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和一輛雄獅摩托(1 / 3)

一九八八年和一輛雄獅摩托

每當我走回到十二歲那年時,陽光總是照耀著我。我曾經以為那是一種內斂的乳白色的光,但在我確信自己踏入那條街道時,我看清了,它像密雨或者針一樣侵略著大地。

十二歲的我屁股夾得緊緊的,故作吃力地走在一九八八年那條貫穿莫家鎮、被太陽曬得變形的柏油路上。每天我這樣走著去上學,都要經過社員飯店,那是一個範姓三級廚師開的,我姐夫追我姐時專門去他的廚房學藝,出師後就到我家做飯,一盤青椒肉片炒得黏黏糊糊,現在想起來還會流口水。我姐就是這樣出嫁的。

如果老師允許我自由地寫理想,我會把三級廚師寫進去,而不是科學家—但我也隻是把三級廚師作為一個備用項寫進去,我真正想寫的是知青廚師。我繼續走,約五十米,知青餐館就到了。它沒有社員飯店大,但門口停著三四輛摩托車。基本上是重慶嘉陵,車身黃白相間,在它們中間是一輛暗紅色的雄獅,看起來像一頭受傷的巨獸。但在行駛時,它卻是一匹驕傲的戰馬,總是氣勢洶洶地衝在最前頭,聲音淹沒那些嘉陵的哼叫,尾氣充滿街道。那些知青的後代早上騎著摩托車往街北衝,北麵不遠處有一個高坡,減速。下坡後走四五裏,他們就會看見一片小樹林,那裏總會有麻雀。他們下車,丟下編織袋,用氣槍打麻

雀。他們打完鳥後繼續往北走,去一個叫“人民廠”的地方,那是他們的家。快中午時,我在學校能聽到他們返程的聲音,柏油路在車輪下仿佛波浪展開。我告訴同桌,大哥回來了。

知青餐館裏飄蕩著鳥肉的香味,他們對每一個顧客說:“炒鳥肉、燉鳥湯,別的?沒有。”有時餐館裏邊的錄音機會飄出“鐵門啊鐵窗鐵鎖鏈”的歌聲。夏天時,知青餐館裏還會飄出蛇肉的香味,有時也有青蛙可憐的啼叫聲—雖然莫家鎮的人自己也常弄點鳥或蛇吃,但是要去知青餐館吃,就有點大逆不道。我姐夫有些百無禁忌,興衝衝地去過兩回,每次回來都“呸呸”個不停,他說這餐館的鳥有火藥味,循著火藥味吃下去,能吃出彈殼來。

我姐夫其實是被嚇出來的,因為他親眼看見大哥拿了把油晃晃的菜刀在腹肌上比畫,開始是拿刀背比畫,後來是拿刀刃比畫,畫著畫著,肚子上就有一條紅線,紅線上麵冒出東倒西歪的血泡,慢慢淌下來。

一、大哥

雄獅摩托時常在我的夢裏肆無忌憚地衝撞。我雙手提著龍頭,頭發呼呼作響。我天上地下到處飛馳,還會穿越河流,或者在兩座懸崖間做一次後續動作為急刹車的飛躍。每次從夢中醒來,都是因為我發覺雙手捉著的是空氣,而胯間什麼都沒有。我急得出汗。

在我向南走、他們向北走的路上,我時常

莫名其妙地興奮。我想總有一天,大哥在我身邊急刹車,對著我燦爛地一笑,說:“你跟我們是一路的,來,坐我後邊。”就這樣坐著坐著,他把車輕輕刹住,然後把我抱到油箱蓋上,再用兩隻大手握住我兩隻小手,一起捏緊龍頭。

但每次隻有囂張的尾氣將我淹沒,大哥連看都不看一下。大哥每次經過時,我都會好好看他,他的眼睛長得像葡萄一樣圓,頭發比我姐的還長,飛在穿小背心的寬肩上。當速度到達極限時,頭發會和摩托車平行,再減點速,它又向前倒去。

前邊有車時,大哥會把龍頭提起來,明明白白告訴對麵:是你讓還是我讓,我是不太可能了。當然也有不吃素的司機,這時大哥的高超技術就顯現出來,在快要撞到時,他一扭龍頭,雄獅幾乎像是倒下一般向一邊滑去,然後又像蛇一樣繞過車廂。最後是大哥急刹車,他拿起後座的氣槍,“砰”的一槍,堅決地打在汽車身上。當然也有例外,就是在莫家鎮北麵那個高坡,大哥一般會踩刹車,選擇靠右走—那個坡實在陡得可怕,掛空擋的話速度如風。

有一夜,我跟家人說去散步,到知青餐館附近溜達,我看到很多人,不由自主地興奮起來。當裏頭人越來越多時,我知道機會來了。我借著眾人掩護第一次走進向往已久的餐館。我粗暴地撥開那些站立得像電線杆一樣

的腿,一直朝前擠,擠到人群的中央。我被蘭警察的臀部碰了一下,那裏有一個硬物,我大吃一驚。我歪著頭看,發現蘭警察的上衣遮著一把槍。我退出人群,站在門外能及時逃到柴堆後麵又能聽見裏邊說話的地方。我害怕蘭警察抽出槍把大哥滅了,我仿佛聽見“轟”的一聲槍響,房子震塌了。

蘭警察說:“你別以為你是廠裏的,我就管不了你。”

大哥說:“你別以為你是警察,老子就怕你。”

蘭警察說:“就憑你這句話,走,去派出所。你妨礙了我執行公務。”

大哥說:“老子不去。”

人群騷動起來,一夥人抱住大哥,一夥人抱住蘭警察。這時,我媽正好路過,我趕忙躲在柴堆後,看到媽媽目不斜視地往家裏走去後,我繞到後邊小路,搶在媽媽之前回了家。

二、美麗

那晚,我睡不著。我很想知道這一切的結果,但是窗外什麼響動也沒有。半夜時,一隻老鼠從窗戶下邊的洞裏鑽進來,它以為我睡著了。我耐心地等它走向我吃完後丟在一邊的飯碗,然後迅速翻身,拿起磚頭塞向洞口。我剛塞好,老鼠拍馬趕到,我看到它可憐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