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2 / 3)

街道複活過來。憤怒的群眾操著拳頭、鐵釺和木棍趕來,要緊的是,公安也一下來了四五個。公安們像是抬棺一樣,將江火生抬到派出所。緊緊抓在江火生手上的角票被其中一位小心翼翼地拿鑷子夾進筆記本,說是要拿回去化驗。上麵有指紋。

江火生被扔進開往看守所的警車裏時,大喊大叫。但是他叫不過警報器。警車發現看守所人滿為患後,轉身朝公安局跑。到達公安局禮堂,一個公安開鎖,

把江火生和從別的地方抓住的人一個個拉了下來。

兩天後,江火生被提審。一位眼球布滿血絲的老公安負責審訊他。老公安自我介紹說:“我叫杜虎,從現在起你記著我,我對你不會客氣的。”江火生點點頭,往地上一跪,磕起頭來。杜虎揮揮衣袖,說:“少來這套,我見得多了。你要說你冤枉是不是?你要說你什麼都沒幹是不是?沒幹,怎麼錢上有你的指紋?我跟你說,這錢老板娘做了記號。那上邊用圓珠筆寫著‘李’字。這是李家的錢,也是人民的錢,人民的錢你能偷嗎?能搶嗎?你是不是活膩了?”

江火生說:“我是想幫她撿錢呀。”杜虎走過來,一腳就蹬到江火生的肩膀上。他說:“你怎麼不幫我撿錢呢?撿錢就不算搶錢?竊書還不算偷書呢。”

江火生嚇壞了,哭起來,說:“真的啊,是真的啊!”杜虎對旁邊負責記錄的年輕公安說:“要讓狐狸把戲演完。我看他還有什麼可演的!”又兩天後,江火生被塞進警車,警車呼嘯著開到一塊闊地。後來這塊闊地被改建成廣場,江火生也會來廣場坐坐,有次他還趁著沒人,自由自在地手淫。

江火生和其餘八人被五花大綁推到臨時搭起的台上,台上有紅幅,江火生如今隻記得四個字:公審大會。紅幅下有位戴眼鏡的法官大聲宣布一個文件,江火生如今也隻記得四個字:

從重從快。

江火生記得比較清楚的是號叫,這些號叫和那日中年婦女的號叫是一樣的。號叫著的人被押下去後,吃了子彈。子彈發出的聲音就像豆子爆裂了,江火生沒覺得什麼,但是號叫突然停止讓他後怕。他本來一直發抖,猛然不敢抖了。強奸犯、殺人犯、搶劫犯都他媽消失了,要輪到自己了。他又尿了一褲子。

輪到宣判自己時,江火生注意力高度集中。他至今記得那法官念的每一個字。那法官念到一句時,台下大笑。江火生記得那笑聲中有豁了牙的笑,有抿著嘴的笑,有前仰後合的笑,有前赴後繼的笑。那法官實際上不是念,而是開了個玩笑,但這個玩笑在次日的報紙上是作為事實報的。法官說:“記得民警抓到他時,他就尿了一褲子。今天,各位請看,他又尿了一次。”

江火生臉色煞白,心律不齊,大汗淋漓,兩股戰戰,他渴望最後的判決,他覺得這個宣判的旅程太長,自己太累了。法官臨時又把中年婦女叫上來,她啐了江火生一口,指著他說:“我還以為你和他們不是一夥的,原來就是。”

江火生癱倒了。法官見狀,大喝:“架起來。”江火生就被架起來了。法官繼續念:“江火生犯團夥搶劫罪,本應從重處理,姑念沒有前科,同時是從犯,判刑八年。”聽到這裏,江火生又尿了一次。群眾又大笑了一次,江

火生自己也跟著笑了。

直到被帶到看守所,江火生才從沒被槍斃的“盲目勝利”中清醒過來。他意識到自己和那些人不是一夥的,而且在審訊過程中,他也沒承認和他們是一夥的。他不知道他們叫什麼,也不知道他們住在哪裏。於是他不停地捶鐵窗,要紙要筆,寫申訴書。

但是他剛敲出聲響,所有的人就都跟著敲起來。值班員發現情況後,吹響口哨,隻見來了五個荷槍實彈的武警。江火生死死咬住舌頭,生怕自己再發出聲響。如果他們知道是他第一個敲窗的,說不定會來個當場擊斃。說不定的。

兩天後,江火生被帶到會見室。他想,來者定是江洪明,但是很遺憾,他看到的是戴大蓋帽的杜虎。杜虎這回很慈祥。他說:“我以前是做老師的,我總相信,一個人是好是壞,全靠改造。在紅烏這麼多年,我改造了不少,政府改造了不少,勞改的地方也改造了不少。不能說去勞改就是坐牢,勞改也是鍛煉人嘛。”

江火生被這樣的話溫暖了,等到杜虎伸手過來時,他覺得牙齒關不住了,有兩個字猛然噴出來。這兩個字像唾沫一樣砸在杜虎臉上,使他笑開了花。

“謝謝。”

“不用謝,好孩子。”

直到杜虎心滿意足地上完課並離開,江火生才醒悟過來,他大喊起來:“杜老師,我怎麼會是團夥呢?”杜虎的背影本已消失,又突然折回

來。杜虎說:“你現在說也沒有用了,那五個人因為拒捕被當場擊斃了。”

江火生又問:“那你們調查過沒有,我和他們沒關係啊。”杜虎惱了,擲地有聲地說:“你如何和他們沒有關係?人證物證俱在。我就奇怪了,像你這樣冥頑不靈的人怎麼就沒被槍斃呢?”事情過去兩年,江洪明還沒去看兒子。緣由是他抬不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