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飛起來,頭著地。我看見地上的血凝固著,血泊中有攤白色的肉泥。我心跳加速。
當同桌像大人一樣告訴我“看那白花花的東西,可能是腦漿”時,我馬上蹲下吐了。我一次次吐,無休止地吐。我吐之後,周圍人也吐。起先婦女吐,後來男
人吐,老人吐完,年輕人也吐起來。我們吐得此起彼伏,不得安生。
範師傅有些得意地研究了公家人蘭警察的嘔吐物,說:“同誌,我說你今天是在哪家飯店吃的,一點油水都沒有。”蘭警察厭煩地揮揮手,轉頭就走。
我懷著莫大的恐懼,邊走邊哭,然後回到家。媽媽沒有打我,她看起來知道所有的事情,她對我說:“別怕。”我還是止不住地怕。那夜,我幾次被噩夢鬧醒,隻有一次,我仿佛看到美麗,她的臉不是哭喪著的,她燦爛得像朵向日葵。
第二天早上,我想看到美麗。我很想像大人一樣,拍拍她的肩膀,告訴她:人死不能複生,你還有很美好的人生,還有很多很多的希望。但是此後很長一段日子我都沒再見到美麗,直到我升學離開莫家鎮。不單美麗,那個知青餐館也消失了,好像它根本不曾存在。
四、重訪
一別十二年。當我二十四歲回到莫家鎮時,隻是想喚回某種記憶。但是莫家鎮顯出前所未有的蒼老來。就像一個男人,你看到他三十歲是生龍活虎的,等到他六十歲時,就會覺得他越活越縮、越活越矮。小時我以為寬闊得像北京馬路一樣的莫家街,其實狹窄不堪。那曾經高大的供銷社大樓也不過是低矮的兩層破屋。那些過去像樹木一樣高大的叔叔們,其實隻有一米六高。
我少年時的寬闊消失了。二〇〇〇年,
莫家鎮張燈結彩。當年知青餐館所在的位置,被改造成舞廳。這一天,鎮政府、鎮各級單位和廣大居民將參加一場喜迎新千年的晚會,我和過去的同桌一起走進去,占到座位。
我看到派出所蘭所長。他腰下的槍還在。他的舞跳得好,和他大腹便便的形象相去甚遠。他把在場的每一個女子都抱著跳了一次,連副鎮長從縣城弄來的情人也不放過。副鎮長臉色難看,但不敢吭聲。蘭所長回座後說:“還行,皮膚不是聽說的那樣粗糙。”“什麼?鎮長生氣了?不到三十歲的人,敢生老子的氣?我在莫家鎮待十六年了,誰最大?我最大。”副鎮長裝沒聽見。不過,這句話被一個不該聽的人聽到了。這後生剛從外地打工回來,以為見了世麵,想都沒想,推了蘭所長一把:“你逞什麼?”他並不知道這一身便服的矮個中年人就是赫赫有名的派出所所長。不過很快他就知道了。但他不能露怯,他說了當年大哥說的話:“別以為你是警察,老子就怕了你。”
十二年以來,從來沒人跟蘭所長這樣說過話。蘭所長看看周圍,周圍人都期待地看著他。而這時,後生的腿在打戰。蘭所長先從夾克衫裏掏出手銬,想想又塞回去,接著他伸手去掏槍。我十二年前蹲下身子看蘭警察的腰部,研究這把槍,隻覺那裏黑黑的,沒想到十二年後再次看到時,卻
是油光鋥亮的,像打了發油。十二年前,我想,槍響,房屋都會倒塌;十二年後,我聽到非常清脆的拉扳機聲,但是子彈飛出後聲音卻遠離我的期待。就像一顆豆子悄悄爆了。子彈射穿樓板,後生抬腿跑向樓下。有人說,他看見後生屎尿俱下。
我很遺憾。第二天一早,我騎著雄獅奔走在莫家街上。我朝北走,經過高坡時會減速。下坡後走了四五裏,到達小樹林。沒有麻雀在歌唱。我在那裏待了一會兒繼續往北走,到達人民廠。那裏已然是廢墟。我沒事情幹了。我借的是同桌修理鋪裏的這輛老摩托,他特意交代,下高坡時當心,那上海人死了以後,還死了有三四個,都是騎摩托車的年輕人。
我騎回來時,在小樹林又徘徊了很久。今日是大哥的忌日,不知道穿黃毛衣的美麗是不是會來。她至少已三十五歲,也許皺紋已經爬上她的額頭和眼角,雙眼變成肥膩的三角眼;也許她將邁著鴨子一樣的步伐走在買菜賣菜的路上,而因為熬夜打牌,她的牙齒也逐漸鬆黃。我淚流滿麵。美麗,我終於回來啦,大哥,我也終於回來啦。而你們不在。
後來我將摩托騎得沒油了,是推著回修理鋪的。同桌拿塊髒汙的抹布,讓我擦汗,被我拒絕了。我還過摩托,準備攔路上的中巴車回城。這時,我很奇怪同桌沒有問我為什麼要走,而隻是和我探討
摩托車的一個技術問題。
—你知道當年老牌子摩托車的刹車片耐用嗎?
我停頓了一下,其實是白停頓了。我沒反應過來我將要泄露一個秘密,我隻是奇怪同桌為什麼會問這個問題,他不比我懂嗎?我裝作很權威地說:“如果耐用的話,大哥就不會死,那東西隻要用老虎鉗扭一下就失靈了。”
蘭所長挺著大肚子,正從陽光中走過來,一邊走一邊剔牙,還打嗝。同桌戴著高度近視眼鏡,抬頭看我,若有所思地說:“你說的大哥我好像記得一點點,又記不清,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