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為什麼不離開呢?須知女人要比男人多上一層使命,因為這個使命,她比男人更重視家園。她應是拿定了主意,要待來日以主人身份將這個客人轟走。可是雷孟德先下手為強,趁她出來小解,從黑暗中抱住她,捂緊嘴,一隻手強行插進睡褲的鬆緊帶裏。她氣惱地背著他,將他背到廳堂。
小瞿暈暈乎乎拉亮燈,聽見蘭慧說:“讓他自己跟你說,他做了什麼?”
“做了什麼?”
雷孟德盯著小瞿,緩緩說:“你的女人再一次地勾引我
了。”小瞿去看女人,發現她正低頭晃著腦袋,想必眼窩裏有太多屈辱的淚水吧,因此他有些難以把握起來。雷孟德又說:“如果是我調戲你,那好,現在請你打電話報警。證據呢?我說證據呢?”
蘭慧走過來,一膝蓋頂在他下身。猝不及防的雷孟德弓下身子,痛苦地扶住沙發靠背,“哎喲哎喲”叫喚起來。蘭慧走到臥室去了。兩個男人以為遊戲到此結束了,卻又見她拎著大開水瓶走出來,砸在他的肩膀上。
這次雷孟德什麼也沒叫喚。他站直身體,睜著眼睛把滾燙的開水忍受完了,方扯住她的頭發,往牆上撞。牆上出現血時,蘭慧絕望地看了眼小瞿,就像落葉一樣往深淵絕望地飄。而小瞿則還在用食指點臉頰,努力思考著那個問題。
雷孟德伸出的腳就要踩踏她的肚腹了!
這時還是她用雙手抓緊它,迅捷咬下拖板吐到一邊,吃起他的大腳趾。勝負就要決定了,因為她都快把它啃下來了,他發出了殺豬似的尖叫。但是這時屋內傳來一聲含混的聲響,在他們弄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後,戰爭逆轉了,她鬆開嘴,而他捂著腳趾跳上沙發。
是小瞿一腳踩在了蘭慧的腰上。
小瞿說:“滾。”
女人好像沒聽明白,因此他加大音量又喊了一遍:“滾,淫婦。”她爬起來,走進臥室,在那裏待了很久,才像正常人一樣哭起來。小瞿凶狠地擂門
,說:“別哭,不許哭。”裏邊便沉默了。
蘭慧拉開門時,頭發已梳理好,隻是發絲還沾染著明顯的塵灰。她既不悲傷,也不委屈,表現得像一個被皇帝放棄的忠臣,在快走時還給小瞿整了整衣領,說:“你自己照顧好自己吧。”然後推起自行車,永遠地走了。
雷孟德嘖嘖地歎息起來,那張扭曲的臉上充滿遺憾。
“好了,現在隻剩我們兩個了,我們打撲克吧。”小瞿說。雷孟德沒有搭理,他找到白酒,將它對著傷口齜牙咧嘴地澆,而後又撕來一道布條,將它包紮起來。小瞿一直饒有興趣地看。雷孟德穿上了皮鞋,說:“我去買包煙。”
小瞿等了一個小時,沒等到雷孟德,因此他走出明理巷,走上建設中路去找。風已經刮大了,雷電凶狠地刺下來,一場大雨就要來了,他說:“我的石秀兄弟啊迷路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李繼錫
二〇〇〇年十月七日,在千裏外的魚鎮,玻璃廠勞資雙方對峙了一下午。最終,孔武有力的安徽佬被邀入辦公室談判,談判結束,他撥開眾工友,揚長而去。老板取得勝利。四十多位被領袖背叛了的工人,領走一千元,散了,隻剩李繼錫跪擋在門口。老板指揮會計、出納、打手從他身上跨過去,見多識廣地走了,他們邊走邊開心地聊,忽聽身後一聲巨響。
李繼錫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辦公室的門已
被撞開。
老板跑來探李繼錫鼻息,臉色煞白。等到李繼錫“哼”了一聲,他忙說:“我給你兩千元。”李繼錫沒動靜,他接著說:“你要多少?”李繼錫伸出三根手指。眼見著那手指像死鳥撲落於地,老板說:“你別死,我給我給,不就是三千元嗎?”
李繼錫被扶起時說“謝謝”,又背過氣去。不過他終於還是像睡醒了一般還過陽來,並在數錢時用指頭矯健地點了點口水。老板說:“三千元在你們老家都能買一個媳婦了。”
二〇〇〇年,三千元能買的東西琳琅滿目,可以是一台二十九寸超平彩電、一本駕照,也可以是一個商品糧指標,而李繼錫要買的是一部曆史。這部曆史維係於神醫何恢東的一針,六個月前,李繼錫穿越嫋嫋生煙的香爐,走進神跡頻現的何氏中醫診所,何醫生叫他褪下褲子,彈了彈那弱小的玩意兒,報價三千元,因此才有窮漢李繼錫萬裏打工這檔子事。
這一針非打不可。
要不是集市上偶然死了一隻猴子,李繼錫可能要永遠地糊塗下去。當時耍猴人假戲真做,一鞭子抽死了它,連襟對著李繼錫說:“死的是什麼?”
“一隻猴子。”
“不,是曆史。”
“連襟,你說玄乎了。”
“不玄乎,猴子活下來,生元謀人,元謀人生北京人,北京人生山頂洞人,於是就有了人。人最初是三皇五帝,顓頊帝高陽氏有後裔
皋陶,皋陶有子伯益,伯益有後裔理徵,理徵得罪紂王被處死,子利貞倉皇逃難,為活命,改姓為李。這就是我們李家的來曆。你說利貞沒逃得及,被斬了,今天還有你我嗎?”
“沒有。”
“這李利貞便是我們的始祖,傳至我們不知經曆了多少朝代。今天我們長成這樣子,鼻子這樣、嘴巴這樣、眼睛這樣,都是曆代祖先艱難進化的結果。我開始以為我的出世是極為輕便的事情,後來卻覺得不然,曆史上天花、瘟疫、饑荒、戰亂那麼多,隻要一個祖先扛不過,這條通往我的鏈條便斷了。你想想,是不是這樣?而他們活著一日,便會以子嗣為大任,斷不會為了私羞避世,該燒香燒香,該進補進補,可謂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他們這樣努力幾千年使曆史不斷,怎麼甘心在你這裏斷子絕孫呢?”
二〇〇〇年十月八日,李繼錫把工友不要的物什賣掉,湊上零錢,買了硬座票。他準備像護送國寶一樣,將這三千元護送回老家的何氏診所。為此,他將錢做了記號,塞到信封裏,又包到塑料袋裏,卷三卷,縫死在腰包裏。他勒住腰帶,係了個死結,盡管這讓他呼吸不暢。
在寄放被褥時,老鄉建議將錢彙回去,但這意味著要支出三十元手續費,更重要的是,沒人能保證錢在郵局流通時不出一點問題,要是家人不在,單子被鄰居領走怎麼
辦?
中午,他到達魚鎮火車站候車室,觀望了一圈,選定空蕩位置坐下,不久有尿意了。待從廁所回來,對麵多了對男女,女的頭發染黃,眉毛文綠,嘴唇塗紅,五顏六色;男的頭頂是肉,臉上是肉,脖子是肉,胳膊也是肉,胳膊肉上文著一條青龍。天氣還好,不會冷,因此男子不解地看了眼緊扣厚西服的李繼錫。
李繼錫想走,可是不能走。要是對方看出點什麼,準會跟上。他坐下,故意蹺起二郎腿,一閃一閃,那男女卻隻顧像雞啄米一樣啄著彼此的嘴唇。李繼錫想起帶現金投宿旅社的舊事,在看見二人間裏已住進一位生人後,他找老板退房,老板隻說了一句:“你擔心人家,其實人家更擔心你呢。”清晨李繼錫醒來,果然看見生人抱著巨大的行李箱在睡。
檢票口拉開時,旅客像魚兒呼啦啦湧去,包括那對男女。李繼錫等什麼人也沒有了,才走過去。過道、台階和月台空蕩蕩的,以至於能聽到鍾聲尾音的消失,北京時間下午一點整,這意味著還有二十四小時就可以回到貴州了。
這時,在我們紅烏鎮—
超市老板趙法才在下棋,忽然一陣心痛,原來是巷道傳來轟鳴聲,他說有一道絳紫色的旋風,但棋友說分明什麼都沒有;金琴花在做白日夢,這個夢將在傍晚時說給狗勁聽,她說她看見了自己潮濕的豁口,男人正歡喜地進犯
這個豁口;狼狗在調配午餐,鹽放多了,不利於心腦血管,因此摻了很多水,雖然摻水後沒有香味了;艾國柱在紅烏唯一的火車售票點文亭賓館買票,忍不住將自己要去上海一家文案策劃公司上班的消息告訴了售票姑娘,姑娘問多少工資,他說還不清楚;於學毅在擇菜,擇得很好,很小時他就知道怎樣聽大人的話,母親說“你可以看些書”,於學毅說“嗯”;小瞿在擦拭氣槍,他像小狗一樣蹭著雷孟德:“哥,你說要是我們生活在梁山該有多好啊,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你說是不是,哥?”
李繼錫走進車廂。
“其實人家更擔心你呢。”他這樣想著,穿過打撲克、往座位底下塞行李以及端著滾燙方便麵的人,找到座位,為它沒有被占而欣喜。甚至這裏還有點空。他脫下鞋,將雙腿擱在對麵,假寐起來。不久,有兩個人走來,他倉皇收起腳。竟然是那對男女。
那男的說:“你好。”
李繼錫點頭,全身力氣用在克製臉紅上了,可是越控製越有,因此他閉上眼,裝作要延續被中斷的睡夢。不久一聲“哢嚓”驚醒了他,是男子開了罐飲料。男子說:“你喝嗎?”男子的頭是斜仰著的,眼睛隻留一條縫,俯視著李繼錫微隆的腹部。他們剛才一定是在猜我的錢藏到哪裏了,他們猜了西服口袋、襯衣口袋、皮鞋、內褲和腋下
,將結論敲定在腹部,這罐飲料就是偵查結束後扔下的誘餌。
“不渴不渴。”李繼錫說。對方咕嚕咕嚕自己喝了下去。他們已經知道用沒毒的飲料來瓦解我的警惕了,防不勝防。李繼錫將手疊於腹前,看著窗外,餘光則監視著對麵。
那男子揉搓了一些麵包渣到上衣口袋,就好像裏邊藏著什麼小動物,不一會兒那裏果然伸出一條綠尾巴來。李繼錫確信沒見過這樣的東西,說是小蛇、小鳥都不像。等到男子夾出來,他才明白是蜥蜴。翠綠色的它不停擺動,試圖咬住男子的手,被男子粗暴地甩在茶幾上。男子鬆手時,蜥蜴張望了一下,頂著殘暴的眼球朝李繼錫衝過來。
“幹什麼!幹什麼!你幹什麼!”
李繼錫跳到座位上,那對男女則憤怒地過來收拾。這是慣用的招法!他們會在找到機會接觸對方身體時,神不知鬼不覺地將財物抹走。李繼錫摟住腰包,大汗淋漓地看著他們。
男子趴在地上捉到蜥蜴,將它丟進口袋。這時李繼錫已濕透了背,卻讓自己吃驚地搭訕起來,他關心起那隻蜥蜴,就像關心對方的孩子。男子隻應了一句“哦”。
李繼錫說:“我要回家做手術了,肚子長了一個瘤。”
他們沒有接茬,這樣倒也自在。
晚上七點,男子泡方便麵,女子拋下遊戲機,說:“怎麼不給我泡?”
“你不是有盒飯嗎?”
“盒飯冷了,我要
吃熱的。”
“你自己去泡。”男子取出方便麵。女子推回來:“不行,你去給我泡。”
“你有完沒完!”男子吼起來。由此兩人互稱賤貨,扭來扭去,有時是女子半個身子靠到窗戶,有時是男子腿騎於茶幾,李繼錫退無可退,想喊,喉嚨卻像卡住了。
完了,完了,公然搶劫了。
乘務員走過來,將手搭在男子肩膀上,戰爭便停息了,乘務員走掉時,李繼錫跌跌撞撞跟上去。在乘務室,李繼錫解開衣服,露出汗濕的腰帶,急速抓過桌上的剪刀。
“你幹什麼?”乘務員厲聲問。
“我要把錢取出來,我的錢係死在這裏了。”
“取錢幹什麼?”
“求你幫我保管,他們要謀我。”
“誰謀你?”
“就是剛才打架的那對狗男女。”
“你有證據嗎?”
“他們總是故意過來挨我。”
“那你損失什麼沒有?”
“還沒有。”
“沒有就不能說明。你等發生了什麼再來報告,或者直接找乘警。”
“大哥,他們真的是賊,我一百個看出他們是賊。”
“你想多了,像你這樣的乘客我見得太多,你喝口水。”
“大哥,不是這回事,是真的。”
李繼錫跪下,將剪脫的腰包呈上,那乘務員遲疑了下,說:“好吧,好吧,下車前找我,我還給你。”然後拉開抽屜,將它拋進去,又推上抽屜,鎖好了。
這比銀行還保險啊。李繼錫走出時,全身散發出無所事事的輕鬆
,開始張牙舞爪地撓背上的癢。如今你們怎麼偷啊,嗬嗬,我沒有了。可是一回到座位,他便醒悟到那賊原是和狼一樣,在食物飛走後氣急敗壞,擺明了要報複。
你竟敢去報官!男子瞟著李繼錫,抽出水果刀,惡狠狠地削起蘋果來。等下,這刀就會在一個悄然的時刻抹上我的喉結,我就會死在這沒有親戚、兄弟、老鄉的火車上。
火車過隧道時,男子起身,李繼錫也條件反射地起身,欲朝乘務室逃,意識到去路被阻塞後,又返身朝廁所走。廁所門關著,因此李繼錫猛擂。那裏邊人還沒走出,他便已擠進去。他哆哆嗦嗦將插銷插好,又用力拉拉,方鬆了一口氣。不一會兒,窗外有了光明,他悲哀地意識到,這是逃成甕中之鱉了。此時門外響起雜亂的叫罵聲,不單是那文身男子一人要吃他,他所有的同夥,整整一列火車的人都過來了,要吃他,開門!開門!開門!開門!
這個旅途精神病患者推開車窗,鑽出去,像麻袋一樣掉下去。火車正開過紅烏鎮鐵路壩,那裏擺放著一床按摩城的席夢思(天知道它是被棄了,還是要放在這裏曬細菌),李繼錫撲到上邊,跟隨著它衝到被水浸得鬆軟的田裏,滾了幾圈。
李繼錫嘔了一小口血,不知自己死活,隻是有點遺憾。待摸到口袋的斷煙後,強大的痛苦才湧上來,他像被澆了無數桶水一般
清醒:三千元丟了,白幹了。
他下雨一樣下著眼淚,走進我們紅烏鎮。
這時天空灰蒙蒙的,時間是傍晚七點三十分。朱雀巷小賣部的店主將賬本遞過來,說:“你一個大超市老板,還來照顧我的生意,嗬嗬。”趙法才簽過字,接過五十六度封缸酒,飲了一口朝前走,前頭有塊簷雨蝕刻的巨石,既是他的龍椅,也是他的電椅。金琴花被推進玄武巷的公安局指揮室,身後有人說“站好”,她說:“我犯法了嗎?”沒人搭理,她研究起牆上的規章製度來。家住青龍巷的狼狗從飯後的打盹兒中醒來,自感血液黏稠,連飲了兩杯水,但血管還是像交響樂一樣騰跳,他禁不住淚眼婆娑。艾國柱聽到電話鈴聲,父親說“你的”,他走去接,對方自稱姓何,也寫點文學詩歌,說不如到白虎巷夜宵攤切磋一二。於學毅在洗碗,放水時,他提起《物種起源》看,等水充滿盆子,他小心折疊好書頁,他和母親商量好了,每天看二十頁書,不去求知巷了。小瞿在明理巷家中和自己打一種叫王三八二一的撲克,雷孟德說“睡覺吧,無聊”。雷孟德實在忍受不了下身的燥熱。
我們紅烏鎮長、寬各二點五公裏,就像規整的小盒子。生活在其中的人早就知道哪裏的下水道沒安井蓋,哪裏的羊肉串是死貓肉充的,哪裏的庫房能鏟到做灶用的黃沙,哪裏的女
人像公共汽車一樣積滿泥垢。我們閉眼就能走到任何地方,可是當它們出現在李繼錫麵前時,卻陌生得像一把把刀子。
我們愛惡作劇的天性也加重了這個外地人的屈辱。李繼錫如果從農貿街往南一直走,穿過朱雀巷、建設中路,花十五分鍾就能走到公安局所在的玄武巷了,可是不時出現的我們像是早有預謀,共同給李繼錫指了一條相互纏繞、錯綜複雜的路。李繼錫在瓦礫堆、雞棚、死胡同和工廠食堂之間折來折去,摸到一間漆黑的大房子,敲了很久,才知是下班的汽車站。
一個多小時後,李繼錫找到寺院般陰森的公安局,鐵門關著,留了一扇小門,指揮室的光芒照射在那裏。金琴花曾經站在指揮室,但現在已被帶到巡警大隊辦公室。我想說,我們的注意力都被這個有點傻的女的吸引走了。
指揮室裏隻留我值班,我的心思在十幾裏外的鄉下。一群孩子通過電話和我玩了一個遊戲,在有一天明白“110”可以免費撥打後,他們就迷戀上這場遊戲。他們踮著腳尖,取下公用電話亭的話筒,撥“110”,等我禮貌地說“這裏是紅烏縣公安局”時,他們一哄而散。過了一會兒,他們又撥過來。從前我們常開車去把他們逮回來,他們見到滿屋子都是警察便哭了,不停喊“媽媽”,可這並不能讓他們死心。
這天,這幫孩子比往常
還要來得搗蛋,他們同時在幾個不同的電話亭撥打,我剛一接,他們就撲哧著笑開,說:“接了呢,接了呢。”
“胡鬧。”我說。
我是在這時看見李繼錫的。他像是魂魄從無盡的黑暗裏浮出來,眼珠一動不動。我說:“你有什麼事情?”他眼睛一閉,滾下一顆淚來,接著是一股積壓良久的臭味從口腔飄出,我偏過頭看報紙,聽到他說:“首長,我的錢不見了。”
“在哪裏不見了?”
“火車上。”
“那你找鐵路派出所。”
“鐵路派出所在哪裏?”
我沒有接話。他等了一陣子,意識到我不願理他,窸窸窣窣走到門外。局裏司機小劉恰好夾著兩根煙走過來,問道:“你有什麼事情?”
“我的錢在火車上不見了。”
“那你去找鐵路派出所啊。”
“我不知道怎麼找。”
“你走到火車站就找到了。”
小劉對我使了個媚眼,說:“晚上真要去啊?”我接過拋來的煙,沒搭理。後來,按照李繼錫的說法,他沿著記憶的路線摸回鐵軌,果然看見火車站。他蹚過蒿草,摸到鐵門的鎖,又沿排水溝往四周摸,透過破碎的窗戶摸到室內也長著蒿草。
紅烏鎮從來就沒有鐵路派出所。我們以為他會知難而退,他卻折回來,跪下說:“首長,求求你們了。”
“我說了,你去找鐵路派出所啊。”
“沒有鐵路派出所。”
小劉接過話來:“這件事是有管轄權
的,你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在火車上出了事就歸鐵路局管,在陸地上出了事就歸我們管,你懂嗎?”
“不懂。”
“你知道租界嗎?舊上海的法租界、英租界,那都是歸法國、英國自己管的,火車也是這樣,火車也是租界,不是說火車路過了我們這地方,就歸我們管,火車是歸鐵路局管的。”
“不懂。”
“飛機你知道嗎?中國的飛機開到美國上空,那麼飛機裏的空間還是中國領土,出了事情還是歸中國管的。火車也是這樣的,你現在懂了嗎?”
“不懂。”
“別跟他瞎扯了,”我說,“老鄉,你今晚先找地方睡吧,明天坐車去城市找鐵路公安,向他們報案。”
“就不能向你們報警嗎?”
“不能。我們接警是違反規定的,我們按法律辦事,法律規定怎麼辦我們就怎麼辦。”
李繼錫像是霜打的茄子緩慢走了。我和小劉聊起天來,十點一到我就可以去十幾裏外的鄉下了,在那裏她應該和校長睡到一張床了。我需要一個結論。
小劉說:“等下要不要我送你?”
我說:“我又不是不能開。”
窗外移過一個肥胖的身影,是金琴花。她哭得那麼投入,以至於幾次都沒找到小門,她用腳踢起鐵門來,我走過去說:“門在這裏。”她才像盲人那樣頂著滿臉的雨幕移了出去。
十點很快到了,接班的沒來,倒是電話響了,小劉要接,我
說:“掛掉,又是那幫小孩。”
小劉照辦。
我又說:“把話筒取下來,讓它晾著。”
小劉把它取下來,晾著。
風逐漸大起來,幾次將門吹開,最後一次吹開時,我走過去重重一扣,卻又被人猛然推開了,我正欲說“你怎麼才來接班啊”,卻發現那裏站著的是個姑娘。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110,我姐夫被人殺了。”
“被誰殺了?”
“一個外地佬。”
小劉跑進大院,大喊大叫,那個超市收銀員開始抱怨:“你們在幹什麼,電話百打不通。”我把話筒掛好,果然聽到急促的聲音,接過一聽,有人在說:“這裏殺了一個人。”剛掛,電話又響了:“公安局嗎?這裏殺人了,殺人了。”我以為隻殺了一個人,不過是多人重複報案,接著我突然意識到什麼,瘋了一樣跑出來,喊:“殺了好多!在連續殺!還在殺!”
李繼錫一共殺了六個。
李繼錫從公安局走出後,走過玄武巷,走上建設中路時,陷入巨大的痛苦中。這種痛苦和肉身的腫痛、驟冷的天氣,甚至精神上屢次遭受的羞辱無關,它隻是誕生於無所事事。後來當我被貶為檔案室何水清的手下時,後者分析說,事物無時無刻不在運動,這是事物與自身及外界和諧的基礎,那時李繼錫應該運動,卻不知應該怎麼運動—他往東不是,往西也不是,站不是,走也不是,怎麼運動都
沒有理由和終點,因此是被放逐在黑夜的荒鎮。
最終他聽命於饑腸轆轆,走進好再來超市。那裏像乞丐的夢,擺放著琳琅滿目的食物,它們被封在包裝袋裏。按照文明世界的法則,李繼錫將永遠得不到它們,隻能是看看,然後帶著更深刻的饑餓走掉。
水果堆上的一把刀提醒了他。
他捉著它看,恍然大悟,遂將它夾於腋下,來到蛋糕架前,一頓吃。
“不能吃。”收銀員喊道。李繼錫卻是抓緊吃了一塊又一塊,而後急速走出超市,收銀員伸手擋時,他晃了一下刀。“啊呀。”她倒退一步,眼睜睜看他走了。不一會兒她跑到門口,恰好看見趙法才提著酒瓶走來,便喊:“姐夫,他沒付錢。”
李繼錫想跑過去,卻被揪住衣領。趙法才感覺像是捉住了兔子的脖子,幾乎可以將他拎起來扔到街道上。這是個懦弱的外地佬。正因為如此,趙法才傲慢地說:“聽見了沒有,人家讓你付錢。”
李繼錫扭了幾下,沒有掙脫。
“你把錢付了再走。”
趙法才說話時感覺腰裏滑入了一個冰涼的東西。這種感覺對遇刺者和行刺人來說都是奇異的,就好像不是刺,而是肉像泥潭一樣將刀子吸進去,又慢慢吐出來。
李繼錫又刺了一下,感覺還是這樣。
溫熱的血溢到了虎口,李繼錫才抽出刀。他看到血像墨汁大塊從刀刃掉下,適才還凶神惡煞的人正齜牙咧
嘴地往地上一坐。李繼錫為它有這麼大能量而不可思議,因此像孩童一樣沉浸在喜悅中,健步朝前走。金琴花挺著肚腹走來時,他幾乎是不受控製地將刀刺進去。金琴花仍然沉浸在哭泣當中,就像不小心撞了樹,試圖繞過去,當她意識到糾纏她的是個男人時,氣惱地說:“走開,走開。”
李繼錫接連刺了五刀。金琴花似沒有痛感,隻是覺得本來冰冷的身體忽然冒出臭烘烘的熱氣來,因此朝下看,便看見暗綠色的腸子像巨大的蛆蟲往外湧。她著急地摟它們,跟隨它們一起撲倒在地。
她似乎是死了,雙腿卻一直抽搐著。
這時後邊響起喊叫聲:“狼狗!狼狗快來!”李繼錫嚇醒過來,踉踉蹌蹌跨過金琴花,貼著門麵走,試圖避開走來的狼狗。這位紅烏鎮的前老大看見李繼錫躲閃的樣子,拿出了勇氣。
“站住。”
李繼錫越發走得急了。
“我叫你站住呢。”狼狗踢起李繼錫來,後者因為急於逃跑而跌倒在地。這本是決定性的時刻,但是閃電過去的瞬間黑暗讓狼狗一腳錯蹬在台階邊沿,崴了。李繼錫爬起,刺了狼狗肩膀一下,這也不是致命傷,狼狗甚至有機會用拳頭將對方再度打倒在地,但他犯了一個錯誤,他像早年那樣不懂得保護自己,將下體暴露給了對方。
李繼錫的膝蓋頂到狼狗的睾丸,後者縮成一團,痛得大汗淋漓,便宜了
李繼錫像猴子跳來跳去,用刀尖不停刮削。
狼狗在人生最後的時光裏是清醒的,他在被送到醫院後說:“媽的,我這裏也痛,這裏也痛,這裏也痛。”他用手指各指了肩膀、胳膊和下體一下,十幾分鍾後死了。他死的時候咬著牙,全身緊繃。
李繼錫斬殺狼狗後,跑了一段路,跑急了,扶住垃圾桶嘔吐起來。路邊走來一個年輕人,捂著鼻子,李繼錫憤恨地說:“你嫌棄誰呢!”
“你說什麼?”
艾國柱沒弄明白情況,刀子已捅進來,他像觸電一樣猛然抖直,整個人甚至像是被刀子舉了起來,接著轟然倒地。那刀子一顫一顫,跟隨心髒跳動了幾秒。
李繼錫拔刀時,後頭冒出極大的鼓噪聲,因此他奪路狂奔,在一道閃電打下時,他停住,向後跳了一下。對麵有一道同樣受到驚嚇的目光。他捏緊了刀。但令他感到奇怪的是,那人安然張望了一眼四周,說:“你殺了我吧。”他遲遲下不去手,直到和這個叫於學毅的人要擦肩而過了,才隨意地劃上那麼一刀。
血像一根線從頸脖溢出來,於學毅捂住傷口,哮喘一般噝噝有聲,亂走到樹下。李繼錫匆匆回頭看了一眼,幹淨得像電視劇裏的俠客。他有些欣賞自己了,因此像戲台的武生,在街道斜插著碎步疾走,直到前邊橫刀立馬,站了一員大將。
“呔!來將通名。”小瞿將氣槍瞄準李繼錫
的眼窩。
李繼錫要癱軟了,又被後頭混雜的喊叫聲刺激了,因此魚死網破,困獸猶鬥,揮刀去刺,那英雄卻是急急用槍杆來擋。乒乒乓乓七八個回合,小瞿抵擋不住,被劃傷了臉。就像有一團火沿著半邊臉燒起來,小瞿吃驚地摸,摸到一手血,驚恐地跌坐於地。
在被紮成蜂窩煤前,小瞿喊了三個名字,依次是哥、媽媽、蘭慧。
這時,蘭慧正騎著自行車奔在回娘家的路上,心間充滿了被擊敗的屈辱,她對自己說:“不要理瞿進軍,不要理,以後就是他來求,也不要理了。”她將在第二天早晨搭乘最快的中巴車趕回來。乘客們看見了無窮無盡的哭泣,不一會兒,她將頭伸出車窗嘔吐起來。她確信是有了身孕。
警笛在遙遠的地方響起來。李繼錫朝西狂奔,奔過新華書店、油泵廠、轉盤,來到城郊公路,奔不動了。此時,狂風、閃電和積雲像從未存在過一樣散去,天下竟光明了,李繼錫回頭見什麼人也沒有,沿小路摸進無定村。那裏黑燈瞎火,人們都睡著了,隻有葉五奶奶坐在門前,將剝好的花生丟到碗裏。
隨著歲月的侵蝕,葉五奶奶臉上長滿老年斑,眼睛變成三角形,隻剩了一顆牙齒。幾年前,她還是一個自憐的老女人,聽到腳步聲,便大聲呻吟,懂事的人總是過來安慰,她便拉人家的手,細說身體的每一處變化,就像訴說
一座廢棄的工廠。然後有一天葉五奶奶便不記事了,她開始隻是忘記家裏的某個人,後來便隻記得家裏的某個人。有天人們為了測試她的記性,說小曾孫被人抱走了,她便站起,以頭觸牆。但在另一天人們以同樣的套路測試她時,她卻笑著說:“你什麼時候來的,等會兒到我家吃飯吧。”那人本來就是她家的。
現在葉五奶奶胸前掛著紙牌,寫著孫女的電話。葉五奶奶就是這樣,失憶了還要出門,每天都要提著小提包,拄著拐杖,從後門悄悄出去,有時走一百米就返回了,說天真熱;有時走幾百米才返回,說走到大城市了,不能再走了;偶爾,她獲得了體力,要走上一兩裏,這時便需要好心人對照紙牌打來電話。
葉五奶奶最近不敢出門。孫女說:“你兒子都到城市住院去了,你還亂走,我們哪裏有精力來照顧你。”也許是這句話讓她記住了,她天天坐到門口等,人們問等什麼,她說等兒子回來。
“你兒子叫什麼啊?”
“我不知道叫什麼。我兒子住院了。”
她等到了凱裏人李繼錫。已是強弩之末的他手裏還提著滴血的水果刀,因為殺戮過多,刀背彎曲,刃口卷如刨花。葉五奶奶說:“我要去看我兒子,他們不讓。”
李繼錫聽不懂。
“你是誰啊?”葉五奶奶溫柔地問。李繼錫答:“我殺了六個人。”
“等下就在我家歇吧,今
天就別回去了。”
“他們在追我。”
“你餓嗎?”
她把碗伸過來,他才弄清楚她的意思,因此丟掉水果刀,抱住她的腿哇哇地哭。我們是在這裏抓住他的。葉五奶奶說:“你們抓他幹嗎?”
“老人家你差點被人家殺了,你還不知道?”
“我兒子在住院,身體比我都差。”
葉五奶奶邊說邊進去,關了門。
李繼錫被抓上車後,我們拳打腳踢,一通怒吼。但是一到局裏,我們便審慎了,這可是一個重要性堪比希特勒、二王的人物。審訊室十分靜默,每個人都壓製著呼吸,以至於訊問者在紙上寫了什麼字我們都能猜出來,指針經過十點三十分時,像針一樣彈了我們每人心髒一下。李繼錫的頭皮、臉、手腳和背部震顫起來,他抬起眼睛,楚楚可憐如一隻即將被殺生的青蛙、一條即將被殺生的魚、一頭即將被殺生的水牯,並不像是手裏攥著六條命的狂魔。
讓人憋屈的是,這個人最終被司法鑒定為精神病,沒有被押上刑場槍決。
那夜,我一度忘記鄉下中學還有一位叛變的未婚妻,但在我從中醫院走出後,我還是第一個想起了她。在中醫院大廳,日光燈照射著一張灰綠色的行動床,床上躺著一個身材勻稱的青年,他抬著眼安靜地看著天花板,一動不動。
我想:你真是悲哀啊,偏偏在這個殺人之夜來就診。但在走過去時,我又無比清晰地
意識到他袒露的胸口有道狹窄而幹淨的創口。他是與我同年的艾國柱。每年十月一日,我們都會喝到天明,商量著去省會、沿海、上海、北京、紐約的事情,他很認真,我隻是過過嘴癮,我的婚禮定在春節。
我撫摸著他的眼皮,他仍然不肯合眼。因此我痛哭起來。
我撥打了愛愛的波導手機,懷著極強烈的傾訴欲說:“愛愛,無論怎樣,這一輩子都要吃好喝好、生活好,無論怎樣,我都會保護你。”
這隻是當夜無數個許諾之一。當夜,紅烏鎮的人徹夜不眠,緊緊抱著孩子、女人,就像他們正發著可怕的高燒,隨時要被死神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