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過來。
安安轉過身,看見三雙焦急而慈悲的眼。他們匆忙打手勢,讓他蹲下,他蹲下,才感到不暈。反動溫柔地喚:“別怕,孩子別怕。”他們仨手拉手像解放軍一樣小心地挪上橋,將他解救上岸。反動點著安安的腦門說:“要是滾下河去怎麼辦?”後學說:“你會劃水嗎?”輝東跟著點安安的腦門:“你要是淹死了呢?”反動推開輝東,說:“沒輪到你。安安你聽著,你要是淹死了呢?你淹死了你奶奶怎麼辦?你爸爸怎麼辦?你媽媽怎麼辦?你一家人怎麼辦?”
安安紅著臉。
“快給哥哥賠不是。”反動說。安安認真摸輝東的手,說:“東哥對不起。”又摸後學的手,說:“學哥對不起。”最後摸反動,還沒說,反動就說:“好了
好了,沒事了。”然後反動看了眼天空,說:“我們還要玩什麼呢?”後學和輝東都沒想法,安安也沒有。他們隻知跟著反動走,反動會有辦法的。一貫如此。這次反動走回到村口時頓住,示意安安回家。安安不動,後學和輝東便將他架到回家的路上。安安還要跟上,三人回頭,發出惡狗般的汪汪聲。
安安看著他們像是去分享巨大的秘密,失落死了。他憤恨地想:反正我也累了。他往家走,要走回椅子邊,將手塞進奶奶的手裏。他就是被這幹枯蠟黃的手劇烈提醒到,心髒空掉,好像大風刮過,刮得什麼也沒有。要是他能活到二十歲、三十歲,就知這感覺叫失戀。可那時他能想到的就是:我的心空空蕩蕩。他轉身回來,沿著他們走過的路走下去。
他們仨勘察過一個又一個稻草堆,閃進最大的一個。他躲在稻草堆後邊,旁邊傳來秒針走動的聲音。他知道是後學和輝東將稻草一捆捆塞到鍘刀下,由反動鍘。聲音好聽極了。不久,聲音消失,他想他們是不是走了。他得回家,困了。這時,反動開唱:“開封有個包青天。”他們便跟著唱起來。安安的血活轉起來。他豎起耳朵,聽見他們在爭執誰該當包公。其實不用爭,最後總是反動當,可他每次都要假裝以理服人。
“我皮膚黑,你皮膚黑嗎?”他說,“我肚子大,你肚子大嗎?
”
因此後學隻能當王朝,輝東隻能當馬漢。
“王朝在嗎?”
“喳。”
“馬漢在嗎?”
“喳。”
“王朝馬漢聽令,帶犯人陳世美,”反動說,“速帶犯人陳世美。”
這個遊戲玩不下去。而安安矜持起來,他要等待反動的一句話,這句話就像一塊糖、一個撫摸、一個及時的讚賞。他一定要等到,而不是自己賤兮兮地跑出來。最終反動悲歎道:“要是安安在就好了。”他一把跑出來,拍打衣袖,跪下,說:“陳四美到。”反動噎住,不過很快恢複開封府尹的威嚴,說:“你應該說犯人陳世美到。”安安說:“犯人陳四美到。”反動拋出稻稈,聲如洪鍾地喊:“王朝!”後學撿起它。“喳。”反動喊:“馬漢!”輝東撿起它。“喳。”哈哈哈……反動仰天大笑,將犯人陳世美押上鍘台。
後學和輝東將安安拖到鍘刀下。陽光自遙遠的天空投射下來,閃耀於刃口,像在那上麵塗抹一層雪花。安安的脖子因為靠在冰冷的鍘槽而發癢,他嘿嘿笑。他笑時整塊牙齦露出來。笑什麼笑?後學和輝東按死安安,可他笑得更加不可控製。反動邁著八字步走來,用鞋尖踢木柄,比畫著刃口,拿嘴吹手指。他對眼睛骨碌轉著的安安說:“犯人陳世美聽好,開封府鍘刀有三種,第一種是龍頭鍘,為皇親國戚準備;第二種是虎頭鍘,為文武大臣準備;第
三種是狗頭鍘,為黎民百姓準備。你是當今皇上的駙馬,理當用龍頭鍘。你可知罪?”
安安哧哧地笑。
後學和輝東說:“你應該說犯人知罪。”
安安的眼裏便放出磷火般的光:“犯人知罪。”
反動抬起手腕,看了眼不存在的表,說:“午時已到,鍘。”說完搖動木柄,刃口挨到安安脖子時停止,算是鍘過。接著是後學,將刃口停在安安脖子處也算鍘過。最後是輝東,他朝手心吐唾沫。安安不耐煩地說:“等下輪到我了。”他也像反動和後學那樣,將刃口停在安安脖子處,算是鍘過。但是他在提起鍘刀時感覺吃力,為著不丟麵子—不讓鍘刀壓不下來—他使盡力氣,幾乎是跳著讓身體吊在刀柄上。那往下的力氣便不受控製,像馬車不歇氣兒地墜向山穀。鍘刀切掉安安的腦袋。笑聲消失,像正流淌的河水不見。過了很久,血才從頸口一股股地噴出來。他們仨像大風吹刮的錫紙,嘩嘩作響,站著尿了褲子。他們看著不敢看的鍘台。輝東太入戲,或者說本來就是“逆子貳臣”。後來,輝東之父吳主任賠償安安家五萬元。
(感謝方舟先生為我講述這個故事的雛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