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和一輛雄獅摩托(2 / 3)

我受不了這走投無路的哀傷眼神,又抽開那磚頭,老鼠竄進去,我猛地把磚頭往窗台一拍,它仰頭吱吱連叫,留下一截滴著血珠的灰禿尾巴。我想它一輩子都不敢來了。

第二天早上,我三兩口

扒下飯後,去路上磨蹭,我想看到大哥路過。半小時後,從知青餐館處傳出轟隆隆的響聲,我也是在這時,第一次感受到心髒不可遏製地蹦跳,它仿佛不屬於我,它就在我胸前、胳膊外,在我身體外狂跳。這次大哥衝過去的速度比平時還快,我沒看清他臉上是否有打過架的痕跡。摩托車後座上坐著一個長發女人,她緊抱著大哥的腰。

這女人打擊了我的自尊心。我在那一刻感受到深刻的遺憾,我想自己再無可能坐在後座上了。被她占有了。我踢著石子,懊惱地走進學校,在課桌上睡了一上午。老師很狡猾,他跟大家說:“誰也不要弄醒他。如果他醒了,你們還要說,老師有事回家了,勸他繼續睡。”因為不放心,我確實醒過一次,班長過來說:“老師叫我們自習呢。”

我心想自習就好,就毫無阻攔地再度進入夢鄉,連大家竊竊的笑聲都沒意識到。後來我爸用手提著我的耳朵,將我拎起來。我嗷嗷大叫,委屈地哭了幾個小時。

第二天我上學有點晚。恰好大哥出來的時間也有點晚。我看見他和她騎著雄獅在街道上繞著沒有水的坑,像一條蛇在扭動。我想:他們的鳥怎麼這麼早就打好了?

雄獅靠近我時,我開始葉公好龍。是的,我趁著無人時摸過它,渴望能駕駛它,但在它滾動著來到我麵前時,我感到害怕。車輪在我胯間停住

,我承認自己嚇壞了。大哥雙腳踩在地上,歪歪斜斜的摩托車穩當了。他回頭對女人說:“美麗,你先下來。”

我看著地麵,想到可能的調戲或者懲罰,我覺得自己是編織袋裏的一隻小鳥。這時我根本沒有心情思念貌美如花的美麗。大哥緊扣嘴唇,看了我很久,然後說話—我已經習慣聽他的普通話,我很希望自己也能成為一個和所有人說普通話的人,但在充滿方言和黃色笑話的莫家鎮,這隻能是大哥和他一班兄弟的權利。

大哥這次專門對我說的話,我因為緊張過度,一時沒聽懂。他說的其實和我預料中的一樣:“你跟我們是一路的,來,坐我後邊。”說完雙方沉默下來,我又惶恐又興奮,將信將疑。最終我在他溫柔的眼光裏找到愛,是的,這愛可以讓我為他辦任何事。我踩著一邊的腳踏,往上爬。他加大油門。我還沒爬上去,就摔了下來。一股嗆人的油味衝入我的鼻孔,我想我的脊椎摔斷了。

他哈哈大笑而去。

我起初以為是我的錯,但當笑聲轉回來,當大哥騎著摩托繞著我轉圈時,我感到自己被耍了。奇恥大辱。

兩天後,我在鎮後邊的田野散步時,見到美麗。美麗一個人,在和我遙遙的對麵,沒有發現我。我看著這樣一個無法言述的美人從夕陽中走來,慢慢清晰—我看清楚了,她全身都在膨脹,但是你卻不覺得她肥滿

。我對她的黃色毛衣很滿意,我還看到了她的雙腿,她的雙腳踏在草上發出輕微愉悅的聲音。在她走過來時,我走到一邊。但是她卻伸手拍了我的腦袋,雖然我早已被她的漂亮征服,陷入萬劫不複的色欲之中,想晚上摟著她親嘴,摟著她不停地親嘴,就那樣一直親到天亮—但我還是守住自己作為男人的自尊,我咬牙切齒地說:“誰讓你拍的?”

她笑起來。她笑夠了,連續拍我的頭,說:“那天沒事吧?不要生氣。”我無言以對,我覺得自己組織不起語言,軟得像一攤泥。然後我聽到讓我整個人為之一震的一句話:“我愛你。”

我很吃驚自己怎麼會這樣說。美麗的雙眼瞪圓,我等著挨一記耳光,但是沒有。之後我聽到的比任何心靈雞湯都雞湯:你年紀還小呢,你長大一點吧。然後她走了。

當夜,我茶飯不思,隻想早些走向一個人的床鋪。我找到《大眾電影》,找到有穿黃色毛衣的女明星的那一頁,唏噓整晚。

三、死亡

一連幾天,大哥像是忘了我,騎車路過時看都不看我。倒是車後的美麗總是回頭看我一下。這樣過了半個月,大哥死了。

那天早晨,我照例去上學,一排摩托車衝過,我看見大哥,沒看見美麗。後來,我在學校等了很久,也沒等到他們回程的聲音。我對同桌說:“那小樹林的鳥兒可能打完了,這回他們去了一

個更遠的地方。”但在放學後,我卻聽到他遭遇不幸的消息。

我姐夫是那天街道上最忙碌的人,他不厭其煩地向每個人講那個上海人死了。哪個?就是騎雄獅的。怎麼死的?撞死的。你現在去那高坡下邊看,還能看到血跡。怎麼撞的?說來話長。我姐夫那天很累,他反反複複講。很多人聽到一半,就跑步去了高坡。

說來話長。這天,知青的後代們又去打鳥,車子騎到高坡下,帶頭的竟然鬆開油門,不踩刹車。高坡你知道的,你在還沒到坡頂時,根本不知道坡下有沒有車,隻有到了才看得清楚,但是等你看清楚了,你也就完了。什麼?可以聽見來車的聲音?聽是聽得到,那是走路,人家騎的是雄獅,那聲音早蓋過汽車的聲音了。說到哪兒了?說到看清楚汽車了,對,看清楚就來不及了,那上海人想踩刹車,但摩托已以不可阻擋之勢衝下去了,根本刹不住。刹不住怎麼辦?他就扭轉龍頭,廢條腿什麼的雖然不值,保命還是關鍵吧,但汽車這時也往那個方向猛打方向盤,這就該他命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