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那邊,傳來幾聲慘叫,然後又是幾聲,就像是有人給扒了皮。我想,楊棟可能躲在牆裏麵,像張屠戶扒兔子的皮那樣,在給哪個人扒皮。可我沒見到楊棟身上的刀子。張屠戶的刀子是一直亮在外麵的。
3
月亮越來越冷,它的光也越來越冷。可他們不讓我動。我既不想讓木棒打碎了腦袋,也不想被刀子剝掉了皮。我隻能在那裏繼續站著,有人過來,我就衝著牆咕咕咕咕地叫幾聲。人那麼多。我不知道他們都是從哪裏鑽出來的,有些人還穿著土衣服,大概是來自地下。二爺爺說過,那些死去的先人們比我們還好奇,就喜歡新鮮事兒。
那麼多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走走走,趙老爺家遭土匪啦!”“誰這麼大膽,敢搶趙老爺?不怕殺頭打枷嗎?”“不去搶趙老爺,還能來搶你?家裏值倆錢的,也就那兩條破棉褲吧!”我聽他們吵著,嘻嘻哈哈地吵著,倒和前天的集市一樣。
來一個人,我就咕咕咕地叫幾聲。來一個人,我就咕咕咕
地叫幾聲。
可他們就像沒有看見我一樣。我咕咕咕咕地叫著,也沒有一個人讓我離開。
“唉,那個包袱……”他衝我眨眨眼睛,並把手裏提著的扁擔抱在胸前。他的頭像一個葫蘆。我搖搖頭。“它是從牆裏掉出來的。”我說。
“牆裏?”葫蘆頭哈哈哈哈地笑起來,“一看就知道。二傻子。”“嗯,我是二傻子。”我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的,但他能叫上我的名字來,我就高興。他有一條扁擔更讓我高興。他的臉上有一片一片的白在晃動。“他們不讓我動。太冷了。你冷不冷?”
“不冷。”他的手伸在包裹裏,隻有半條袖子在外麵,然後又把手伸進自己褲子裏掏。隨後,他的手又伸進包裹裏。
“趙老七,你在幹嗎?走啊,快點!”有人喊。那個人搖晃著屁股,像個奔跑的鴨子。
“來,來啦!”他的一條胳膊又沒了。
他扛走扁擔,卻把包裹丟在了雪地上。他一蹦一跳地跑著,像是在被什麼追。楊棟曾經這麼跑過,追他的是一隻被剝掉半張皮的兔子。他們說,張屠戶笑得,把牙都噴掉了。他有顆牙一直活動,吃肉吃的。
“你笑什麼?”他跑回來問我,“你個二傻子,知道什麼,你就笑?”
我愣了一下,我知道什麼?我用力地想著,可就是想不起來。想不起來,我就衝著他搖頭。他能叫我二傻子,我還挺高興的。他還有條扁擔。
我們家也有條扁擔。
“還樂!”他衝著我豎起了扁擔。我抱住頭。我睜開眼,他又朝著門口那邊跳過去了。“看!趙老爺!我找到了什麼!多虧本家多了個心眼!”
他們亂哄哄地,踩了好多的雪,把地上的月光都踩髒了。我一邊咕咕咕咕地叫著,一邊用衣袖抹著鼻涕。我不抹,它們就變得太長。
有人從院子裏出來:“這些傻賊,偷誰不好,非要偷趙老爺——趙老爺能偷嗎?”
“那個……給打死了吧?我看,隻有出的氣兒了。那個魯栓也是,人都那樣了還非要踹,要是出人命了,趙老爺能給他擔?你說,是油裏有他還是醬裏有他?”
“可不是!顯著和趙老爺親唄!趙老爺也未必真看得上!”
“真是挨千刀的……你看吳媽哭的……”
“就是就是,吳媽幹嗎……她是不是被嚇到啦?”
“是!那個賊,鑽到她屋裏去啦!你想想,你想想!”
“不是吧,我剛聽管家和護院的說,他們去的是趙老爺的書房和賬房,被抓的那個,在老爺的染房當過兩個月短工……”
“我聽的可不是這樣!你想,要是未出閣的三小姐讓人禍害了,趙老爺會嚷嚷不?”
“咋,還有三小姐的事?我剛才可沒見到她……”
“沒,沒她的事兒!我就是打個比方!太太逼她纏腳,聽說跑到姥姥家去了。”
我咕咕咕咕地叫著。他們這才注意到我。“嚇!這裏還有個人
啊!怎麼這麼麵生……”“走走走,”矮個子拉了拉高個子,“咱們走!你看不出來,他那樣兒!”
“你是說……”
好多人衝出來,他們舉著火。“快快快,我們朝那邊追!沒想到還有一個!”
“追!他跑不了!我們把路口都把上!”
一個頂著火的人跑了幾步,在我前麵停下來。“是他不?”“不是不是,我剛才看到了,不是他!”“他是誰?你們見過他嗎?是咱們魯鎮上的不是?”
我看了看月光,也看了看火光。這時我才看清楚,火並不是長在他身上的,而是在他手裏舉著的,有一股難聞的油煙味兒。“咕,咕咕——”我有些害怕。可是他們不讓我動。我害怕木棒也害怕扒皮。
“追,我們繼續追,他們來的,一個也甭想跑掉!”
“我就不信,能讓他們跑嘍!也不打聽打聽,敢偷趙老爺,也不知道都吃的是什麼!”
“燒餅。”我衝著火光說,我的鼻孔裏突然聞到了燒餅的氣味。
但沒人理會我。
4
“你是幹什麼的?”火把們聚集過來,一起過來的還有好多的腿,他們的臉跟著火光一跳一跳。
“他們叫我就站在這裏,有人來就咕咕咕。”
“你怎麼不跑?”
“不讓我動。”我的身體哆嗦了兩下。有火把在,還挺暖和的。
“傻子,一看就是個二傻子。”好多的牙齒都露出來,他們笑得可開心了,“讓一個傻子在這裏放風,可見
那些賊也夠靈光。”又是一團笑,好多的牙又一次露出來,他們的臉跟著火光一跳一跳。
“你說說,他們——跟你分贓不?”
我盯著前麵的火把,燒黑的木頭在劈裏啪啦地響著。“你說,他們跟你分不分……”“你這麼說,一個二傻子也聽不懂。你就問他,每次站半晚上,他們都給你什麼?”
我搖搖頭。沒給過我什麼。我在腦袋裏細細地想著,就是想不起來。
“他們就沒分給你點銀元、衣服啊什麼的?他們就這麼……”火把湊到我的臉上,“二傻子,你說,為什麼沒有你的份?”
我的鼻涕又流到了外麵。“為什麼沒有我?”我張大嘴巴,衝著火的後麵問。他退了兩步,火也跟著退了兩步,雪又落到了我的脖子上。就是啊,為什麼沒有我呢?我想不出來,為什麼沒有我呢?
“因為你傻唄!”
又笑起來,他們都在笑。他們都在笑,我也就跟著他們笑。“看,傻子笑啦!你知道我們笑啥?知道我們為什麼笑不?”
我搖著頭,可是我就是想笑。他們一笑,我就覺得可笑。
“你說,他們幾個人,都叫什麼?”
我想說,但想想,不能說。“他們不讓我說,說了沒有好果子。”我說。我想到,他們往我嘴裏塞紅薯的情景。紅薯軟軟的,剛從地裏挖出來,一股難聞的臭味兒。“你不說,更沒有好果子,你知道不?”有人踢到我的膝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