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說話很講藝術,總是裝作說得很小心,恰恰又讓他聽得到。江洪明聽到有人這麼說:“他兒子犯了那麼大的事情,他是怎麼教育的啊。”還聽到有人這麼說:“他教育?他自己老是偷人,是個老流氓,他怎麼教育?”
江洪明聽一句背駝一寸,後來棋也下不了,沒人陪他下。直到退休有一陣子了,孤獨的江洪明才意識到自己活不久了,而自己總歸還是有根血脈的,他決定去北武勞改農場。在去的路上,他想政府應該把江火生教化過來了,說不定身體還棒了些呢。但在等待很久後,他看到的卻是一個光頭男子。那男子雙手戴銬子,臉上的青春痘化成瘢痕,背也有些駝了,唯有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放射著光芒。這光芒像利劍一樣,搗爛了江洪明的心髒。江火生應該會說:爹啊,我想你啊,你怎麼不來看我啊。
但江火生說的卻是:“你怎麼才來啊,我冤枉啊,天大的冤枉啊。”江洪明火速看了兩邊,發現
沒人,才放下心來。他壓抑著怒火,裝作深情款款地看著兒子,說:“你安心在這裏改造吧,這裏挺好,我看了,教官也好,改造好了,就能減刑,八年能減到六年,六年就能減到四年。頂多四年,你就會回家了。回家了,你想吃餛飩我給你做餛飩,你想吃稀飯我就給你煮稀飯。”
但江火生一個勁地搖頭:“不是啊,爹,我是冤枉的,我是你兒子啊,你還信不過我啊,我給你寫了好多信,我是冤枉的呀,我真冤枉。我是你兒子啊。”
江洪明歎了一口氣,心想:騙誰呢,就你那文化程度,還寫信,你寫了我怎麼一封都沒收到?還有,你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我不是不知道,你去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玩我也不是不知道。正因為知道,我才懶得管你,我管不了你。你娘黃泉有知,也一定和我一樣鼓掌。政府關得好啊,教育得好啊。不教育早晚也得槍斃。
江洪明心已死,盤算著時間說了些“好好改造”的話後,回家去了,沒幾年就死了。
這個故事寫到這裏,當止,但我還是想往下囉唆。也許你覺得公審大會現場槍斃人不符合常理,我也是這麼覺得的;也許你覺得一個賣餛飩的人不會在每張錢上留記號,特別是角票,我也是這麼覺得的;也許你覺得待在現場的江火生不應該被誤會,因為那些人都跑了,而他沒跑,我也是這麼覺得
的;也許你還認為江洪明應該相信自己的兒子,我也是這麼覺得的。
我一直是這麼覺得的。我一度覺得曆史上並不存在一九八三年。但是在我見到江火生後,我存下了這樣的記憶。
我認識比我年長十七歲的江火生,是因為我於一九八五年去了白虎鎮,我在白虎鎮一直生活到一九九一年。在我即將離開那裏時,江火生出獄了,並且恰恰被上邊分配到白虎鎮供銷社上班。他來到白虎鎮的時候,閃耀著城裏人和坐牢人的雙重光芒,而大家看到他時,也帶著本能的尊敬和畏懼。他割肉,別人多給他斤兩;他喝酒,可以不給錢;他打牌,說欠債就欠債;他打架,隻說一句話:“你等著。”然後大家就不打了,回去準備家夥了,但是都沒了下文。我注意到江火生這個有黑社會氣質的人有兩個細節。一是他碰到什麼不耐煩的事,都要說:“別耽誤老子上廁所。”二是他戴一副墨鏡,他的眼珠在鏡片後邊轉動,沒人知道他看到了什麼、在想什麼。這兩個細節就像大偵探手上的煙鬥,是個性鮮明的標誌。很多白虎鎮的學生都學他。我也學他,我對我不耐煩的事情總是說:“老子要上廁所。”而且這樣的話我特別喜歡對女生說,我因此不得女人緣。
在我來到城裏亦即紅烏鎮後不到一年,江火生也回城了。他說他的青春已經葬送在北武八年,
不能再在白虎鎮葬送下去。他開始給文化宮舞廳做看場子的,但是人家說:“我們這裏已經有一個殺了人的在看著。”他又去文化館舞廳找,那個舞廳沒說他們有殺人的看場子,他們說:“我們是公檢法重點保護單位。”江火生後來想來想去,便變賣一切家產,去河邊開了小賣部。江火生請了個想農轉非的姑娘給他看店,自己去豔遇或者賭博。有一天,他敗興而歸,順路看到自己的店麵,就敲門進去,把姑娘辦了。一個禮拜後,他們發請帖,把婚禮辦了,新娘喜氣洋洋。
後來,江火生老婆的肚子大起來,等到癟了時,母子都不平安,都沒活下來。江火生那天晚上不知道怎麼了,有些感懷,就燒錢,從一捆捆燒起,燒到一張張,從百元燒起,燒到角票。最後一張,他覺得好生眼熟,但是上邊並沒有一個“李”字。他哭哭啼啼地說:“天哪,地哪,就是我自己也不知道當時是想占便宜還是想幫人啊。”江火生這個人至今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