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1 / 2)

午後

中午,大人們像是喝過迷藥軟綿綿地低著頭,一個個睡著了。安安試圖甩脫捉著自己的幹枯蠟黃的手。奶奶半睜著眼,嘴裏犯惡心,又睡了過去。安安在甩動時,感覺那手緊握自己一下,像蟲子蜇過。好玩。誰知甩著甩著甩開了。那隻老手像瞎子摸黑,摸出幾道弧線,疲乏地落向扶手。安安嘿嘿地笑,露出整塊牙齦,門牙尚未長好。

這時,座鍾的秒針一步一步地走,像有人在一下下地鍘草。安安抬起腿,跨到門外,再將另一條腿拖出。陽光像一場金黃的雨。安安跑進道路。因為跑得快,臉上的肉上下晃動,不一會兒跑掉鞋。他心急火燎地將腳塞進去。他感覺他們已走遠。後來,他抓起鞋赤足跑,房屋和山峰在眼前晃蕩。他像汽車“嘀克、嘀克”地繞過彎曲小道,穿越整個村莊來到村頭。陽光被村長家高大的房屋遮擋,留下陰影,安安像猛然失明。等它們(晾衣架、人力板車、蒿草、水槽)逐漸顯現出來,他才明白沒人。往日,反動、後學和輝東在這裏拍炮。炮是用硬紙折成的,拍炮就是用手猛拍它,拍翻為贏,贏了拿走。安安不會折炮,總是等別人施舍。因為顏色不好看或者邊角磨損,反動會施舍給他,然後贏走,最後又送他。安安再要玩時,反動便說“去去去”。後學與輝東會附和,“去去去”。

安安走過村長

家。屋內正重播電視連續劇《包青天》。一集又開始,正播著主題曲。安安一句不懂,跟著哼的隻是模糊的調子。安安看見通往河邊的道路上浮著三個小黑影,大喊:“等等我。”可他們不停。安安撒開腿追,絆了一跤。道路像樓梯猛然豎起來,痛楚和委屈殺到眼前。安安“媽媽媽媽”地叫。可是爸爸媽媽去了外婆家。安安哭得沒意思,抹掉眼淚自己起來。他們走了不大一會兒到達水泥橋前。橋是用六塊預製板連起的,洪水過後,橋墩陷進深泥,預製板七歪八斜。他們喜歡在橋上滾鐵環,看誰滾得遠,滾得遠的可以恥笑滾得近的,滾得最近的必須下水將三隻鐵環打撈出來。

煩人的安安走來,臉上掛淚痕,嘿嘿笑著。他比畫出幾道弧線,說:“我奶奶睡著了。”他們吸著鼻涕,對著眼神,準備比賽。安安抓反動的褲腿,說:“我奶奶睡著了,手還像瞎子一樣亂摸呢。”反動甩動屁股,說:“走開。”後學與輝東隨即附和,“走開”。輝東推著鐵環,快要撞上安安時,大喊讓開,安安便失神地跳進蒿叢。輝東上橋,推了幾步,就讓鐵環栽進河裏。反動和後學大笑,安安看看他們,也笑起來。

“笑什麼呢?”輝東白著眼睛說。安安便不笑。反動說:“沒什麼說的,你自己下去撿。”

“你們還沒推呢,不見得比我遠。”輝東說

“我推給你看。”反動說,“小樣兒。”然後他拿起鐵環,小心滾過一塊預製板,撈住它,說:“比你遠多了吧?”後學則推過兩塊預製板。輝東咬牙切齒地撈起褲腿,脫鞋,一步步走下河。安安學著反動的樣子,雙手抱於胸前,睥睨地看。水像幽井,將光明阻隔於水麵。輝東用腳沒探到,脫掉衣服,紮猛子進去。反動說:“該。”

這時安安想起來,說:“《包青天》剛放一集,我聽到的。”

“胡說,白天不放《包青天》。”反動說。

“真放了,我聽到唱歌。”安安說。

“放你媽。”後學說。

“是啊,放你媽。”反動說。

可是他們接著就唱。

反動:“開封有個包青天。”

後學:“鐵麵無私辨忠奸。”

反動:“江湖豪傑來相助。”

後學:“王朝和馬漢在身邊。”

反動背起手走出八字步。安安愉悅起來,好像是自己終於對他們有用了。等輝東濕淋淋地上岸,他們又不睬安安。比賽幾輪,輝東學乖,老說:“反正也脫過了。”有時反動就是沒推到他那樣遠,他也下河撿,他從水裏冒出腦袋,很爽很爽的樣子。安安看得入迷,一時覺得河不寬,橋不長,自己也能推過去。可他不敢提出來。下一個節目是去蒿叢比誰尿得高。反動說:“你給我看著,不許碰。”安安接過泛著光芒的鐵環。

蒿叢出現“你媽”的呼喊,輝東像兔子逃

脫,反動和後學追出來,三人跑遠。安安提著鐵環,冰涼、沉重。他將鐵環豎放在路上,感覺推一下就會滾動起來,可手一鬆,它就歪斜倒地。他努力回憶他們的動作,覺得訣竅隻有一個字:快。他試得滿頭大汗。當他終於將鐵環放在預製板邊沿時,已物我兩忘。他咳嗽兩聲,鬆開捉著鐵環的手,它便在預製板上筆直地跑,很順利。他覺得能平安推到對岸,一定能,而他們不行。他們一中午也沒推過去一次。然後他聽到大喝:“原地站住。”他看著鐵環像兔子跳進河裏,他差點跟著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