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沒有我(3 / 3)

有人踢到我的屁股和小腿,“疼。”我說。

我不知道更不好的果子還有什麼,大概就是另一塊壞了的紅薯,個頭更大一些。

“他們給你什麼好處?”我聽到有人問。

“好處?”我看著他們,他們也都朝著我看。我想起來了——“燒餅!”我想到了燒餅。當然我沒有燒餅,齊大還沒給我燒餅,他說了會給。隻要我站在這裏不動,人來了就學咕咕鳥叫。我愛吃燒餅,我吃過燒餅,大伯給的,他去末莊買米沒再回來。

“他們騙你哪,傻子!他們什麼都不會給你,屁也不給!”

一群人,在哈哈哈哈地笑。我也學著他們的樣子,笑。“一個傻子,還想學人家當賊……他們分東西的時候,就沒你的份!”

沒有。沒有我。他們這麼一說我突然感到委屈,盡管想不出為什麼會有委屈。我不想笑了,想哭。我咧開嘴,鼻涕又流下來了。

踢踢踏踏的人,頂著火的好多人從門裏出來。“趙老爺,快快快,我們抓到一個望風的!是個傻瓜!”“趙老爺,這個傻子……不跑,他都不知道跑!”

“打他!敢偷趙老爺!真是!”“打,我叫你偷!”

他們都在打,連剛才在後麵的拳頭也都伸了過來,就像趙老爺是一大堆的拳頭一樣。他們打得更厲害了,都有大力氣。

咕咕……我把後麵的咕咕咕咕給咽回了肚子。我感到害怕,像木棒打到了頭上一樣害怕,

像要被剝了皮一樣害怕。“他們不讓我動。”我說,“他們說,聽到有人來,就咕咕咕咕。”

“就你?”穿著寬大大衣的趙老爺也跟著笑了。他用一根黑木棍指著我。那根木棍,像被火燒過的一樣。

“就是,就你這樣的,也敢來偷趙老爺!也不打聽打聽!”“這幫小毛賊也真的沒長眼,趙老爺家,能是那麼好進的?”“哪裏是沒長眼,是沒長腦袋!不是從來沒開過竅,就是給驢踢過!”“老爺,是不是還有什麼東西沒追回來?看看是不是在這個小毛賊的身上!”“對對對,搜一搜!”

“……可不能便宜了他們!”“……砸死他!給趙老爺出出氣!”

好多的聲音從後麵湧過來,我聽見太多張嘴在說話,都在說話。聲音越來越大,也越來越近,地上的月光都被他們擠得不像樣子。有人敲到我的頭。“疼!”我說。

有一條袖子伸過來,脫我的棉襖。有兩條手臂,脫我的棉褲,我的屁股也被人擰著。“別……”我說,“我沒有……他們不讓我動……”

一記耳光。那個禿頭在甩著手。我的眼前閃過不少的金子,而一隻耳朵裏,盡是知了的叫。“疼!”我說。“可不能輕饒了他!看他以後還敢不敢!”“給趙老爺出氣!看把趙老爺氣得!”“這樣的二傻子,打死算啦!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還給人家望風!”“打傻子嘍!”“打毛

賊嘍!”“看他還敢不敢!”

“讓開!讓我來!”葫蘆頭的頭先鑽出來,接著是他的扁擔,“非要做賊,看我不開掉你的榆木腦袋!”

……

5

“疼。”我說。頭像裂開了一樣,裏麵不知有什麼東西在往外擠。“疼。”我說。我睜睜眼,可是睜不開,它們像是被什麼東西給糊住了。

我覺得自己被人按在地上,從腰帶那裏拔出刀子。他在給我剝皮,從腦袋那裏開始。張屠戶剝兔子的時候就是那樣,好多人在旁邊看,看他的刀子。他們提著我,把我放在水裏洗,張屠戶就是這樣洗兔子的。我在水裏跳,嘩嘩嘩,嘩嘩嘩。

可我的眼睛還是睜不開,它被什麼給糊住了。

“……怎麼辦?咱……”

“等下去也不是辦法……咱可是一天半沒吃東西了……”

“大哥也不知道怎麼樣了……這幫王八蛋,下手可狠呢!”

“……救……”“怎麼救,咱們能怎麼救?……”“再搭進去……”

我的眼睛被糊住了,耳朵也就不再靈光,隻能模模糊糊地聽到。“疼。”我說。“你哼哼什麼!”一隻腳踩在我的肚子上,我覺得它一下子就踩出血來了。

“都是這個傻子……他媽的,都壞在他的身上啦……”

“大哥也是……要是咱們……不再去……”

“楊棟,你說,接下來怎麼辦?……咱們不能守著這個傻子在這裏等死吧……”

“你有什麼辦法不?”

“咱們…

…還得幹一票……”

“可大哥不在……這個傻子可不能用了……”

“要不然,咱們怎麼辦?回黃莊?等著餓死?……”

“有點憋屈,不是?”

我用用力,睜開了半隻下邊的眼。看到了楊棟的鞋,我認得,他摸魚的時候我給他看衣服來著。我再用力,把上邊的那隻眼睛也睜開,眼皮被扯得生疼。“二傻子,你醒啦?”楊棟又踢了我一下,我並沒有流血。

“我……”我說,“疼……”我讓楊棟和齊三看看,我是不是被扒掉了皮,我的皮還在不在。

“傻子還會做夢呢!”齊三把一塊牆皮丟到我臉上。他總在那裏摳,使勁地摳。我又聽見了水聲,嘩嘩嘩,嘩嘩嘩。

“我們還得做一票,不然……”齊三把另一塊牆皮又丟到我的臉上,再一塊。

“要不……我們……去當兵,怎麼也有口飯吃不是?”

“那口飯更不好吃……再說,人家要不要……”

“南方,不是正鬧什麼……革命黨?我們要不投了去……”

“別瞎說!那可是掉腦袋的!……不過,話說回來……”

“疼。”我說。我沒有被扒了皮,可腦袋和身上還是都在疼。我動動身子,疼得更厲害了。

“傻子,你被綁著呢,別動!”楊棟的腳又落在我的肚子上,“怎麼不叫人打死!要是你他媽的能換回大哥來……”

“別理他!我們收拾一下,還得再做一票。就是去當兵,也得先做了這一

票,不然我們都沒有盤纏,更別說吃飯了。”

“行。我們先去踩踩。”楊棟直起來,我隻能看見他的半條腿了。

“我。”我說,“還有我、我。”

“去你媽的,狗屎!”齊三衝著我說,“要不是你瞎咕咕,我們早就得手了,也不至於非得……要不是你,我大哥也不至於折在那裏,被人家抓到!你,你你你!還你你你!”

他一腳一腳,一腳一腳。

“算啦,算啦,和一個二傻子。”楊棟扯著齊三的棉襖,那是我的棉襖,袖子一側閃著油亮亮的光,“我們省點力氣吧,都餓了一天半了。走。”

楊棟踢踢踏踏地朝外麵走。我才看到灰頭灰臉的土地爺,二爺爺說它是泥巴做的,裏麵填的是蘆葦和棉花。“別……”我喊出聲來,“還有我。為什麼沒有我?”

我用很疼很疼的腦殼想了一下:“咕,咕咕咕……”

“這個二傻子!”齊三轉回身子,“他怎麼辦?要不,我們把他丟在河裏算了,說不定,還能訛趙老爺一下……”“嗯。”齊三和楊棟,一起朝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