,下輩子我也不會找他們報複,除非閻王那麼安排……再說,你看你,用刀子豁的,我的嘴唇一直都不能痊愈,我從那個軀殼裏脫出來了還是。也算兩清了吧,要不,你能怎麼著?
李一的靈魂不想和他搭話,沒意思,沒勁,和他能說什麼?隻要不讓他從眼前消失就行了,他不能放走他,自己的仇怨已經積攢兩世,如果就這樣輕易放過,他無法接受。在陽間,等待著王二死去的那些日子,李一的靈魂天天都在想著怎麼辦怎麼辦,可他沒有想出任何辦法——沒有一個機構、沒有一個官員甚至沒有一個行人願意聽發生在你身上的事兒,無論它包含多大的冤和仇。地府中,沒有誰願意理睬發生在陽間的事件,這一點兒確定無疑,可李一不甘心,他不能瞑目。於是,他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和上次的情況差不了多少,差役們捆綁住他們,然後排隊進入酆都城。又是幾天幾夜。一次登記。兩次登記。三次登記。拿到編號,住進帳篷……這一切和上次的情況差不了多少。王二的靈魂將他的編號拿給李一的靈魂看,“我要投到安陽縣去。你呢?下輩子,我再不欺侮你啦,要是能夠見到,咱們最好是做兄弟。我覺得你還是不錯的。”李一的靈魂說,呸!王二的靈魂並不惱,而是哈哈笑著睡到自己的
席子上。
李一的靈魂,所拿到的是丹陽。安陽到丹陽,不知道會有多遠的距離,如此茫茫人海,他如何能在來世將王二再次認出來呢?看著自己的編號,李一實在有些絕望。他必須抓緊時間。
是的,功夫總不負處心積慮的人,也不會負處心積慮的靈魂,他打聽到某個時辰,也就是李一的靈魂將要離開陰間將成為一個新我的前一天,閻王將有一次離開酆都的出行。李一的靈魂決定大大地冒一次險,他要前去喊冤:已經兩次了,他沒有任何的過錯沒有任何不道德的行為,可是他兩次死在了同一人之手!而那個人,一直惡劣,卻和他一樣領到了轉世的號碼,一起再轉到人間去。這樣,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他想了又想。如果像在人間,他攔下閻王的轎子就必須從尖銳的釘床上滾過去的話,他也不讓自己有片刻的猶豫。他想了又想,他要讓自己記住王二的號碼,以及他要投胎的地方安陽。也許,會用得著。……
不過,事實是,李一的靈魂根本沒有機會靠近閻王爺的轎子,他被擋在了外麵。他大聲呼喊,努力用聲嘶力竭的方式喊出自己的冤情,但他的聲音完全被淹沒在興奮的地府靈魂的聲浪之中,他隻得遠遠地看著閻王的轎子一路絕塵而去。“你剛才喊什麼?”王二的靈魂從一側擠過來,他擠得自己的骨頭都在亂響,“兄弟,我還
真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你見到的不過是轎子,閻王爺是不是在裏麵你都不知道,值得那麼興奮嗎?你覺得他會因此給你賞賜,讓你出生在一個有錢有勢的大戶家?”
李一狠狠瞪了王二一眼,當然,這是靈魂之間的事兒。
和上次的情況差不多少,李一的靈魂又來到了橋頭,隊伍顯得還是那麼多,那麼蜿蜒著看不到盡頭。李一的靈魂再次看到負責發放熬好的湯的差役和夥計,他們還是那種無精打采的樣子,心不在焉的樣子。隻是,熬湯的老婦人換了一個,李一不知道是不是還該叫她“孟婆”——也許是李婆、劉婆或者王婆,誰知道呢,他也沒有了解的興趣。
差役們抓住喧嘩的、亂動的靈魂,將他們按在地上,一陣號叫之後再將他們塞到隊伍裏麵去,這樣,隊伍就會安靜一小會兒。和上次一樣,李一的靈魂同樣拿上一個空碗,然後做出一飲而盡的樣子——那些差役,負責向鍋裏加水加豆子的夥計,燒火的新孟婆,都沒有注意到他碗裏湯的有無。他們吆喝著,小嘴不停但卻心不在焉。
李一的靈魂投胎到丹陽,父親是個教書先生,老年得子,自然是興奮異常。為了敘述的方便,我們繼續將這個新生的嬰兒依然叫作“李一”,那個降生在安陽的靈魂也依然叫作“王二”,不過遠在安陽的他暫時不會出現。
五歲,李一開始跟著父親
讀書。七歲,他成了當地小有名氣的“神童”。更為難得的是,李一的刻苦讓人驚歎,就是一向嚴苛的父親也頗有些心疼。十二歲,李一參加童試,以第十七名的成績成為當地最小的“生員”。那一日,他的父親興奮異常,多喝了幾杯酒,傍晚的時候著涼,隨後便一病不起。知道自己時日無多的父親將李一叫到床前,在一番教訓之後父親突然問他:你這樣地努力,是為了什麼?功名還是蒼生?
李一回答了一個理由。但那時,他真正想到的卻是:他一定要考取功名,不惜一切也要成為一名官員,最好能調到安陽去。他要將那個王二找出來,哪怕是挖地三尺也要將他找出來,然後尋個堂皇的理由將他殺死。王二臨死之前,李一一定要想辦法和他密談一次,告訴他,自己為了解去心頭的仇恨,已經追蹤了他三世。這一世,他絕不會再放過。
這個理由當然不能和氣息奄奄的父親說明。
在父親去世之後,李一戒掉了豆腐,他不允許自己再吃一口豆腐,絕不。“你父親的去世和豆腐沒有關係……”母親說,可母親說服不了李一。他堅持不再吃,也不再要聞到豆腐的香氣。
時間過得飛快,即使不快我也要將它略去,沒必要在李一的日常上多費筆墨。這一年,舉人李一準備參加京城的會試,家裏為他準備了盤纏和一切用具,然後送他上
路。略去一路的顛簸和風餐露宿,這一日傍晚,李一來到了一條河的河邊。
河水浩蕩而渾濁,裏麵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渦流。岸邊,李一的心裏突然泛起一股莫名的悲涼,他用力將它按下去,那股悲涼被擠成小小的碎片,但它顯然還在。李一手搭涼棚,他發現遠處的葦蕩中有一條小小的漁船。
“船家,船家!”李一呼喊。
“船家,船家!有人吧?”李一又一次呼喊。
“船家,船家!我要過河!”李一用足力氣。這時,船艙裏探出一個圓圓的頭。隨後,船慢慢地劃向李一。
略過一係列的協商、討價還價過程,李一上船。船,向急流中穿過去。
“先生是哪裏人?”船家問道。他背對著李一。
丹陽。船家你呢?
“我是安陽人。父母死得早,我已經好多年沒回去過了。”船家回過頭,“先生這是去哪兒?是讀書,還是經商?”
讀書。李一突然生出一絲的警覺,也許是安陽這個具有根須的地名刺到了他。
“會試?最近這幾天,我已經渡過好幾個參加會試的先生了。都是要中狀元探花的主兒,您也應多賞幾個錢給我吧?”那個船家再次轉過身子,他從船艙的一側拿出一個小酒壺,“先生,或者應早點叫您大人了吧,您有沒有興致,陪我這個失意的人喝上兩杯?”
——你是王二!李一的身體不由得顫抖了兩下:這個人,應當是王二,是
和他年齡相仿的王二。之所以李一會有此判斷,是因為他看到船家的嘴唇上有一道並不清晰的疤痕。這道疤痕,是上一輩子,李一臨終前用細刀給劃出來的。
“王二?誰是王二?”王二愣了一下,“這位先生,你的臉色為什麼會這樣?……王二,是你的仇人吧?”
不不不,我認錯了。李一搖搖頭,他朝著遠一點兒的方向悄悄地移動了兩步。我不能喝酒,船家,你還是自己喝吧。我們什麼時候能夠靠岸呢?
船家看了看天空,看了看跟在船後的水鳥們。“天黑的時候。你不用著急,我一定會把你送到的。”
……沉在水中,李一慢慢地放棄了掙紮。他知道這是自己的又一次死亡,這一次會是真的死。在意識漸漸模糊的過程中,他忘記了還有個王二,忘記了他是如何落進水中的。
他的眼中滴出了兩滴眼淚,它,是深藍色的,一時間還不能和河水混淆,但隨後便彌散於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