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殺人事件(1 / 3)

意外殺人事件

這個火車站是荒謬的所在。如果不是產權不明,地產商一定會拆了它,現在,野草從貨運操場長到候車室,招惹來大量的老鼠和黃鼬,我們除非著急拉屎,否則不去那裏。

一九九七年它建成時,烈日下懸浮著紅氫氣球,兩側電線杆上拉滿彩紙,我們紅烏縣有一萬人穿戴整齊,一大早來等,等得衣衫濕透。“出口氣了。”有人這麼說,大家點頭把這話傳了下去。也有人跳下月台,將耳朵貼在嶄新的鐵軌上聽,說:“該不會不來吧?”

“除非是國家把這鐵路拆了,火車都死光了。”一位老工人應道。大家被這擲地有聲的聲音穩住,討論起武漢、廣州等大城市來,好似紅烏已和它們平起平坐,今晚爬上火車,明早也能看到天安門升旗了,不知道北京的早晨冷不冷。

下午五點,火車張燈結彩著駛來。也許是沒見過這麼多前呼後擁的人,它猛然刹車,齒輪和鐵軌摩擦過度,濺出火花。我們振臂歡呼,以為火車就要停下,不料它長嘯一聲,奮蹄跑了,車底排放出的大量白汽,噴了我們一臉。

後來我們才知道,幾乎在紅烏站建好的同時,鐵道部下達了全國大提速的文件。所謂提速,其一要理解為火車本身提速,其二要理解為有些小站必須犧牲。我們坐在人工湖畔,看著從不停靠此地的火車從對麵鐵路壩駛過,心酸地念順

口溜:

紅烏縣啊紅烏縣,

白天停水,晚上停電;

火車一夜過六趟,

睡覺不方便。

我們想這是動物園的觀光車,那麼多外地人坐在裏邊,一遍遍參觀籠子裏的我們,總會生出一點優越感。我們房子這麼矮,路麵這麼破,什麼像樣的曆史都沒有#pageNote#0。

我們想它出點事。一九九七年冬,它果然在二十裏外的茶鋪脫軌,不少紅烏人去撿碎片,據說摔得稀巴爛。然後我們和它的關係麻木了,就像習慣一個親人打呼嚕,我們習慣它在深夜轟隆隆駛過。但就是這逐漸被遺忘的東西,三年後像故事裏的伏筆猛然一抖,抖出一樁大事來。這件事割痛了所有紅烏人。

那天傍晚七點半,火車快要駛過紅烏鎮時,車窗裏吐出一隻妖怪來,隨意得像吐一隻棗核。那裏的鐵路壩由山石和水泥加固,一般人摔出,以顱擊石,當場即可報銷,可妖怪著地時卻伸出前爪疾走,像麻雀一樣振翅飛起,又翩然飄落於遠處的田埂上。

他悲哀地看著這陌生的地方,抽掉了一根煙,然後走近我們。

此前一天,青龍巷的算命先生發癲,交代大家隔夜不要出門。人們見他的手拍紫了,對街上著名的善良姑娘金琴花說:“小金你勸勸吧。”金琴花走來心疼地說:“別拍了,好伯,拍壞了。”瞎子卻抓緊她的手臂說:“親娘啊,明夜莫出去。”

“嗯,我不出去,我相信你。”金琴

花說。人們爆出哄笑。

妖怪到來的這天是二〇〇〇年十月八日,政府稱之為 “10·8事件”。我們紅烏鎮人活久了,不習慣記日子,因此稱它為“那晚十點的事”。這詭異的事隻發生了十二分鍾,十點開始,十點十二分結束。十點前,紅烏鎮狂風大作,落葉紛飛,天空裹著黑雲,不時有閃電刺出;十點十二分後,烏雲大開,聞訊而出的人們捏著沒用的傘,恍如墮身白晝。

在這十二分鍾內,隻有六個本地人像是約好了,從六條巷子魚貫而入建設中路#pageNote#1,迎接上帝派來的妖怪。

趙法才

有段時間了,超市老板趙法才每晚七點半提著酒瓶走到朱雀巷的石頭邊,坐到十點,再去超市關門。偶爾有人問,還在想狐仙嗎?他淒惶一笑。

他心裏有個陰險的秘密,就像搬運工將最後幾件貨物亂拋亂丟,小學生將最後幾個生字亂寫亂畫,他要將剩下的生命在這裏胡亂消耗掉。他拉開閘,讓烈酒燃燒內髒,讓濕氣像毒針一樣鑽進脊椎,他發明了這個笨拙的自殺辦法,在四十二歲時駝背,咳喘,白發蒼蒼。

這樣的年紀也曾讓他產生擁有一匹白馬的想法,他想騎上白雲般的白馬,離開紅烏鎮,去做一個自由自在的鰥夫。但在一個頭發挑染了一撮黃的小年輕騎著光洋摩托疾馳過後,這個想法就消散了。他叫住年輕人,遙遙地問:“這車是誰讓你騎的

?”年輕人亮出車鑰匙上掛著的玉佛,趙法才便明白了。他看到對方盯過來的眼神就像一匹幼獸惡狠狠地盯著垂垂老矣的野牛,便知老人應該去敬老院生活的道理,他不能僭越。

趙法才的自棄開端於紅烏鎮一次聞名的捉奸事件。那件事發生後,趙法才的老婆在滿是橘皮的臉上撲上顆粒狀的粉底,照著嘴唇畫了一個肥滿、鮮紅的“O”,端來八樣帶肉的菜。

“喝一瓶吧,”她說,“喝一瓶吧,我去給你開。”她拿出啤酒,用起子開好:“要不找杯子給你倒上。”趙法才搖搖頭,找到瓶蓋將還在冒汽的它細致地蓋住,然後慢慢咀嚼每一片食物,他抬頭時看見淚水已將她的粉底衝散,便說:“瓦妹,別多想了。”

“你也不想想,她像正經人嗎?每個月隻拿五百塊工資,哪裏有錢買摩托車、買手機,哪裏有錢交話費,她用的化妝品都是羽西的,有幾個人用得起?”

“別說了。”

“你要是還惦記著,就去找她,把我們娘兒幾個扔了吧。”

“別說了。”

他中止了晚餐,起身去超市,在路上他買了一瓶白酒,找到一塊石頭,坐下,開始了那個宏大而默然的自殘計劃。

在很遠的時候,趙法才曾是名從容的砌匠,細致地調好一桶泥,用砌刀將泥均勻地抹到磚頭的四個邊沿,將另一塊磚對準貼上去,這樣一塊塊地往上貼,貼到房主沒錢了,

就封頂。但在女人以每兩年一個的速度生下兩女一男後,詩意的生活結束了,他的房屋被工作隊扒光了,褲腿像是有三隻餓狗扯著,他再也不能騎在屋頂上吹口琴,欣賞自己漫山遍野的作品了。

他扔掉最後的煙頭,做生意去了。

他曾買來半倉庫的鐵觀音,以為能改變紅烏人的飲茶習慣,但最終還是將它們一套套地送給工商、稅務以及每個可能為己所用的人,悲愴地送了三年;他也曾翻《辭海》來給店鋪起名,但在最後盤下這間超市時,他想都沒想就叫它“好再來”,既然長途公路邊幾十家店鋪都叫“好再來”,那就說明它已經過市場檢驗。

他學會對偷喝啤酒的兒子咆哮:“你喝一瓶,我們從老遠運來的一百瓶就瞎做了、白做了,什麼利潤也沒有了,你知道嗎?”那是因為有天他做了很多事,幹渴得要死,喝了一瓶啤酒,女人歪斜的身影從黑暗中移過來,女人說:“喝吧,都喝光了。”

他像是剛殺了人,十分負疚。

女人瘸掉是因為從三輪車上掉下來。當時她喊停車,可正爬坡的三輪車發出更猛烈的哢吱聲,眼見掉在柏油路上的一匹布就要不見了,她跳了下去。出院後她掉了許多眼淚,但在手伸進鐵盒時,悲傷止住了。錢盒裏躺著很多錢,她像慈愛的祖母輕撫它們。她沒有意識到這些粗暴的孩子這些年來弄壞了她的腿、手

指、門牙以及乳房,她和趙法才變成了它們謙卑的仆人,以至於忘記他們曾是鄉下最白的一對男女。有一晚,她在下麵抹了點雪花膏,像死魚一樣攤開,重口味的嘴還在說著討賬的事,趙法才偏過頭幹完了,從此沒再幹。

很多紅烏鎮人都這樣,不再行房,不再吹琴,有一天死了,留下房子和存折。但趙法才在中年的末梢卻出了點變故。那天技監局辦公室主任打電話介紹遠房親戚來做收銀員,他出門接,望見一幅在掛曆裏才會有的風景:一個高挑、白皙的年輕女子斜坐在光洋摩托上,一手捏著鑰匙環上的玉佛,一手攏著耳邊的發絲,對著他若有若無地笑。他躲過這行雲流水的目光,像是被猛砍一刀,逃回超市。

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世界上還有愛情這回事。

半個月後,他去打貨,臨行前見她跑來請假,便柔軟地問:“什麼事?”她臉紅了:“那個事。”他理所當然地應允了。車輛開走時,他偷偷回頭,發現她也回頭撒下一瞥。那是屬於你的眼神啊,趙法才,他酥酥地想。

在省城的旅社,他躺在床上無望地思念,BP機忽然響了,反撥過去,便聽到那個魂牽夢繞的聲音像當日技監局辦公室主任一樣在命令他:“向後轉,向前走,走出門口。”他跌跌撞撞拉開門,看見她穿著第一天穿的絳紫色T恤,捏著手機站在那裏。“你怎

麼知道我在這裏?”她沒有說話,抱緊了他,胸脯像幼獸一樣起伏。他在這踏實的感觸裏暗自流淚,好似旱地飄起大雨,然後那東西被清晰地抓住了。此後她成為他永恒的思念。他在無數個夜晚思念這柔軟修長的雙腿、微微隆起的小腹、如新月般翹起的乳房以及叼住他耳垂的狂野舌頭。他說:“渺兒啊,我的手就像船兒滑過你的腰肢,我一路滑下去,在這裏停了。”他表現得完全不像一個生意人,他像洪水一樣演說了半個晚上,以至於當他走進衛生間時,內心空蕩得像一隻篩子。衛生間裏有油黑的盥洗池、漏水的便池、黑鏽鐵絲上別人留下的幹硬毛巾,以及他鬆弛的身軀。他攤開手站在鏡子前,覺得極不真實。憑什麼呢?你比人家大整整十八歲。他感到腦後有刀鋒掠過,有時深夜一人攜款走過朱雀巷,他也會有這種感覺。

回來後,他輕按了下埋在床墊下的腰包,在熟睡的她旁邊睡了。

後來她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喜歡你,你不打我就可以,我怕男人打我。”雖然當時她是真誠地看著他的,但這個模糊的答案還是讓他糾結。他需要在每件事情上畫上等號,“1.00”元等於礦泉水,“3.00”元等於方便麵,每件事必須清清楚楚。因此,他替她想了一個結論,那就是她喜歡他的店鋪和存折。我們紅烏鎮人就是這樣

,當一件事過於不可思議時,人們就會套用《知音》上的故事來解釋。

因為他無法撇開老婆,她表露出煩躁,這更堅定了他的看法。他像是碰見一個生意場上的對手,小心謹慎,量入為出,和她周旋著。他想:色字頭上一把刀,自己終歸不是傻蛋,有時就是碰見她的手撫摸顧客的胳膊(就像看見她在人家身下呻吟),他也能穩住自己,那就讓別人神魂顛倒、傾家蕩產去吧。

這樣的來往最終停息於夏末的一個夜晚。那夜他拉上卷簾門,到辦公室行軍床上睡覺,卻見她已卷著毛毯睡著了—她一定是躲在某個地方,偷偷留在這裏的。因此他吸了一口口水,擠挨上去,把她扳過來時,卻望見她淚流滿麵,像是潑了一盆水。

“我明天就不來上班了,以後也不來了。”她說。

“好好的怎麼要走?”

“我決定了。”

也許是為了再度進入這美妙的肉身,他進行了大量勸說,她卻總是搖頭,他心裏“咯噔”一下,算是明白了,她在下最後通牒。因此他鬆開手,覺得世界從來沒有這樣可惡過。然後她說:“我們不說這些了。”

他們像兩塊石頭生硬地躺著,呆呆地看天花板的黑,夜晚像河流,又深又遠。忽而,窗玻璃“哐當”一聲,掉下一塊來,他驚坐起來,一道光芒射進他的眼洞,他慌忙扯毛毯蓋她,那光芒卻搶先一步照清那裏。她像是夜

晚稻田裏被照得目瞪口呆的青蛙。

“誰?”他惡狠狠地問。

“你哥,趙法文。”

趙法才說“沒事,我哥”,踩著僥幸的步伐走出去,走到一半腿軟了,直到卷簾門被擂得山響,才顫巍巍地過去開門。卷簾門被嘩啦啦拉開時,他討好地說:“哥,這麼晚你要拿什麼貨呀?”迎接他的是一記耳光。趙法文、趙法武、趙法全三個鄉下男漢和一個瘸掉的婦女像工作隊一樣轟隆隆開進了辦公室。

“說,怎麼回事?”瓦妹大喊。

渺兒沒有回答。

趙法才哀喊道:“沒怎麼回事。”

“沒輪到你說。”

過了一會兒,渺兒說:“我和他好了。”渺兒說得莊重、威嚴,是當事實一樣宣布的,因此趙法才能想象她當時眼睛是直視著瓦妹的。瓦妹撲在了地上:“出這樣的醜事,我沒法活了。”大哥趙法文打了渺兒一記耳光,趙法文說:“你不用看我,我不怕你。今天我們就賞你一個結論。趙法才你過來,你自己說,你是誰的男人?”

趙法才像罪人一樣走進光亮的辦公室,不置可否,趙法文說:“你要說錯了,我現在就打死你。”趙法才便指了下地上的妻子,後者喊:“誰是你的女人,誰願意做你的女人?”

“你是,”趙法才又指了下,“你是。”

“我是,那好,你現在過去打她一巴掌。”瓦妹站了起來。

趙法才把三個哥哥的臉色逐一看了,躲閃著

渺兒的目光,走上前拍了下她的臉。瓦妹喊:“舍不得吧,舍不得吧。”他重重地抽了渺兒一巴掌,撤下手時,他看見她頭顱高昂,嘴角流血,像烈士般不可淩辱,然後轉身走掉了。走之前,她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冷漠而平靜,仿佛早已相隔萬裏。他追出來,她已像鬼魂涉階而沒。

那天後,趙法才的精神狀況出了問題,眼睛直勾勾的,不要吃不要喝,撫摸錢就像撫摸枯葉,讓人感覺一生為之奮鬥的東西之虛無。人們說應該給他叫叫魂。

二〇〇〇年十月八日這夜,是趙法才坐在朱雀巷這塊濕石上的第三十九天。天空像是一片怒海,壓製著底下的蒼生萬物,不一會兒閃電連軸刺下,甚至能照清紛飛落葉的莖脈。他獰笑著站起身,展開雙臂,像年少的失戀者那樣準備接受一場死亡式的大雨,可它們持久不來。

十點了,他才悵憾地走掉。

他轉出朱雀巷,來到建設中路,路東有一家超市,光芒照射在門前的台階上,像映出了一個黃格子,在那光芒裏閃出最後一個顧客,是個衣著肮髒、身軀緊縮的中年人,他正像一個可笑的俠客奪路疾行。這時,超市的收銀員跑出來喊:“姐夫,他沒付錢。”趙法才停下腳步,一把揪住對方的衣領,在意識到對方不是本地人後,他傲慢地說:“聽見了沒有,人家讓你付錢。”

金琴花

事後紅烏鎮很多

人反應過來,他們並不認識金琴花,其意外程度就好似發現了一個潛藏多年的敵特。因此他們充分發揮想象力,設想她是上海籍勞改犯與本地婦女的私生女,是敬老院已故鰥夫的養女,或者是外遷者遺留的後裔,他們為此發生了要命的爭吵。

我們公安局曾張貼協查通報,但那個能帶給她來曆和歸宿的親戚最終沒有出現。在巡警大隊有份她的訊問筆錄,發現她交代的住址是紅烏鎮青龍巷三號,但那隻是租住地,房東和她連合同都沒簽。在她不再住在那裏後,它悄悄倒塌了,人們撐著傘走在泥濘的街麵,抬頭看見院子裏的棗樹淹沒在一堆巨大的塵土中。

我們熟知這個院子,院子的鐵門由一把永固鎖鎖著,牆上紮滿碎瓷片,院內立著一棵不再結果的棗樹和一間紅磚房,房門倒是常沒關好,因此每天下午都會有一些沒長毛的孩子擠到鐵門前,看她穿著紅紗內褲走進廳堂,對鏡化妝。

太陽落山時,她打開院門,走上青龍巷。青龍巷與冷清的朱雀巷不同,此時總是擠滿下班的、收攤的和要回鄉下的人,因此大家都能看見她打著綴滿桃花的白傘,挎著巴掌大的皮包,搖著巴黎交際花才搖的小巧扇子,在唇部保持一個微笑的姿態,像皇後那樣目不斜視、步態優雅地走過去。也許這時漂浮在她腦海裏的是煤氣燈、椰子樹、可樂瓶子以及聖

奧斯汀教堂那樣遙遠的東西,但我們紅烏鎮人留意到的卻是她火雞一般明目的醜陋。

她梳著龐大的發髻,使本已寬闊的臉看起來更大;蒼白的臉撲滿濃粉,也許是撲狠了,又補些青,這樣青裏有白、白中泛青,竟像死了些時日的屍身;她還在寬大的唇線中央細描了豌豆那麼大一塊紅;她穿衣服,裙子雖然寬大,卻暴露出麻醬色絲襪裹緊的兩條巨腿,而上身則特別不合時宜地罩上濃綠的緊身衣,這東西將平淡無奇的胸脯勒沒後,在肚臍上倉促一收,露出一層沃似一層一共是三層的肚子來。人們微醉的目光最後往往落在這裏,就好像有一片熱乎乎的海怎麼沉也沉不下去。她總是在乞丐麵前駐足,取出兩毛、五毛、一塊,分發給他們。那些駐守在青龍巷的乞丐早已摸清她的這個脾氣,一直等著,就連別的巷子的乞丐也嗅到風聲,趕在這時殺奔過來,因此最後她總是捂住皮包,像忙碌的母親那樣嗔怪著:“沒有了,沒有了。”老嬸子小聲問:“你為什麼給他們錢啊?”她說:“你們不懂的。”

關於她的善,還有一件事可佐證。一九九九年夏,青龍巷側溝發現一具瘋子的屍體,奇臭無比。街坊、法醫、居委會連番視察過後,將負擔留給民政所,但後者恰好集體出遊,因此有幹部出來主持,著鄰裏就近埋了,這件事沒人掏錢就沒人

幹,那掛職幹部不知能否報銷,猶疑不決,最後是金琴花義捐了二百元#pageNote#2。

金琴花很少與人打招呼,巡警大隊內勤羅丹#pageNote#3是個例外。每當後者騎著木蘭經過時,她總是讓到一邊,嗲嗲地打招呼:“丹姐下班了啊?”羅丹是個皮膚、身材、長相處處合適的女子,卻整日素麵朝天,將自己裹緊在一身威嚴的製服裏,有時候她不理,有時候則報以真誠至極的一笑:“是啊,下班了。”就好像金琴花是她的一個妯娌。

每當此時,金琴花的臉都像喝醉了,紅一下。

然後金琴花走到巷口,那裏的餛飩攤有一個她慣坐的位置,吃完她就折返回去。她這一來一去是我們紅烏鎮人習知的節日,要是她沒來,我們就知道她來例假了。她蠕動著回去,總會有些中老年男子心領神會地跟上,他們像躁動的精子,氣急敗壞地互相提防著,最終又像一脈相連的兄弟,妥善處理好彼此的先後順序。最先遊進院的精子總能聽到低呼:“快點啊。”他應一聲“嗯”,故意很慢地溜進那間房、那張雕花大床以及她故鄉一般的身體。

金琴花所從事的就是這樣一個對別人來說難以啟齒的職業。

以前我們在理解這個曾做過售貨員、洗頭妹的小姐時,總覺得她體內有一種深刻的惰性,這種惰性帶給她貧窮和肥胖,也帶給她心安。我們總是想這個世界上存在一種人,即使有

人將餅子掛在他脖子上,他也懶得伸頭吃一口,他什麼都不願改變。但後來我們發現自己錯了,我們在那張幹了很多場交易的床墊下翻出大量的紙花和紙鳥,拆開那些被精心折好的東西,便能看見用各色彩筆寫的名人名言,有紀伯倫、泰戈爾的,也有席慕蓉、林清玄的,他們總是把世界描繪得非常美好。

又或許連這些美好也沒想,她就是像未開化的人那樣覺得這事情好玩。當男人緊張地脫掉衣服,將身軀壓上來時,她發出搔癢式的咯咯笑,男人“噓”一聲,她便更加控製不住地笑下去。她總是這樣歡快地和大家度過夜晚。

那個將她帶入此行的美發店姐妹曾教誨她,要搖,你是做生意,因此要搖,男人一搖就出來了。她搖了一次,發現男人果然潰敗在床,便嘻嬉笑起來。這時男人不知該自嘲還是該憤怒,總之心情不太好。她看狀況不對,便去抱他:“叔,我以後再不搖了。”

“搖都搖出來了。”

“那我等下補你一次。”

“說什麼都沒用,搖都搖出來了。”

“那我不要你錢,我退給你。叔,你不要不高興,你不高興我也不高興了。”

她的生意因此旺得像一株結滿穀子不堪重負的稻子,就等我們公安局來收割了。那天來動手的是巡警大隊,他們意識到還有這樣一隻肥羊後,以閃電的速度撲了過來。

那天她沒有上街。她遵從算

命先生的教誨,給自己做了一碗雞蛋麵,接著又端來木盆,將衣服倒進去,鼓搗出一大堆白色泡沫來。她就是這樣聽話,瞎子說夜晚別出來,她卻是連白天也不出來。待到天黑,她打開鐵鎖,將它掛在院門上,然後回屋收拾床鋪。這是一個心照不宣的程序,進來的男人會鎖好它。她就這樣平安地躺在那張既是櫃台又是港灣的床上,打起盹兒來。不久有個叫狗勁的男人進來撫摸她的肚腹,她疲遝地笑了下,用兩隻手的拇指、食指夾住內褲的邊沿,將它往下扯。

她和狗勁並不知道,平素那些守在牆外的嫖客此時已像聚集在枝頭的烏鴉呼喇喇地飛了,四名巡警和一名警校實習生馬蹄包墊,悄然圍住院落。那名實習生自告奮勇,率先攀爬上圍牆,卻在就要摸到棗樹枝條時腳底一滑,將鎖骨摔斷了。他一聲不吭地躺在那裏,直到四位巡警跟著翻進來,像旋風一樣刮進沒關的房門,才非常值得地哼唷起來。他們將這對正穿褲子的男女抓了個現行。

狗勁沒經曆過這場麵,但他無師自通,出來時雙手交叉,舉過頭頂,將眼睛、鼻子和嘴巴遮起來,但火眼金睛的人們還是輕易就認出他了。十幾分鍾後他老婆氣勢洶洶地去了公安局,後來當她繳罰款領人時,嘴唇不停打哆嗦。她對著自己的男人低吼:“家裏又不是沒有。”

而金琴花被押出來

時,四處張望,認出一張臉就歉疚地笑一下,好像是要說你們回吧,沒多大事。進公安局大院後,她被領到燈火通明的指揮室,一個人站在牆邊,此時她還在好奇地研究牆上掛著的規章製度,研究完了就低頭剝指甲。忽而電話響了,值班民警氣急敗壞地走過去,對著裏邊喊:“還笑,別笑了!”幾分鍾後,電話又響了,民警氣得青筋暴突:“死孩子,報假警是要坐牢的你知道嗎?”

金琴花說:“哥,我什麼時候能回家啊?”

“處理好了就能回家。”

他說得金琴花有些怕。可等到有人將她帶到巡警大隊辦公室時,她就不怕了,因為羅丹坐在辦公桌對麵。她討好地叫了一聲“丹姐”,發現羅丹偏過頭,便落寞了一下,可她是知道這些分寸的。接著主審的男民警吸了一口痰,“嗯”了一聲,開始問話,他問得極為細致:談好多少錢?什麼時候開始的?誰先脫褲子?你穿什麼顏色內褲?誰先動手的?一共做了多少分鍾?

她開始不知應該怎樣答才好,答一句就看一下對方,很快就通過對方鼓勵的眼神知道路數了,便像說著別人的事情一樣說開了。有時說得自己不好意思了,就低頭繼續剝指甲。

民警說:“狗勁說可能有十分鍾,也可能有二十分鍾,可你說他一下子就結束了,你們到底誰說的準啊?”

“我說的準。”

民警因此大笑,

金琴花便也含羞地笑起來。這時羅丹站起來舒展了下身體,兩隻腳先後蹬了蹬高跟鞋,像是要出門。金琴花討好地看過去,卻一下看見她倒豎柳眉。羅丹吼道:“誰讓你坐著的?跪下!”

金琴花猝不及防,迷迷糊糊地站起來,又聽到斷喝:“我讓你跪下呢。”她便被嚇破了膽,哭喪著臉,圍著座椅轉圈,可是那鞋釘已像傘尖四處刺下來。“我讓你跑,我讓你跑。”那鞋猛然踩在椅子上時,金琴花轉不了圈了,一把跪下,仰頭求饒:“丹姐,對不起,丹姐。”

“誰是你的丹姐!”

羅丹一腳踩向金琴花洞開的腰腹,那鞋釘像是踩進脂肪,踩進腸子,踩進盆骨,像是踩進了很深的泥潭,許久才彈回來。金琴花望了眼蒼白肚臍上迅速擴大的一顆紅點,撲倒於地,接著她意識到發髻被扯散了,一個人扯著她的頭發正左右搖著。她聽到一個聲音在說:“我們婦女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就是從那一刻起,有個支撐著金琴花的東西折斷了。這種折斷帶來極度的恐懼,以至於當她走出公安局所在的玄武巷時還在放聲大哭。她應該穿過建設東路往西走,走向斜對麵的青龍巷,走回自己的家,可她卻渾然不知地朝東走。她就這樣在閃電中披頭散發,手足無措,走一步停一步,像一個走失了、找不到媽媽的孩子那樣,臉朝著天抽鼻子、完完全全

地哭泣著。

我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有這麼大的悲傷。

狼狗

六年前,狼狗堅硬的內心出現了第一塊黴斑。他像很多在黑社會上混的人那樣裝作不在乎,但是這東西還是勢如破竹地長大了。製造這恐懼的,既不是警察、法官,也不是和他一樣出來混的人,隻是一個小屁孩。

那是個極其光明的中午,狼狗在揍他時,一次次看見拳頭的影子。“你不要打了,你快把人家打死了。”狼狗陰著眼瞅了下說話的人,站直身,對準小孩的肉軀狂踩,就好像要將他踩成一攤、踩成一張。小孩一動不動了,他停下來,轉身將那輛闖禍的自行車高高舉起來,扔向水泥牆,然後才對肘部被擦破的女人說:“沒事吧?”

他拉著女人走掉時,身後傳來山崩地裂的哭泣聲,他想:要哭一個小時吧,哭完就背著歪斜的自行車回家了。可是那小孩追上來了。他攤開手攔著,小孩鼻孔冒著血泡:“你就把我打死吧。”

“滾。”

“你今天就把我打死吧。”

“看看,找死來了,”狼狗無限可憐地看著小孩,“你還能怎樣啊?”

“你不把我打死,總有一天我會把你打死。”小孩偏過頭去。狼狗像是腳板心被羊舌舔了,歡快地笑起來,然而他很快清楚地意識到,那目光並非投降,而是盯在了女人隆起的肚子上。“你也有孩子和老婆的。”小孩走掉了。

對方若是個成年

人,狼狗就不計代價將他弄死,但對方隻是個小孩。我總不能把小孩也弄死吧,他寬慰著自己。然而在一次噩夢醒來後,他發現自己其實是害怕對方的,是的,害怕。這個孩子長著沉重的單眼皮,浮著巨大的眼白,眼睛抬起時射出一道凶殘的光,這光芒不單針對別人,也針對他自己,顯示出魚死網破的決心。

他多麼像十幾歲時的自己啊。

那時狼狗書包裏塞著一塊沾滿血跡的青磚,孤身闖進各種陷阱,從不退縮。他既像狗一樣下作,又像狼一樣報複心強,總是這樣出示底牌:你要不弄死我,我就天天上你家尋仇,關門了就點火燒房子,打不過就找你女人、父母下手,我保證報複永比你多一次。

紅烏鎮的人不但怕自己死,也怕別人死,有時怕別人死甚過怕自己死,因此亡命之徒狼狗從十幾歲開始無往而不利,二十歲沒到就收走紅烏鎮隱秘世界所有的地盤、權柄。人們恨不能生啖其肉#pageNote#4。

可克星畢竟還是來了。

那個叫歐陽小風的小孩每天用語文課本夾著一把菜刀,仇深似海地走過街道,起初他強著頭避開狼狗,後來就直視著走過去。狼狗已經聽說他在油泵廠鬧出了點事,毛還沒長全,就把廠裏一個球踢得不錯的漢子給打哭了。狼狗想過找機會滅他,但這個時候去滅,就表明自己太孱弱了。

就這樣,在狼狗眼皮底下,歐陽小風像

雨後春筍,長成了一個人物。在自感羽翼豐滿後,他先下手為強,將狼狗掌管的文化館舞廳砸了個稀巴爛。其實出事前,狼狗就已知端詳,可他賴在家裏細心做飯,還讓菜刀劃破了手指。那些被打得頭破血流的手下氣憤地趕來時,他穩重地說:“你們放心,這件事一定會得到妥善處理。”

手下鼓噪了,他吼道:“你們有完沒完,你們打得過還用得著我出麵嗎?”然後他撥了關老爺的電話。關老爺是個沒有年齡的人,曆朝曆代都做師爺,剩了一把威望,他同意安排狼狗和歐陽小風到他家吃飯。這是狼狗第一次和人講理,以後就隻能和人講理了。

那夜狼狗早到了幾分鍾,謙恭地坐在沙發邊沿上,看看這裏看看那裏,聽到防盜門被敲響時,他點著了一根香煙,手指略有顫動。“狗哥來了。”歐陽小風接過關老爺的茶水,擠著笑招呼,一屁股坐在對麵沙發上。他在接連完成這幾個動作時,眼睛是盯著狼狗的,就像拿著一把烏黑的槍指著狼狗。

狼狗頂上去了。他不能低頭,不能歪頭,也不能光研究那身著名的金盾中山裝,他隻能像對方盯著他的瞳孔一樣,盯著對方的瞳孔,就像用一把劍迎接另一把劍,用一顆子彈迎接另一顆子彈。他們就這樣像是吹著小號,睜大眼睛。

沒有比這更造孽的事了。狼狗的身體發出哢哢的響動,一個聲

音在循循善誘,去看看吊燈吧,去研究下茶杯吧,快垂下你的眼皮吧,就快支持不住了。可是一撤就是極大的恥辱。他知道這點,但那個叫生理的東西還是背叛了他,因為酸脹不堪,一顆碩大的淚滴從眼窩裏猝不及防地滾出來。

歐陽小風浮出一個巨大的笑,蹺起二郎腿,將積滿的煙灰輕彈於煙缸。而他狼狗隻能倒在沙發上,看空白一團的天花板,聞著有拖把味道的空氣,他想這就是失敗的味道啊,平平靜靜。吃飯時,歐陽小風熱忱通天,跟關老爺像父子一樣寒暄,又對他不停地說下不為例,但這樣的語言有什麼用,事情已經做了。狼狗裝作寬宏大量地拍拍對方肩膀,教了幾句做人道理,灰暗而去。

幾天後,手下和兄弟跑光了。狼狗像是從火災裏撿回性命的人,用坦蕩掩飾住酸楚,開始在街道做一個遺老。有一陣子他像死亡一樣消失了,許久才冒回到夜宵攤,喝啤酒,抽三五,無恥地講往昔江湖的笑話,不一會兒哈欠連連,流下可笑的鼻涕來。

對局外人來說這是不可思議的事,但是狼狗自己清楚。為什麼那些過去的老大在他麵前退卻得那麼快,為什麼他們丟失了街道還對他嗬嗬笑,為什麼?因為他們覺得他傻,就像他現在覺得歐陽小風傻。這口飯不能吃一生的,任何一刀多砍下一厘米,他就狗屁不值地躺到太平間了。在

往後的歲月裏,狼狗因為一次不幸的探病,徹底變成貪生怕死的人。曆史上他曾多次跑到醫院探人,所見之人不是頭纏白紗,就是臂縫新針,自有一股韭菜割了再長的豪邁,可這回探的,無論頭發、皮膚還是牙腔,都呈現出一種可怕的幹淨來,那是死神來過的痕跡。

病人撫摸著癱瘓的右手,說:“就是洗個澡的事情。你也要注意,醫院裏也有很多像你這種年紀得了的。”狼狗就是在這一刻看到生命的悲哀結局的,一個斯文的、生活極有規律的小學老師都得了腦中風,那麼他的弟弟,一個濫飲無度的混混,又有什麼理由逃得過呢?

狼狗陷入疑神疑鬼的旋渦。他虔誠地去找醫生,想這些白大褂多少得告訴他一點真相,可他們總是拿捏著“不排除”“有可能”這樣的話,近乎調戲他。狼狗拍桌子喊:“我他媽的不要什麼中藥調理,我要結論,我要拍片。”拍片後,醫生說:“我說了沒事吧。”狼狗一度像犯人遇赦,大喜,可是幾天後他又跑來查心髒問題,他痛苦不堪地說:“那裏頭總好像有一根牙簽,跳著跳著就跳不下去了。”醫生做了無效的檢查後,煩不勝煩,找保安將這位昔日老大趕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