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殺人事件(2 / 3)

狼狗隻能孤獨地回家。

那是一間三層的商品房,每層都放著積滿灰塵的家具,沒有一絲人氣。他溫柔的女人按照黑幫片的套路,三年

前帶著孩子改嫁他鄉了,那時他粗暴地說“你走吧走吧”,現在卻像老去的母牛那樣思念著對方。他找到她的電話,準備號啕大哭,卻聽到她說:“有什麼事?”因此他隻能說:“沒事。”

“到底有事嗎?”

“沒有。”

“沒有,我掛了啊。”

“等等,等等,你能不能等我一下,別掛電話,讓我去洗個澡。”

“為什麼?”

“我怕洗澡時死了。”

“為什麼?”

“我哥洗澡時腦出血了,我怕我也會。我五分鍾後回來和你說話,就說明我還平安。”

“好。”

這個澡是狼狗一個月來洗得最寬心的,小腿雖然還在抽筋,但他已能勇敢地將水柱衝向頭顱。他想自己要是倒下了,這個親人就會焦灼地撥打120,將他拯救回來。

他愜意地擦拭著身體走進客廳,拿起電話,聽到了嘟、嘟、嘟的聲音。他在這永遠的孤獨中淚流滿麵。那麼好,狼狗,你死前沒有人抓住你的手,撫摸你的額頭,你死後也沒有人來敲門,打電話,破門而入。那麼,也許隻有等到幾個月後,等你身上爬滿蛆蟲,腦袋隻剩空蕩蕩的眼窩和緊密的牙齒了,才會有人想起來收電費,你的臭味才會驚動紅烏鎮。可是,現在收電費的都是你不交他就給你停電,不會來催。狼狗號啕大哭,將話筒一下下砸向茶幾。

狼狗成為紅烏鎮上混社會的人中第一個出來鍛煉身體的。在小城,

當眾鍛煉身體是件十分羞恥的事情,但他並不在乎,他目視前方,挺胸抬腿,執著而用力地奔跑在夜晚的街道上。沒有任何事情能阻擋這樣一個活著的奴隸了,即使二〇〇〇年十月八日這夜狂風大作、落葉飄飛,一場大雨分明就要來了。

穿著短褲的狼狗穩定地吐納,一路矯健地跑出青龍巷,跑進建設中路。在閃電刺下時,他聽到一聲呼喚,看清了前頭駭人的一幕:一個醉漢正驚懼地跨過一個女子,那女子肥沃、巨大,像隻河馬趴在地上,雙腿抽搐著。他因此退後了兩步,可這時他再度聽清了那淒厲的呼喚:“狼狗!狼狗快來!”

這是紅烏人第一次這麼有需要地呼喚狼狗。這聲呼喚讓他意識到自己還是一位老大,而作為一位老大,他怎麼能像老鼠一樣跑掉呢?因此,他幾乎是難以逃脫地朝前走去。

艾國柱

開始有風了,白虎巷攤上的人都走了,艾國柱也想走,卻還是縮著身子坐住了。對麵的何水清在向公安局司機小劉隆重介紹手中的白煙,後者接過兩根走掉後,何水清轉過身來說:“我就是你的果啊。”

以前,何水清是眼睛長在顱頂的人,每周一戴著墨鏡,開著吉普,塵煙滾滾地去鄉下上班,在那裏泡熱水腳,一心等周末開車回紅烏鎮。如此幾年,他忽然在去年留下五四槍及存折,和當地一位女老師一起失蹤了。人們以為

世間最慘莫過於何妻,她在意識到這罕見的背叛後帶領牌友殺到女老師家中,將後者父母雙雙罵哭,人們又說這造下了孽。

三個月後,蓬頭垢麵的何水清和女老師回到紅烏鎮,人們看見他們在汽車站外分手,何水清還擦拭了她的淚痕,卻不知她去哪裏了。數日後,釣魚人在護城河綠堤發現一具女屍,氣體將紫黑色的腹部撐得像隻地球儀,上衣的幾隻扣子都撐飛了,蒼蠅正嗡嗡地來回飛舞。

死者家屬撿走農藥瓶,抬屍到公檢法三家示威,要求驗屍為他殺,這件事到紀委那裏被斷為“民憤極大”,何水清因此被罷免派出所所長、副科級職務。死者家屬不服,扯橫幅繼續上訪,終是將何水清的編製也拿下了。這樣的罷免也許算不得什麼,要命的是熟人們的眼神,明麵看來是關切的,裏頭卻深藏著恥笑,因此,當李局長問他要不要到治安大隊幫忙時,他拒絕了,改去門戶緊閉的檔案室。

何水清說:“我是帶著奔赴聖地的熱情上路的,一直坐到火車能開到的地方才下車。在那裏,城樓像想象的那樣,放射著金針,而車輛接連奔行,發出嘩嘩的聲音。我擁抱著沫沫,慶幸我們渡盡劫難,苦盡甘來。可是接下來的每件事都在告訴我:紅烏容不下我們,這座城市也不會。

“一般的電影到最後才會釋放出光明,而電影也就此戛然而止。它

不往下講,是因為它覺得幸福是顯而易見的,不用贅述。可是我現在卻知道其中的緣由,當我們翻過苦難的大山,看到的山的另一麵其實還是苦難。我現在明白那麼多出去的紅烏人為什麼都灰溜溜地回來了,因為上帝從未許諾,隻要你離開了,就可以得到。相反,他一早就將我們圈限在紅烏,讓我們翻身不得。你看看守所的老犯人,放出去了還是想辦法鬧點事,好再被抓回來,為的就是在臭烘烘的地方活下去。

“我回來了。火車開過紅烏時#pageNote#5,我已經預知將要受到的嘲笑,就像振翅的雞飛上天,落地後難免要被別的雞啄傷,而且我也看到沫沫臉上的死氣,就像我來這裏前在求知巷看到的於老師,臉麵煞白,眼神直勾、沒有光,可這些都不能超越我在城市地下通道所感受的絕望。我跪伏在那裏,看一雙雙鞋經過,它們無論怎麼餓怎麼冷,都會安然走回家,而我卻連一床溫暖的被褥都沒有。因為饑餓,我和沫沫的關係變得異常冰冷。

“在沒乞討前,我曾經在馬路邊等了一個下午,為的是把路人等光,好到垃圾桶取半塊麵包。終於吃到時,我熱淚盈眶。有一片屑兒掉下去,我快捷地蹲下去拈起它,塞到嘴裏,然後就在這一瞬間,我看見麵前站著一個中年人,他給了我六塊五毛錢。我幹別的什麼都賺不來六塊五毛錢,但當我將手

伸進垃圾桶時,它來了。因此,我一下清楚了自己在城市裏的命運。我在紅烏時懷才不遇,總想出走,就像你這樣,但我現在知道,隻有這個地方適合我。”

何水清這個曾在《人民文學》發表過詩歌的城鎮作家現身說法,讓艾國柱頗難對付,而他絕不會是最後一個說客。自打幾年前流露出走的意思以來,艾國柱就意識到紅烏鎮布下了一張嚴密的網。姐姐總是像打貨一樣,打回來一批又一批姑娘,不是說長得好就是說工資高,為的是趕緊找一個溫柔的籠子,將野獸困住。而那些熟人則毫不客氣地說:“你放著這麼好的工作不要,不是輕視人嗎?”

外邊的城市則像何水清說的那樣,曾兩次拒絕他。城市總是一個樣子,長著青硬的樓宇,行走著戴眼鏡的知識分子,像一個傲慢的姑娘,將來者審判為一個明顯的鄉下佬。在第一個城市,他因不會使用電梯而羞慚,而第二個城市的麵試間則端坐著十幾個嚴肅的人,將他像一隻小老鼠篩來篩去,以至於讓他的身體產生觸電般的震顫。當他铩羽而歸時,父親控製不住笑起來,那既是恥笑,也是慶幸。這笑容很快傳染給所有家人,他們將被窩掖得深深的、厚厚的,像掖一個深淵。

現在,他還是要出去。

他本來並不這樣。在他還小時,父親用起名的方式規劃了他的一生#pageNote#6,他也一直努力走在

這條從政的路上:師專畢業後考公務員,到司法局混跡,因為材料寫得好被借調至縣委辦,並正式調入縣委辦。人們看著他時就像看著一個王儲,眼神裏帶有親密,他也習慣在這樣的注視下春風得意地走。可是啟示還是在一個夏夜出現了,那夜之後,所有粘在他身上的榮耀都碎成粉末。

那夜,他走到人工湖邊,準備收割一個叫王娟的姑娘,他喜歡她衣領下微露的胸部,以及從那白嫩處滲出的令人呼吸緊促的細密汗珠。可是等到這個隻是在醫藥公司賣藥的姑娘走來時,他卻看見她臉上細微的倦怠。她像枚剪影坐於石凳上,注視著空寞的對岸,隨意說著什麼。他一句也聽不進,他全身的力量都用在右手指上了,它像螞蟻那樣在一尺之間緩慢移動。終於趁著一個看似無意的機會,他將手指觸碰上她的手指,然後像是沒有了呼吸一樣地等待,要是過了幾秒鍾她的手還在,那就將它捏住,可她恰在此時將手抽走,壓到大腿下。

他說了些話來緩解尷尬,然後無話,兩人沉默地看著泛著微光的人工湖,直至水波蕩漾,地皮震動,對岸傳來越來越強烈的轟隆聲。

不一會兒,火車駛過湖對麵的鐵路壩。它照映在湖裏,就像一隻緩慢遊弋的紅鯉魚,看起來要遊很久,可當你再次看時,它已消失在巨大的暗青色裏,就像從來沒來過一樣。她歎

息一聲“深圳啊”,走了,淚水掛在嬌小的麵龐上。

他開始不順心起來。他中了這個因母親患病從外地歸來的女孩的蠱,變得像竹林七賢一樣放蕩,在一下不能出門時,接二連三地戀愛。起初他還相信這是一件極講緣分的事,裏邊自有奇妙的哲理,比如世界上有二十五億男子,也有二十五億女子,為何獨是我們聚在一起;比如我考公務員少幾分,就得去鄉下教書了,就無法在紅烏鎮和你天天碰麵了。如此種種,都是偶然,都是命運。可是在一次相親途中,他突然醒悟過來,這不過是自欺欺人。當時他撞見政府辦的小李,問:“你去幹什麼?”

“去實小看一個老師。”

“是嗎?聽說她皮膚很白。”

“鬼話,臉上長了痦子的。”

他什麼好奇心都沒有了。這所謂的主宰不過是小城裏的幾個媒婆,隻要出現一個從鄉下調上來的女子,她們就會組織所有合適的單身漢去參觀。當你坐上一趟飛越太平洋的飛機時,你的鄰座可能來自澳洲,也可能來自南美。你可能知道偶遇的含義,但當你坐上的隻是一輛紅烏鎮的人力三輪車時,那你便隻能看見熟人點頭,他們“小艾”“小艾”地叫喚著,像無恥的姨爹。

一次打牌的經曆加速了艾國柱的出走日程。那天,他、副主任、主任以及調研員按東南西北四向端坐,鏖戰一夜後,副主任提出換位

子,重擲骰子,四人恰好按照順時針方向往下輪了一位,艾國柱就是在這時看見極度無聊的永生:二十歲的科員變成三十來歲的副主任,三十來歲的副主任變成四十來歲的主任,四十來歲的主任變成五十來歲的調研員,頭發越來越稀,皺紋越來越多,人越來越猥瑣,一根中華煙熄滅了,還會點起煙頭來抽。

因為虛與委蛇太久,戰罷,艾國柱在衛生間嘔吐起來。

二〇〇〇年十月八日這個夜晚,艾國柱本來想和何水清分享一個痛苦的夢,但當他看見後者張開鮮紅的牙腔,極度貪婪地吃著鹵製品時,他放棄了。在夢裏,他撲騰著手腳,偶然脫離了地麵,他為此興奮,一上午都在玩這個遊戲,可是等疲憊了時,卻猛然看見地底下跟著一隻眼露凶光的巨鼠。他為此逃遠了,可等到他著落於一棵樹上時,又驚愕地看見它奮蹄追來,那豎起的皮毛正散發著激情的光芒。在到達樹根後,它弓滿身子,朝上一躍,竟差點將他撈下來。老鼠可是不會飛翔的,但它明顯已經統治了大地和水域,讓他永不能著陸。在夢的最後,四肢因為撲騰過度而僵硬,他絕望地看了眼空蕩蕩的天,垂直地掉了下來。

他不能給這個夢以合理的解釋,隻是感覺到一陣惡心。而現在那個吃出巨大聲響的何水清也讓他感到惡心,他想說明四點:你失敗不代表我失敗;即

使所有人失敗,也不代表我失敗;即使我已失敗過兩次,也不代表會失敗第三次;即使第三次還失敗,那也比現在強,我不能在臨死前追悔莫及。

可他沒說,他隻是給何水清倒酒。明天一早他就坐中巴離開紅烏了,這是最重要的。那時爺爺也許要背著被褥扯住他,威脅要帶著年邁的他走,那才是最麻煩的事情。

何水清的白煙抽完了,艾國柱拿出芙蓉王,他擺了擺手。“我隻抽混合型的,”這是何水清從外地帶回來的唯一財產,“在那裏男女老少都抽白煙,我開始抽不慣,後來抽了,就覺得痰少,不惡心。”

“何所長,我幫你去買吧。”

艾國柱知道對方是這個意思。這樣也好,煙買回來了,自己也好開口說走了,何水清叮囑了一句:“一般小賣部買不太到,你到超市看看。”

連包白煙都買不到,這鳥地方,他想。他走出白虎巷,穿過建設中路,朝東往超市走去。風灌了幾下他的眼睛,他加緊腳步,看見一團黑影像螞蟥一樣扒在垃圾桶上,大口噴著口臭。他想,就是變成這個樣子,那個叫上海的地方他還是要去,去了就不回來了。

於學毅

於學毅一直沒有走出初戀。

在同學程藝鶴判定這是惡心的暗戀後,他瘋掉了。這個瘋是經過司法鑒定的,法庭因此沒有判刑,他在精神病院待了一年,回到紅烏鎮,每夜去求知巷花壇邊上坐

著。因為這點,本來沒裝路燈的巷子顯得異常恐怖。

程藝鶴事後一定很後悔,他如果老早將李梅在廈門結婚的消息和盤托出,也就不會遇刺,可他把它當成金貴的東西,坐而抬價。他先是讓於學毅叫哥,接著又叫爹,人家都叫了,他卻冷笑:“我就想不通,你有什麼好想的?”

“我也不知道。”

“你蠢到極點了。”

“不要說了。”

於學毅憤然喊了一句。程藝鶴猝不及防,麵色羞慚,過了會兒,為了掃除這讓人惱火的尷尬,他踩著凳子,敲打桌子說:“你媽的是你要我告訴你的。”

“那你告訴啊。”

“我告訴你於學毅,老子今天想告訴你就告訴你,不想告訴你就不告訴。”

“不告訴算了。”

程藝鶴愈發沒麵子。他吐了口痰,這痰的主要部分吐到地上,星星點點濺向於學毅的手臂,於學毅擦了擦。程藝鶴索性去拍他的臉,見沒有反應,又加重拍了一下,於學毅像茫然的孩子,端坐在那裏。侮辱一直持續到程藝鶴意興闌珊才結束,程本來要走掉,卻偏偏加上一句。就是這句話讓於學毅筆直地站起來,將空酒瓶敲碎於石桌,一瓶子紮向程藝鶴隆起的腹部。前後隻用了不到兩秒鍾。程藝鶴眼球睜大,感覺有五隻鐵爪抓緊腸子,接著血從五個洞眼汩汩而出。這個侏儒因此痛苦地搖起頭來。

其實在此前,於學毅就有點腦子不清醒。

段時間紅烏鎮傳出存在一隻猿猴的消息,說是身長一米七,長著鬆針式的黑毛,兩隻眼睛在黑夜裏有如手電炯炯有神,說得有板有眼。有人較真,一路問是誰散布的,問到源頭,是二中生物老師於學毅。

於給出了一段譫妄的解釋:聖地。對猶太教徒來說是耶路撒冷,對伊斯蘭教徒來說是麥加,對他來說則是求知巷十六號的一棟綠色小樓。很多漆塊被曬得發裂,掉了下來,碎成粉末,水管一下雨就滲漏,就像有人從樓頂往下尿尿。穿著花短褲的老頭兒抓著報紙下樓上廁所,和提著尿桶、穿著睡衣的肥腫婦女相逢,他們的身體中間鑽過掛著翠鼻涕的髒孩子,到處是惡俗帶來的喧鬧和破敗。但是在她走出來後,一切像灑上光芒,變得神聖。

她就是於學毅的神。

每回走在通往它的路上,他都自感罪孽深重。篩糠,戰栗,寄希望於她撫摸他的頭顱,又絕望地意識到那裏隻會有一場嚴厲的審判。他的軀體刻印著她目光的鞭痕,她披頭散發,一言不發,無情地鞭打。

他在畢業分回紅烏幾個月後再度朝綠色小樓走去。這幾個月總是有個聲音催促他,因此他終於是喝了酒,帶著要為所欲為的熱情大踏步前行,可膽量還是在走近時消耗殆盡了。他感覺所有的路人都知道他的目的,他是去約會啊,嘿嘿,他是去約會。他拖著雙腿上了樓,在那

裏歪過頭,聽任右手食指和中指弓起來,笨拙地“啄”34房的門。他盼望裏邊無人,可還是聽到了悶罐似的聲音:“誰呀?”

“我。”

“你是誰啊?”

“我。”

於學毅的聲音像是怪物發出來的。他想從這一刻起,他任人宰割的局麵就決定了。門開後,他低頭走進去,授權自己坐在沙發邊沿,一心等待那令人膽寒的驅趕,可等來的卻是一聲歎息。這歎息味道極臭,因此他驚愕地抬起頭來,一隻鼻孔粗黑、嘴唇鼓如白桃的猿猴正坐在對麵,輕撫鬆弛的胸部,用巨瞳死死盯著他。

因為這個動物的存在,他輕鬆了許多。可是很久了,梅梅也沒走出來,倒是“母猿”將雙手交疊於胸前,說:“不要抱什麼希望了。”在於學毅退縮時,她拿起小鏡子,像抿口紅一樣抿了幾下嘴唇,說:“我不能愛你。”

於學毅講得眼淚都笑出來了。幾天後,他又冷靜地造謠,說李梅在廣東做了小姐,傍晚起床後穿著睡衣,叼著牙刷,端著尿盆,到街邊廁所洗漱。她在睡衣上罩了件外衣,為的是遮擋得了髒病,背部和胳膊開滿映山紅一樣的狼瘡。有人看見了回來告訴他。

他說最後一次見到真人是在建設中路。當時陽光熱烈,妖孽無處遁形,他看見那個化成灰也認得的人迎麵走來,恐懼地跑掉了—這個被日夜修改潤色的女神,卻原來隻是個髖部粗大、

身軀幹瘦、臉部水腫的婦女,卻原來隻是這樣啊!他跑的時候,路兩邊的房屋接踵倒塌,及至停下,它們還在向前倒著,世界毀滅了。

他在講這些時,神態就像老人回憶不複再來的青春,有一些恥笑,有一些酸楚,我們以為再沒有什麼能傷害他了,可是在程藝鶴多說了一句話後,他還是崩潰了。我們隻能這樣理解,同樣的話,如果是由他於學毅自己說,可能會帶來完全不同的結果,也許他會和大家一起笑話自己。這就是自嘲和嘲笑的區別。

程藝鶴嘲弄地說:“她煩你,一直煩,煩死了。”程藝鶴說的時候就像身後站著全世界的人,全世界的人一起說:“她煩你,一直煩,煩死了。”

於學毅站起身,敲碎啤酒瓶,徑直紮向對方隆起的腹部。血光閃過後,他又從程藝鶴痛苦的表情裏破譯出一句真心話:這就是事實,這就是,你殺我也沒用。因此他鬆開手,惶恐地哭了起來。人們將他架起來抬到城關派出所,他還是躲避在哭泣中,有人抽了他兩個嘴巴,他才止住哭聲。他像人群裏的鼠那樣竄起來。

他順利地進入另一個世界。

精神病院放他出來,是因為他可憐的母親交不起錢了,這個年紀很大的寡婦將他接回來,給他做飯、穿衣、掖被子,一有閑就去打聽那個梅梅。她找啊尋啊,尋到了求知巷,卻隻是看見一處廢墟,野草還沒

長出來,蟾蜍們正在綠色漆塊上一下一下地跳。她回來說:“兒啊,別念了,你的梅梅早就走了,走不見了,走到北極,走到非洲了。”

他聽說那裏被拆了後,有了膽,從此夜夜去坐。他揀了廢墟邊上一處花壇,右膝頂著右肘,右掌撐著下巴,像朱雀巷的趙法才那樣坐著,一坐坐到深夜。來來往往的人有些害怕,但在派出所將他送回家後,他又跑了回來。

民警將他架起來時,他四肢騰跳,大吵大鬧。

二〇〇〇年十月八日是他難得清醒的一天。這天早上他將稀飯舔得幹幹淨淨,然後講了一件事,母親聽完碗從手中掉下來,人跌坐於地。他說,他從睡夢中渾然不知地醒來,透過開著的臥室的門,望見一件白色長袍的下擺在夜風裏輕微擺動,是一個男人坐在那裏,他雙手抱膝,慈悲地注視著他,像是在等待什麼。

“他是在等我死亡,”於學毅扶起母親,“我以為我早上就死在床上了,可現在還活著。”

這天夜裏,端坐在花壇的他看見天空不停鋪蓋黑雲,預想到有一場大雨,站起身走了,走前還敬了個軍禮。他原以為沿路一個人也碰不到,卻在轉到建設中路後看見意外的喧鬧,一群人正在鼓噪著追一個人。

那個人跌跌撞撞跑到他麵前時,恰好閃電刺下,因此兩人都向後回避了一下。於學毅呼吸緊促,想到一個問題:這個人會不

會殺了自己?這是不是最後的時光?有時當中巴車開過一側懸崖,他也會這麼想,他想死之前就是這樣,樹枝還在搖曳,說話聲還在,一切看起來不真實。

他張望了一眼夜色中的街道,說:“你殺了我吧。”

於學毅原本的計劃是走進墨黑一團的人工湖,六年來,它已吞沒了三十條人命。六年前,當他意氣風發地走向文化館舞廳時,人工湖還隻是一片垃圾場,一輛黃色的挖土車高高舉起手臂,開始了它的第一次挖掘。六年前,他走進了舞廳,正在舉辦的高中同學聚會接近尾聲,他坐下來,矜持地嗑瓜子。

舞廳裏隻剩一道藍光在旋轉。它總會停在一張蒼白的女性的臉上。這是一張三年沒有說三句話的臉,正在複讀,沒什麼。可就在燈光熄滅前,這張臉顯現出了河流般的哀傷。

他奉上帝之召,穿過作鳥獸散的人群,對她說:“我送你回家吧。”

她輕輕搖頭,和女友走了,他不知道這是一條拒絕之河的源頭,他想時間開始了。

小瞿

傻子小瞿的輝煌始於一年前的暑日。

那天馬路上跑來一個悲傷的父親,脖子上圍著理發用的白袍,臉扭成一團,跑了十幾步便被自己絆倒了,像麻袋那樣重重撲到地麵上。所有的人站在那裏,揪心地看著,隻有小瞿選擇縱身跳進泛著白光的湖麵。

在那聲音和光線都很含混的世界,他像巨大的泥鰍搖頭擺

尾,搜尋良久,才將一名失水兒童拖出水麵。準備上岸時,人們焦急地喊“還有一個,還有一個”,因此他又遊了進去。

他一共拖上來三個小孩。他躺在地上說“別擋著”,人們便閃開了;他又說“煙”,於是便有了煙,他抽上幾口,咳起來,咳出眼淚了。電視台的話筒正好伸過來,女記者問:“你當時是怎麼想的?”

“我就是想,我能救起好多人,好多好多。”他聲音越來越小,昏迷了過去。

這是紅烏縣電視台第一次拍到這麼鮮活的鏡頭,片子一路送到中央電視台,在黃金時間播放,這個食品公司員工的生活因此發生巨大的改變。他在家裏掛上錦旗和鏡框(鏡框裏嵌著感謝信、剪報、合影以及記者的名片),每天像領導那樣端著茶杯,等桑塔納來接。這樣的報告會、座談會有時去一天,有時去幾天,每次回來,他都打呼哨,讓明理巷的孩子跑來瓜分兩褲兜的西瓜子和蜜橘。

蘭慧是這件事的最大後果,她和父母斷絕關係,嫁了過來。人們看到這樣的好女子配給這樣的二百五,心想,她一定很窮,或者有隱疾。可是真要說她有什麼缺陷,也就是頭上有幾根白發。人們攛掇小瞿,去呀,去問你老婆為什麼喜歡你。小瞿特意跑到幼兒園問:“蘭慧,說,你是不是貪圖我什麼?”

蘭慧輕輕搖頭。

“那你愛不愛我?”

“當然愛。

“我怕你不愛我了。”

“不會的。”

蘭慧拉著小瞿走回去,小瞿不時對路人說:“嘿嘿,她是愛我的。”人們難受死了。

過了些時日,小瞿煩躁起來。因為那些接送的小車再沒駛來。他弄亂打好摩絲的發型,眼窩積滿委屈的淚水,蘭慧可憐不過,拉他的手,他像是找到出氣的支點,粗暴地甩開她。他說:“你看,你來了,他們就不來了。”

他故意不吃蘭慧做的飯,背上沒有子彈的氣槍走到街頭,對著路燈念念有詞地打。有時點射,有時掃射,有時臥射,有時偷射,有時裝成自己被擊中了哇呀呀叫著。就這樣射了幾天,他被聯防隊找到了。聯防隊繳不下槍,就連槍帶人一起拖到派出所了。

這件事的解決還是靠蘭慧。她去超市買了有各種叫聲的玩具槍,對著小瞿放,不能奏效,便抱著鏡框去派出所,在那裏死皮賴臉說了兩個小時,交了四百元保證金,寫了一份保證書,才算把槍領回來了。可小瞿說這不是那把槍,哭鬧了一夜。

蘭慧應該偷偷流淚,然後挑一天出走,永不歸來。可是我們看到的卻總是她帶著小瞿去買菜,試衣服,溫存得就像是小瞿的母親。也許愛情這東西就是這樣,它存在於愛的人那裏,僅僅存在於愛的人那裏,無法為外人道。

這樣相對平安的生活終於有了遭遇危險的一天。那天,巷口走進一個吹著口琴、

背著書包的身影,人們警覺地扔掉蒜,搬凳回屋了,交代孩子不要隨便出門。若幹年前,當這個叫雷孟德的人還是一個少年時,就像牧羊人一樣將女孩引誘到罪惡的稻田,幾乎將她撕裂了。憤怒的人們將他送到公安局,他晃著手銬,吊兒郎當地說:“你們等著啊。”

那天,小瞿坐在門口,苦等心硬如鐵的小轎車。那個身影停在他麵前時,他擦眼睛研究了半天,不明所以。直到對方摘下墨鏡,露出狗一樣水汪汪的眼睛,他才反應過來,衝上去摟住對方,發出幼獸般的號叫聲。

“走開,不要這麼肉麻。”雷孟德說。可小瞿還是親熱地說:“哥,你那一頭長發呢?”

“坐牢坐沒了。”

“你變化真大。”

“嗯,老子吃苦了。”

“你晚上就在這兒住吧。”

“當然,我這次就是準備來住幾天的。”

這時,蘭慧正好出來,她望見雷孟德脖子上的裸女文身,不安起來:“他是誰?”

“我倒想知道你是誰。”

“我老婆,蘭慧,”小瞿說,“這是我哥,雷孟德,我們從小一起玩到大的。”

“弟妹好。”雷孟德吸了一口口水。蘭慧沒有答應。小瞿說:“蘭慧,倒茶。”蘭慧還是沒有答應,她走開時聽到身後在說“你小子有福氣啊”,本能地知道那曖昧的眼光正在端詳自己褲子下的雙腿,尋思它們如何跨上自行車,她覺得再沒有比這更羞恥的事

傍晚下班時,她想他已經走了,卻看到小瞿在給他鋪被單。她拉起被單,說:“這個不能鋪,這是我們結婚用的。”小瞿跑到臥室掀來另一套被單,氣惱地說:“這個總可以吧。”

“沒事,我走。”雷孟德說。他的眼睛是死死盯住她的,就像有一隻肉蟲在拚命往她臉裏鑽。她惡心地跑進臥室。小瞿極度下賤地懇求對方不要走,而雷孟德像是勉強同意了,她咕噥一句“死男人”,眼淚像連線珠兒拋下來。

小瞿對雷孟德的忠誠,根植於童年時長久的依附。在那遙遠的歲月,當小瞿翻著白眼紮進人堆時,人們歧視性地跑開,隻有雷孟德帶他一起玩。也許雷孟德的本意是要他去做很多傻事,可他的感覺是光榮的。這個夜晚,小瞿和雷孟德擠在一張沙發上,問了不下一百個問題,而雷孟德隻問了一個:“你為什麼下水去救那些孩子?”

“我就是想,我能救起好多人,好多好多。”

“你真替我雷孟德逞能啊。”

小瞿嘿嘿笑起來,卻不知道這個大哥腦子裏飄的都是自己媳婦的身影。這前凸後翹又正氣凜然的身影真是惹人啊。

過了幾天,蘭慧對小瞿說:“我不喜歡這個人,一點也不喜歡。”

“為什麼?”

“他總是有意無意蹭我,蹭這裏。”蘭慧指著胸脯。

“有這回事?”

“你趕緊叫他走,他一天待在這裏,我一天不安心。”

“我想想

。”

“我求求你了。”蘭慧啼哭起來。小瞿是怕哭的人,三兩下便躁了,喊了一句“我去找他”,拿著氣槍走了。在巷口,他用槍指著雷孟德說:“站起來。”

雷孟德乖乖站起來。

“靠在樹上。”

雷孟德乖乖靠在樹上。

“你跟我說,有沒有玷汙我的女人?”

雷孟德強笑著說:“沒有子彈吧。”接著他便聽到拉動槍栓的聲音。小瞿將槍口對準了自己的瞳孔:“我在問你呢,你有沒有玷汙我的女人?”

“沒有。”

“沒有,我女人怎麼說你侮辱了她?”

“你先放下槍,你放下我好給你解釋。”

“我不放下,我放下就打不過你。”

“我不打你,我打你是你的兒子。”

雷孟德輕輕撥槍口,撥開後,汗如雨下。隨後他拉小瞿蹲下,說:“《水滸傳》看過嗎?”

“看過。”

“看過你就知道楊雄和石秀的事了。你是楊雄,我是石秀,是好兄弟,我們是不是好兄弟?”

“是。”

“可是楊雄的老婆潘巧雲跟楊雄告狀,說石秀玷汙她了。你說楊雄相信他老婆,還是相信兄弟?”

“相信兄弟。”

“你說要是劉備那二位夫人,一位姓糜,一位姓甘,都跑回去說關羽羞辱了她,你說劉備相信夫人,還是相信兄弟?”

“相信兄弟。”

“有你這句話就夠了,我沒白交你這個兄弟。”

“對不起。”

“我不怪你,你想就是楊雄一世英雄,也會誤會石秀,何況

是你。後來要不是潘巧雲與那和尚的奸情敗露了,怕是兩個連兄弟也做不成了。我跟你講這些就是為著告訴你兩句話,一句是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麵難知心。一句是最毒莫過婦人心。”

“那你們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你女人勾引我啊,我斷然拒絕,她像潘金蓮那樣討了個沒趣,羞死個人,就惡人先告狀,跑到你這武大麵前告我這個武二的狀。”

“那你怎麼不跟我說?”

“我能說嗎?我說了不是破壞你們家庭團結嗎?你今天不用槍指著我,我還不會說。”

事情的結尾是雷孟德將手搭在小瞿肩膀上,小瞿哈哈大笑,說沒有子彈的,被雷孟德刮了一嘴巴子。回到家後,小瞿按雷孟德所授,陰森森說了一句“娘們啊”,沒再理她,而她早知大勢已去,關上臥室的門,將男人擋在外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