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1 / 3)

一九八三年

一個傍晚,當江火生提著人字拖,繞過街道的水窪,來到李嬸的餛飩攤時,發現那裏已沒位子,而且李嬸也不在。江火生是個二十四歲的待業青年,父親江洪明還有兩年退休,江洪明退休,就意味著江火生將頂職到鑄造廠上班。這幾年,江火生越發像收了聘禮但還沒嫁走的姑娘,懶得起床。

下午,隻上半天班的鰥夫江洪明總會留些剩飯冷菜,去下棋。江火生起床見到這些,沒有食欲,總要罵娘。江火生認為,一個人無論起得多晚,第一頓都應該是早餐,都應該吃稀飯、麵條或餛飩。但江洪明說:“我不是你兒子,愛吃不吃,不吃滾蛋。”

江火生不能上館子去。一則太貴,二則館子隻賣油水水的炒肉片、炒肉塊和大段大段的肘子(啊,對江火生來說,肘子浸在黃豆裏,就像浮起的一截豬屎)。江火生隻能去李嬸的攤子,隻有李嬸理解待業青年昏睡一天後想吃什麼,她在餛飩裏撒下的生薑末和幹蝦米,讓人的生活走向清爽。

江火生覺得,隻有吃過這碗餛飩,一天的生活才算開始。下一步,他會精神振奮地去工人文化宮,去那裏的三樓舞廳看姑娘。一般看一刻鍾到半小時後,他才找準對象下手。他跳舞跳得好,也有風度,卻一直不敢說:姑娘我能送你回家嗎?姑娘我能接你下班嗎?姑娘我過兩年就到鑄造廠上班了

,姑娘你喜歡玫瑰花嗎?姑娘我愛你,姑娘我真想睡你。

他差這把火。偶爾,江火生和哥們兒也去搞馬路求愛。他們吹口哨,那些姑娘像貞操被偷了,臉唰地紅掉,騎著自行車飛快溜走。也有不怕的,穿著軍褲,走過來就扇耳光,罵道:“想吃子彈啊,軍婚都想破壞?”江火生屢戰屢敗,頗為想不通,為什麼別人馬路求愛能成,他就成不了。他懷疑這是騙人的,世界上本來就沒有馬路求愛這回事。多年後,江火生也這樣懷疑:世界上本來就沒有豔遇這回事—有的話,自己怎麼一回也碰不上?

這天傍晚,江火生照例來到李嬸的餛飩攤,將人字拖往地上一丟,發現那裏已沒位子,李嬸也不在。做餛飩的是一位沒見過的中年婦女。江火生覺得彎下腰去把拖板提起來很丟麵子,而且就是走,能走到哪裏去?現在的紅烏鎮,還有誰賣餛飩?幹站著也難受,站著吃更丟麵子。江火生想不出辦法,對著婦女喊:“去,去找個凳子來。”那婦女搓搓圍裙,說:“再等下,別人就吃好了。”

江火生罵著髒字,找到一張大桌子,拍拍一個人的肩膀,說:“兄弟,往邊上坐坐。”那個人扭過頭來,蛤蟆鏡遮住大半張臉。那人也不取下眼鏡,打量了江火生一番,又望望桌上眾人,笑了,然後一桌子的人也陰陽怪氣地笑了。這笑讓江火生很緊張。

但是他不能跑啊,跑算什麼?也不能走。站也不是個事。他勉勉強強往下擠。人家根本沒有讓的意思。江火生大腦空白,知道後果可怕,但還是被一股力量驅使著往下擠,試圖擠出一個位子。是中年婦女解了圍。她把一隻腿腳不平的凳子搬過來,拉江火生過去坐,江火生才沒有挨揍(甚至有可能是被殺)。江火生額頭冒汗,咕噥著:“早不說有凳子。”

那一桌人繼續說著他們的話,有的說:“我看到她了。”有的說:“屁股不翹,一看就不是處女。”有的說:“就你會開發。”有的說:“不開白不開。”有的說:“開了也白開。”隻有蛤蟆鏡沒說話,他躲在蛤蟆鏡後邊,有一隻沒一隻地吃著。

江火生覺得有事情要發生,但餛飩既已上來,便不能不吃,不能不吃,那就快點吃。江火生終歸是害怕這些有文身的人,他不記得出門前是不是撒了尿,現在膀胱脹得很。

尿最後還是不合時宜地出來了。江火生想憋,沒憋住,憋憋放放,終於是暢快地放了。這一放,他就感覺熱流像源源不斷的自來水從大腿衝到小腿,又借地勢流到街道上,再和街道上的水流合二為一,一路暢奔到小溪小河、大江大海,成為全世界的笑話。

江火生又羞又懼,腦袋往桌子上一伏。在江火生失禁前一秒,發生了這樣的事:蛤蟆鏡把筷子一拍,伸手取出水

果刀,霍地一站,喊道,搶劫。江火生感覺身上被蹭了好幾下,到處是乒乒乓乓的響聲。他沒敢吱聲,也沒敢抬頭。等他感覺沒有聲響時,才抬起頭,這時,他發現整個餛飩攤隻有他和中年婦女兩人。中年婦女躺在地上,眼睛瞪著,嘴角流著血絲,臉被揍腫了。過了一會兒,她閉上眼,像將要被綁赴刑場的豬,撕心裂肺地號叫起來:“快來人,快來人啊。”但是,剛才還熱鬧的街道已經空空如也。路上連隻老鼠都沒有。江火生離開桌子,彎下腰,這時他的動機很難考證。很難說他是替中年婦女撿角票,還是替自己撿。這需要時間來完成,如果他把角票放到紙盒子裏,他就是好人;如果把角票放進自己口袋,他就是壞人。但他還沒來得及做出這個選擇,中年婦女已經抱緊他的雙腿。她幾乎喊啞了嗓子:“快來人啊,抓到一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