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1 / 3)

春天

“看清楚了。”年輕人長時間盯著,忽然捂住鼓起的嘴躬身跑開。我甚至看見淚水傾斜著滴向地麵。看守高聳眉毛,睜大眼看我:“早說了不要看,有什麼好看的。”他拉上裹屍布,這樣她便隻剩一個輪廓了。

我一直走到殯儀館外。年輕人蹲在路邊,已嘔吐幹淨,不過指頭仍按在地上,手臂不停地抖。我拍拍他,他轉過頭來,眼淚像傷口的血不停湧出。我完全理解這種痛苦。“不要難過,你畢竟來看過她。”我說。

他動動嘴角。

我扶起他緩慢地走。他回頭望著殯儀館。“我帶你去漱口,”我說,“隻是去漱漱口。”我們來到小賣部,我讓他撲在櫃台邊,買了一瓶礦泉水。我說:“走,我們出去漱漱口。”但他好像睡著了。我用力拉,他反應過來,跟著走出來。他漱口的動作十分機械,好像老人在咀嚼什麼食物。一輛掛滿塵土的桑塔納馳來,路過我們時猛然轉彎,差點剮蹭到我們。

它停在殯儀館門口。

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從駕駛室鑽出來,匆匆走進館內。他穿著棕色夾克以及肥胖人才穿的鬆鬆垮垮的牛仔褲,屁股後掛著一串鑰匙。不久,從後座鑽出一位矮個兒婦女。她穿黑色禮服、黑色褲子、黑色平底皮鞋,右臂用別針別著一塊黑紗,手裏還捏著一塊黑紗。她挎著黑色的包,像鴨子追趕著前邊的男人。

“我們進去

。”暮色將至,年輕人才說。我感覺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並不知道世界發生了什麼,不知道一個女孩死掉了,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來。但他終於醒悟過來,又哭上了。我扶著他走進館內。現在溫度是這麼低,大廳陰涼,看守拖著水泥地麵。他對我們說:“我真搞不懂。”

“您辛苦了。”我說。

看守在一塊已很幹淨的地方來回拖了一陣子,示意我們坐到東邊那排椅子上。這樣我便能看見坐在西邊的那對男女。不像我們這邊—年輕人正靠著我說著囈語—他們分開坐著,隔兩個座位,不停爭吵。他們吵得越來越凶,聲音嗡嗡地飄浮,弄得大家頭昏腦漲。

“吵什麼?”看守將拖把重重蹾在地上。男子抬起頭,而女人掏出手帕抽泣。有時哭得歡快了,她便停住,用食指和拇指冷靜地擤出鼻涕。看守躬下身繼續拖地。我覺得是過度的無聊摧垮了他,使他將地板當成反複擦拭的藝術品。

我看見男子裏頭穿著暗紅色T恤,手戴金戒指。他一會兒揉搓頭發,一會兒抓癢。他將放在空椅上的黑紗別到胳膊上,轉過頭對女人說:“我戴著了,我知道這不光是你的女兒,也是我的女兒。”然後他看表,問:“還要多久?”看守繼續拖地。“你就這麼急?”女人說。男人盯著她,眼露凶光:“要不是在這裏,我早揍死你了。”不過在一陣沉默過去

後,男人眼眶卻紅了,鼻下也掛出鼻涕。

“我隻有你這一個女兒啊。”他抽抽搭搭地哭起來,從口袋裏摸出煙盒,將煙抖出來叼到嘴上。他又摸出火機點燃它。他一邊咳一邊抽煙,眼淚都滴在煙卷上了。

“請熄掉你的煙。”看守說。

“熄在哪裏?”男人望望地麵、座椅以及擺放著各式骨灰甕的櫥櫃。看守繼續拖地,看起來要收尾了。男人歪斜著腦袋,陰沉沉地看他,非常用力地吸了一口。“我跟你說了,公共場所不許抽煙。”就是我懷裏的年輕人也被這聲咆哮嚇壞了。看守氣勢洶洶地走過去。

“不許就不許,你說話就不能客氣點?”

“你不懂公共場所不許抽煙的嗎?”

“你客氣點說不行嗎?我得罪你了嗎?”

“你沒得罪。”

看守走到他麵前,繼續說:“你沒得罪,要抽的話,請出去抽行嗎?”男人一隻手揉搓著眼窩,另一隻手仍然夾著煙卷,煙灰積得老長,不久掉落在地。看守的眼光跟著落向地麵。“我就是抽了,你能怎麼樣?”男人說。

“怎麼樣?”

就是看守自己大概也沒想到,他抽了男人一耳光。這下子熱鬧了,男人挺身而起,將骨瘦如柴的看守拎起來。“你知不知道,這裏燒的是我唯一的女兒,我隻有這麼一個女兒,她被燒了,你知不知道?”他猛擊著看守臉部,“你知不知道?”

看守大喊大叫。男人望了一圈

四周,將他丟下來,踢了一腳,“去你媽的。”然後男人取下鑰匙串,大步走向門外。我先是聽見桑塔納啾啾地叫起來,接著聽見車門被嘭地關上、發動機啟動,後來是車輛轉彎時輪胎與地麵發出急劇摩擦的聲音。他逃了。

女人坐著發抖。看守爬起來時,她說:“我跟他沒關係,他早就不是我的丈夫了。”看守盯著她,她便朝後退縮。隨後,一個穿白色阻燃工服的工人提著鏟子趕來。她重複了那句話。那鏟子冒著煙,可以想象,它剛取出時一定被燒得通紅,現在灰撲撲的。我記得鏟子上曾滴下一滴黏稠物,就像塑料被燃燒時會滴下的那樣。接著女人又說了一句話,就是這句話驚醒了年輕人。他筆直地站起來,反複捏緊拳頭,朝大廳後頭的火化間走去。在我趕到前,他直通通跪在地上,雙手展開,胡言亂語起來。我想他是在哀求,不要將一個已經死去的女孩再弄得屍骨無存,盡管這無法避免,我還是盼望著不要就這樣一下子將她燒個幹淨。

他的臉上像是有人在一盆盆地潑水。我他媽的也要哭了。那個女人,也就是死者的媽媽說:“春天,是你爹讓你這樣的啊。”

她一直在咕噥:“每一次都是我來揩屁股。沒有一次不是。你為這個女兒負過什麼責?你負責都負到哪裏去了?你算準了我,你知道我心軟,知道把春天丟在馬路

邊一個人走掉,我就一定會去把她抱回來。你真狠心啊。但是春天又不是我一個人生的。你這做爹的難道半點責任也不該負?為什麼每次都是我來給你揩屁股?我難道天生是你的用人?”

在看守和工人跑向領導辦公室後,這個穿著黑色禮服、黑色褲子、黑色平底皮鞋,別著黑紗,像一隻黑鴨子的媽媽,步履蹣跚但內心堅定地走出去,追隨她前夫的腳步。她邊走邊說:“說什麼我也不回來。我受夠了,早就受夠了。我決定了,你不回來我也不回來,你以為我回來,我就不回來,我看是誰回來,看是誰更狠心。你隨她怎麼樣,我也隨她怎麼樣,我看是誰回來。”

他掏出一張不足三十字的介紹信。看格式原是開給看守所的,現改寫成給殯儀館了。在填寫探視理由處,警官畫了個斜杠。這裏最好能寫上具體內容,比如“協助調查采訪”,他麵露難色。“這就夠了,”警官說,“我們這裏還沒開過這樣的介紹信。”

他用了兩天來解決此事。打電話給自己報社的記者,讓他們幫忙聯係這座城市的政法口記者,再由後者聯係這邊公安局熟人。一環比一環疏遠。他得到這邊記者的承諾,說馬上,卻從上午等到下午。最終他闖進報社,喊叫著記者的名字。

“沒看到我正在忙嗎?”對方說。

“我隻是著急去看一下,兄弟,”他越說越緩和

,“她是我女朋友,是我女人。”

“你看分局那邊也快下班了。”

在等待時,他想:實在不行,就將汽油倒在停車場角落的廢棄靈車上,反正僅有的一隻輪胎也癟了。車內鏽跡斑斑,塞滿濕潤的木條。將這些木條點燃,讓它們冒出濃煙,然後在他們趕出來時,潛入殯儀館。這辦法並不明智,還不如手持木棍,將他們逐一打翻。

當他第一次走進殯儀館時,看守攔住他:“你怎麼搞的?”他看見自己的鞋在剛拖過的地麵上留下印跡。“你要幹嗎?”看守說。

“我來看我的女人,她死了。”

“運來多少天了?”

“應該有七八天。”

“帶戶口本了嗎?”

“沒。”

“結婚證呢?”

“我們沒結婚。”

“那你有什麼證據證明你是她男人?”

“我就是她男人。”

“那我也是。”

看守接著說:“你總得有個證明。”

“我騙你幹嗎?到現在我還沒看她一眼呢。”

“每個人都這麼說,都說自己是死者的親朋好友。但你不覺得殯儀館也是個單位嗎?你們想來就來,就走就走,難道就不應該對它講點規矩嗎?”

“你看這裏一個人也沒有。”

“這是規矩。”

“您行行好。”

“我為什麼要行好?我在這裏上班,幹的就是這事。我得保證死人不受打擾。”

“她真的是我女人。”

“沒有人不是這樣說的。”

“你知不知道,我在這世上愛著的隻有她,我見不

到她,就活不下去。我活不下去,你也別想。”他從錢包裏先後掏出兩張錢,哀望著看守,可看守將手插進褲兜頭也不回地走掉了。後來看守又提著拖把回來,在年輕人腳下拖來拖去。

“我沒工夫和你玩什麼柔情。”看守說。

“我是記者,”他想了很久,說,“我有權對她的死因進行調查。”

“剛才你不是說你是她男人嗎?”

“我是記者,同時是她男人。”

“那你的記者證呢?”

“沒帶。”

“走開。”

他掏出這張不足三十字的介紹信,遞給我看:“我也不知道這個行不行。我是順道來向您告別的,您是好人。”

“你要先休息下,你可以到我家休息。”

“來不及了。”

“那我陪你去,我反正也沒什麼事。”

“我得感謝您,但這事最好還是我一人去幹。我應該怎樣向您表達我的拒絕呢?我得感謝您,您是好人。”他顯得為難。“我終歸也是要去送她一程的。”我說,然後摟住他肩膀,走向車庫。我載著他朝西郊行駛。下午的陽光射向車窗,他迷糊起來。他睡得很少,即使有時間睡,腦子裏也應該交織著種種噩夢。不久他果然醒來,問:“到哪兒了?”

“還早。”

“我一定睡了很久。”

然後他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最終,一根冒著煙的大煙囪進入視野。“就是那兒。”他說。我們便開到煙囪下的殯儀館。它的門前有著龜裂的

水泥停車場以及一座狹小的花壇,擺著兩排塑料花盆,裏頭都是塑料菊花。

看守穿著儀仗隊式樣的製服,一身潔白,包括皮鞋和手套,隻有肩章和袖口的綴條是紅的。他彈著褲縫,看著我們走來。年輕人拿出中華煙,很久才知道怎麼拆開封條。他將過濾嘴都捉皺了,說:“師傅抽根煙。”看守將手抬到唇前,擺了一下:“不抽。”他確實很該死。

“您看看。”

看守接過介紹信,背過身,就著陽光研究。這時,年輕人攥緊右拳,將它提到胸前,準備給看守的後腦勺一擊。我扯他的衣角,卻是讓他更加憤怒。他等待著,直到看守招招手,說:“你們也知道,我也是按規章辦事,規章規定我怎麼辦,我就怎麼辦。”

我說“是啊是啊”。

我們跟著往裏走。進門前,看守說:“擦幹淨。”我們便在一塊紅色門墊上來回擦鞋底。年輕人一直沉浸在自我賦予的勇氣中,可一進到這巨大而安靜的大廳,人便發軟,蒼白的臉上滲出許多汗珠來。

看守領著我們穿過大廳來到領導辦公室。一位戴眼鏡的男子正在看報,介紹信遞過去後,他看也沒看便簽了字。然後我們回到大廳,從西北側小門走出去。路的盡頭是火化間,據說那裏的化屍爐泛著銀光,像麵包烤箱排列整齊。停屍房在通往火化間的路途中間,左邊連著冷庫。“製冷壞了,修了幾次

沒修好。因此無論如何,今天也要把她化掉。唉,到時候可能還要切開屍體,否則會爆掉。”看守說。

年輕人停在那兒走不動了。

“你非得要看。”看守說。

年輕人喘著氣,深呼吸好幾次,才繼續走動。看守推開裝著毛玻璃的門,一股濃烈的福爾馬林氣味衝過來。房內擺著十來張鐵床,有幾張蓋著裹屍布,顯現出屍身的輪廓。牆角則起了一圈半尺高的青苔。有屍體的地方,植被茂盛,我想到這個。看守徑直走向其中一具,像魔術師一樣拎起白布一角,說:“你們真的要看嗎?”

年輕人極為認真地點了點頭。

看守緩緩揭開裹屍布。哦,現在想起來還是犯惡心。春天躺著,腫脹了一倍,肚皮卻癟了,從上衣縫隙露出解剖後粗枝大葉的縫針痕跡;那皮膚一部分呈褐色,一部分發黑,像是豆腐起了黴斑;隻有臉部還稍微保留住一些往昔的影子,但是大耳擴腮,眼球暴突,嘴唇腫脹外翻,露出岩尖般的牙齒。我的臉皺成一團,眼睛痛苦地閉上,我已經為這具屍身嚴重吐過一次。年輕人一直硬站著。看守問他:“看見了嗎?”

“看見了。”

“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

我走進小區裏我的家。電梯在四層開啟,一個年輕人蹲在對麵牆角。他迎著我的眼光,想說話,卻自我勸止了。我走過去,打開自家房門,聽到細微響動,是他站

直了。我轉過頭來看。他的嘴唇再度開啟,再度抿了下去,像好不容易支起的帳篷一下撲倒在地。

“有什麼事?”我說。

“請問是陳先生嗎?”

“我身體不舒服,不接受你們誰的采訪。”我關上門。一會兒,響起敲門聲,我拉開門吼道:“夠了,朋友,我說夠了。”

“我是春天以前的男朋友。”他說。

“什麼?”

“我是春天以前的男人。”

“你有什麼事?”

“我想看她有什麼遺物留在這裏沒有?”

他不爭氣地流出了很多眼淚。我則在等待一種叫恍然大悟的東西,就是這個人,就是他啊。他說:“說起來都是因為我。”可我覺得不是這回事,他應該具有讓女人崇拜的危險麵容以及冷漠殘忍的脾性,可他無論是麵相還是舉止都顯得過於老實。隻有額頭一塊不大的疤痕似乎證明他還有過暴力經驗,而我寧願相信他是挨揍的。

“進來吧。”我說。

他匆促致謝,躬下身去解鞋帶,被我製止。我去那間小臥室取了遺物,發現他還留在門口。“我是在報上看到消息趕來的,沒想到她死了。”他說。

“炒作一陣子了,本來是自殺,非說他殺。”

“我知道。”

“春天也不是什麼小姐。”

“嗯,說起來是我害了她。”

“別這樣。”

我想我終歸還是與人為善的,便緩和口氣:“我一直沒給外人看過,你坐。”他鞠躬著接過去。在那本《茶花女

》的扉頁上,有一行字:

瑪格麗特對春天慚愧。

他一見到此,便像罪犯在鐵證麵前表現的那樣,猛然栽下頭。這是當日他的筆跡,稚嫩、自信而草率,在愛情的衝動裏迷信對方是唯一。現在他穿過時間之河,有大量的結果可以用來校驗當初的讚唱與誓言。而他即將打開的日記本,每一頁都被圓珠筆畫了大叉,有的已劃破,我們仿佛還能看見春天當初歇斯底裏的舉動。我走到廚房倒水,年輕人則在不停翻日記本,最終他抱緊自己的頭,抽泣起來。我看見他的背部微微顫抖,接著肩膀、胳膊和衣服也明顯聳動起來,仿佛整個身軀都參與了這場哭泣。

春天這樣寫:

我找不到誰說話。我想了所有人,沒一個合適。也許不是合適,而是沒人願意來聽。我快要死了。我都要死了,他們還在問:“你怎樣了?要不要喝點熱水?”你也不在。即使你在,你也會狠心走開。我不可能再相信你。我病得快死了。我會死在沒人要的野外,總是下雨,下了很多天,我的屍體都濕透了,你們也不會來。我不在你們的名單裏。我活該這樣。你們沒一個會同情我。沒有沒有沒有沒有,你們沒有一個人在乎我。我算什麼東西。

除開這些,整本日記留下的便全是一個被迫害妄想症患者的胡言亂語了。我早撕掉那頁說我的,她寫我如何處心積慮地勾引她—路

過時蹭她,用手指勾她下巴,將手掌撈向她下體,等等。她構陷了所有人。

“沒這回事。”我說。

“我知道,”小莉皺緊眉頭,不停晃蕩著腦袋,“你最好把它們全撕了。”

我端著水走回客廳。年輕人抬起頭,睫毛濕答答的:“我得走了,實在打擾您很久了。”

“沒事。”

“我能帶走嗎?”

我點點頭,將為他準備的茶水放在茶幾上,由著他走出去。“你有什麼事需要幫忙,可以來找我。”我說。

“嗯。”他匆匆回答道。

我關上門,走到窗邊,一直等到他在地麵出現。他走錯了方向,很久才知道回來。他仰麵朝天,吊垂雙手,放肆地哭泣著。有幾個路人停下來看,他差點撞上一個。我想這時就是有人向他臉上吐痰,他也不會管;就是照著他胸口插一刀,他也會朝前走。他要哭很久很久,為著罪孽。

此後又隻剩我一人。在長長時光裏,我將酒放在腿間,坐在沙發上發呆。上午走了,下午來了,灰暗的東西從天空壓下來,天黑了。然後,從那狹小臥室傳出若有若無的呻吟。也許隻是感冒,但春天像經驗豐富的老太婆,在四周沉默時她沉默,一聽到腳步聲,便趕緊呻吟起來。我們走到門口時,那呻吟便極為大聲。

“你怎麼了?”我們走進去問。

“我快要死了,你看,都沒什麼血色。”她悲啼著,眼淚朝外滾。“奸詐。”小莉看

著我。我點點頭,說:“喝點熱水吧,我這就去倒。”後來我們路過時不再停留,她的哼叫便徒勞。現在她都死了,我還能聽到她在房間像織布一樣織著自己的呻吟。

“夠了。”我醉意醺醺,踹開房門。那裏隻有一床暗紅色的小席夢思。我找到掃帚,在每個角落掃蕩,我吼道:“夠了夠了,別他媽再哼叫了。”她便停止哼叫,卻又在我低頭時,懸浮於某個角落。我倉促望去,她便像一口氣吹飛的碎片,無聲地散了。

我打電話給小莉,說:“我從沒像現在這樣想你。”可她仍沉浸於自己的悲哀:“將房子賣了吧,我實在是住不下去了。”

“賣,過完元旦就賣。”

“能早點就早點。我實在沒這麼倒黴過。”

“那你還回來嗎?”

“不回了。”

我整夜開著燈和電視,比任何時候都盼望早晨到來。在白天,我穿過一條條街,嘴裏模擬著,嗯唵,嗯唵,嗯唵。可總有一股萬有引力,將我扯回來,即使背對著家門,我也會倒退著回來。嗯唵,嗯唵,嗯唵,我模擬著,像頭驢被迫回來。

“這不就來了嗎?”

保安將手越過年輕人的肩膀,指著我說。年輕人轉過身,眼睛像棍子打在我身上。幾天工夫,他頭發淩亂,臉色灰白,嘴唇也不見半點血色,連著眉毛也灰了。他就像常年吸毒,或者連續熬夜打牌一樣,在生理上極為疲倦,卻在精神上

極為亢奮。

“我是特意來向您告別的。”他向我鞠躬。

“事情處理好了?”

“還沒,我這就要去看春天。”

“你還沒看到?”

他捏緊拳頭,罵起殯儀館看守來。說起這老實人的憤怒,嗯唵,因為並不踐行,便在嘴皮上極盡凶狠。他一邊在包裏翻介紹信,一邊破口大罵。

警察沒有回答,將我召入會議室。有人拉上窗簾,攝像師扛著機器,攝像機尾端插著一根線,連著話筒。電視台記者舉著話筒,背誦開場白。是自殺還是他殺。殞命。這究竟是。歡迎收看。《謎局》。

“我可以走了嗎?”我再次問。

“你等等,他們也許會問你一些問題。”警察的眼睛盯著攝像機。

船夫雙手扶膝,目不斜視,坐在角落。我聽到“先錄先錄”的聲音,燈光師舉起白熾燈對準船夫,後者的臉瞬間僵硬。電視台記者走過來抓起船夫的手,有力地搖著。“別緊張。”他說,然後抽出那隻手。船夫不知是要將手指合攏,還是繼續分開著,便讓它懸在半空。直到采訪結束,船夫才收回手,去抓了抓衣服。

然後電視台記者開始抖電線。就要到我了,我喘著氣,沒有比這種等待更熬人的了,我還沒經曆過這種事呢。當電視台記者提著已經順溜的線,在跟隨的白熾燈照耀下走來時,我站起來,他就像將軍一樣散發著威嚴,盔甲哐當作響。

“不用站著。”他笑

著說。我因此坐下來,我的臉得有多紅啊。

“準備好了嗎?”

“好了。”

“我們都知道死者生前曾在你家住過一段時間。”

“是。”

“她是你什麼人?”

“我妻子過去的同學。”

“她為什麼住在你家裏?”

“她是我妻子的同學。感情好。她窮。住不起房子。也許。”

“你覺得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待人和氣,挺懂禮貌的。”

“具體說是?”

“就是特老實。”

“比如?”

“她對每個人都和和氣氣。”

他對我輕眨眼皮。我說:“唉,沒想到她這麼快走了。”他便對著鏡頭發表議論,然後轉過來說:“謝謝。”他握住我冰涼的手,而我的汗傾巢而出。

“我可以走了嗎?”我走過去問那位警察。

“等等吧,誰知道還有什麼事。”

不一會兒,法醫推開門。他將藍色文件夾拋到桌麵,然後戴上白色手套。後邊鬧哄哄地跟著一夥報社記者,為首的是那個穿著紅色雞心領毛衣的矮子,他皮笑肉不笑地和熟人點頭,然後帶著一股畜生般近乎蠻橫的自負,坐到法醫對麵。

“現在要拍嗎?”法醫對著攝像師喊。

“可以嗎?”

“可以,有什麼不可以的?”

法醫振振衣服,坐好,從文件夾裏抽出一張照片,說:“你們看,鼻子下有白色蕈狀泡沫,說明是溺死的。這是冷水進入呼吸道,刺激氣管黏膜導致的。”接著他又抽出一張,顯示春天手裏抓

著泥草:“這也是溺死的重要特征。我們至少可以排除她是被殺死後再拋入水中的。她是直接溺死的。”

矮胖的記者舉起手來。

“什麼事?”電視台記者問他。

“我可以問問題嗎?我怕耽誤你們拍攝。”

“沒事,人家會剪輯。”法醫說。

“那我說了。這兩張照片並不能排除是他殺。溺死不一定代表自殺,別人也可以將她推下水,置她於死地。”

“這種情況很少見。”

“我在電影裏看過,金三角的毒梟經常將人推到河塘裏淹死。”

“那是電影。”

“電影來源於生活。”

“我問你,假如你是凶手,你會將一個成年人推到河裏嗎?”

“有什麼不可以,什麼痕跡都不會留下。”

“你考慮過他的遊泳水平嗎?考慮過他的求生本能嗎?考慮過水深水淺以及水的流向嗎?這些都考慮過嗎?他要是沒死,你怎麼辦?”

“我會事先采取措施。”

“什麼措施?”

“捆好他的四肢,或者綁縛重物。”

“那在這起案件裏你看見過繩索或者重物嗎?”

“當然,”記者解下相機,調出照片,“你看,她的雙手被綁住了。”法醫擺擺手。記者接著說:“很簡單,要是我自殺,怎麼能將自己雙手綁起來呢?”

“這在自殺中並不罕見,你沒見過而已,”法醫做起手勢,“你既可以通過別人幫忙,也可以自己先做好繩套,用牙齒拉緊係帶。”說完他慈悲地看

著記者,就好像不是他在疲於招架,而是對方就要踏出最後一步,掉進自己安排好的陷阱裏。記者果然說:“你也不能排除有人將她雙手綁住然後將她推到河裏的可能性。”法醫鼓起掌來,警察將船夫帶過來。

“你問他吧。”法醫說。

“是哩,是我捆住了她的兩隻手。”船夫說。

“什麼?”

“是我去捆住她的。”

“你為什麼要捆她?”

“我們都這麼幹。”

“你們將屍體的手綁住?”

“是哩,這樣我們就能把屍體拖到岸上來。”

“你不可以將屍體弄到船上嗎?”

“不吉利。”

船夫又補充道:“我捆的時候她已經死了,鼻子下冒著泡泡哩。”記者吸了一大口氣,胸口跟著鼓起來:“我真想踹死你這老東西。”法醫微笑著走過來,摸出煙,不停地在煙盒上敲打這根煙,說:“寫新聞不是寫小說,你說是吧,小何?”記者麵紅耳赤地收起采訪本,說:“我不也是為了工作嗎?”

攝像師重新打起手勢。法醫抓緊吸兩口,摁滅香煙,重新坐回去。“我不知道你們知不知道河流的寬度?”他比畫著,“隻有這麼寬,四到五米。你遊幾下,這麼說吧,掙紮幾下,就到對岸了。”

“嗯。”電視台記者說。

“想弄死一個人還是很難的。”

“那這同時是不是也意味著自殺的難度增大?會讓既遂率不高?”

“不,對自殺心切的人來說並不如此。

給他一口水,他就能將自己溺斃。對人生感覺太累的人,可以將臉伸進馬桶淹死自己。還有的人,僅利用山間一場大雨,醉臥於小道,也能讓肺部進水。所有證據都在表明這起案件的當事人在想辦法尋死。她先喝了農藥。”

法醫抽出屍檢報告:“我們從她體內提取到有機磷製劑。農藥是她自主喝下去的。這是她原本想采用的自殺方式。如果是別人將她弄死後再灌入,那麼因為代謝停止,我們便不可能在肝髒等處提取到農藥。琥珀色的酒瓶沒有瓶蓋,放在椅子上,酒裏摻了敵敵畏,散發出臭味。河水隱藏著布片、剩飯剩菜、用過的衛生巾、黑色的泥漿以及正在自溶的死貓死狗,也非常臭。河水裹挾著它們極為緩慢地流淌,也將它們沉澱。春天已喝了四瓶,第五瓶裏摻了農藥。她坐在路邊椅子上,仰望著沉悶的夜空,程序性地抓起第五瓶。她隻喝了一小口便彎下身子嘔吐。但她還是又喝了兩大口,確定喝進去一些。

“她喝得不多,不足以致死,但身體反應強烈。她抱著頭,踉踉蹌蹌地走。右腿朝右邊晃,在右腿成為支撐腿後,左腿朝左邊晃。她往前晃了幾步,便連續後退。她半轉過身子,繼續晃蕩著。頭是晃動的根源,讓她的身體轉著圈。她惡心嘔吐,汗如雨注,同時還在來回轉著圈。不一會兒,她感覺進入一個霧的世界

。路燈、座椅和樹枝變成大大小小稍濃的輪廓。她緊抓著頭,大口喘氣。

“她的身體已被損害一部分,但尚未損害徹底。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比死還難受。她來到生與死的中途,人間就在井口,閃現著諷刺的弱光。她沒有力氣再爬升一步。而井底那永遠黑暗的處所,像母親一樣揮舞著煽動性的手帕。跳吧,跳下來。她反複權衡著:就一下子,什麼都結束了,不會再有肉身的疼痛和精神的磨難了。還有,再不決定就來不及了,就會像重傷的野豬在泥漿裏永恒地、可怖地抽搐。

“因此,她跳入幾步之遙的河裏。她不再顧及河水臭氣熏天。這在自殺案例中很常見,很多事主最終都背離了最初的自殺方式。春天開始走。她走了很久很久,像身處於噩夢中,怎麼也走不動。她焦躁、恐懼、憤怒。最終她辨清河流的細響。她走上防洪牆,哀鳴著,猝然栽向河裏。她飛落時,所有世事像高速奔跑的數字在她眼前清晰閃現。被遮蔽的事都有了眉目,哦,就要恍然大悟、大徹大悟了。然後她被河水及時吞吸。河水像無處不在的冰刀,刺進她身體,在她的思維裏劃來劃去。”

“還有這裏,”法醫展示出又一張照片,顯示春天的手掌充滿瘀痕,皮都破了,右手食指和中指甚至露出骨頭,“她在嚐試往岸上爬,在抓,不過最終能抓牢的隻有水

中的水草了。春天夠到防洪牆的護沿,雙手不停顫抖。她再也使不出力了,就是支撐著不讓身體掉下去也辦不到。身體正像一頭野牛,將她朝反方向無情拉拽。她終於像一枚孤獨的炮彈,再度掉進河裏。有段時間,她從水裏伸出一隻手或半個腦袋,但後來我們能看見的便隻是微微隆起的水麵。她的麵孔開始在廣袤而沉悶的夜空浮現,這張靈魂的臉獨自待在虛空之中,看著自己越沉越深,一直像秤砣那樣依附於水底,被水底吸住。後來,它也消失了。”

“是不是可以說,她還是有著強烈的求生欲望?”電視台記者說。

“你可以理解成這個想死的人已經死了,而她的軀體還在做本能反應。”

法醫點上煙。攝像師扛著機器走了。屏聲靜氣的眾人開始說話。矮胖記者走過來,說:“你沒辦法證明農藥不是別人騙她喝的。她喝醉了。”

“你有證據嗎?”

“沒有。”

“沒有證據你說什麼?”

“反正你沒辦法完全排除他殺的可能性。”

記者走回去時,拉拉船夫腰間的尼龍繩。“不關我事。”船夫晃蕩著腦袋。

“你不錯嘛。”

“不關我事。”

“你為什麼不綁她一隻手,綁一隻手不是也能拖上岸嗎?”

“這個要看情況哩。”

“綁一隻手不是更省事嗎?”

“我不知道,我要回去哩。”

記者嫌惡地丟掉繩子。這時,警察說:“你們不是要問嗎

?這裏有個死者以前的房東。”那夥記者便轉過來,齊刷刷地看我,就像我身上別著什麼明顯的凶器。

“我還有事。”我說。

“就一會兒工夫。”他們中的一個說。倒是那矮子說:“有什麼好問的?”他一個人先走了。

“我們就耽誤你一會兒,”剩下的一直跟在我後邊,“她是你什麼人?”

“我妻子過去的同學。”

“她為什麼住在你家裏?”

“她是我妻子的同學,和我妻子感情很好。當時她租不起房子。”

“你知道她做雞嗎?”

“不知道。”

“真不知道假不知道?”

“真不知道。”

“當時有沒有男人上門來找過?”

“沒有。”

“那有沒有人打電話給她?”

“不清楚。”

“她在你那裏住了多久?”

“三個月。”

“三個月,你怎麼可能不知道?”

“真不知道。”

“你連她是做小姐的都不知道?”

“當時她可能沒做。”

“那你知不知道她偷東西?”

“不知道。我得走了。”

“就這個問題,她有沒有偷過你的東西,或者別人的東西?”

“不知道。”

“那你有沒有收她房租?”

“沒有。”

我繼續走,他們像飛機拋出的降落傘,離我越來越遠。他們說:“不收房租,可能是用睡覺抵了。”我立刻停住,指著他們:“說什麼呢?”

他們攤開雙手,陰陽怪氣地看著我。

“我告訴你們,你們左一口小姐右一口小姐,你們呢?你們不是嗎?

”有時發怒會讓人說話流暢很多,“你們有沒有想過她也是一個人,也有屬於人的尊嚴?她都死了,你們還糾纏那些事幹嗎?”

“她做小姐是不可爭辯的事實,我們用事實說話。”

“去你的用事實說話,你們隻是挑有利於你們的事實而已。你們的報道有一句同情她、關心她的話嗎?你們關心的隻是讀者的肮髒心理。你們為著討好讀者,不惜出賣一個可憐的女人。這就是你們自詡的新聞正義?你們跟那些恐怖分子有什麼區別,你們不就是報紙的敗類、新聞的亡命之徒嗎?你們從前到後,有從人的角度去理解一個當事人嗎?”

“你理解過。你說。”

“滾。”

我走向車輛。可仍舊氣不能平,我轉身繼續咆哮:“什麼事到你們這兒,都被刻畫成色情。色情、色情、色情,你們腦子裏除開這個就沒別的了。一旦不是色情,你們就瘋狂做偽證。你們有筆能寫,信口雌黃沒人管。你們不怕遭報應。”

他們一起笑起來:“你看他,說得頭頭是道的。”我鑽進車裏,感覺爽多了,覺得隻要一提方向盤,車子便能跑向天空。可不一會兒,腦袋便鳴響起來。我去了電玩城,到處是嗒嗒的槍擊聲,我玩不好,便去洗浴中心。水柱砸向地麵,也是嗒嗒的聲響。我還得去迪廳,迪廳真好啊,就像有什麼東西主導著我們,嘭嚓,嘭嚓,嘭嚓嘭,讓我的

一隻手不由自主彎起來,在腦袋和肩膀跟著彎過去後,它又主導你朝另一個方向彎去。沒人告訴你這樣,是你自己知道就要這樣。這樣我就無暇顧及那讓人發瘋的嗯唵聲了。

後來我將腦袋塞到小姐的胸裏,說:“就這樣捂我一夜吧。”

“不。”小姐來回碾壓著我。

“就這樣捂著我的腦袋,求你了。”

我捉住她的腰,繼續說:“我給你兩千。”

我直到次日才回到小區。陽光明媚,而我因為疲憊而惡心。我將車停到門口,甩上車門,看見那夥記者守在一輛車內。來了,來了,他們慫恿著穿雞心領毛衣的矮胖記者。後者搖開車窗,說:“不要以為我們的辦事能力差。”

“滾。”

我走向小超市。我聽到車門被關上,感覺他像豺狗一樣盯著我的背部。他一定一隻手插在褲兜裏,另一隻手晃蕩著,他用眼神跟同夥說,看我的,然後繼續吊兒郎當地走過來。最終他拍住我肩膀,說:“聽說你和她關係不明不白。”

“誰?”

“死者。”

“我說你是聽誰說的?”

“你別管,你就說有沒有這回事。”

“誰這麼誣陷我?”

“這個人,你認識他,他也認識你,”他的手劃向空中所有住戶,“當然我也認識他,雖然剛認識不久。不過,從我的角度來說,我還是更願意相信當事人。”

“沒這回事。”

“我也是為你好。”他看著我,“你最好考慮清楚

,寫什麼,怎麼寫,都在我。”

“滾蛋。”

我繼續走向小超市。他走過去拍打我的汽車,說:“你不知道馬路邊不能隨便停車的嗎?”接下去又對那一夥記者說:“一個普通居民而已,把自己當新聞發言人了。”直到我從超市結賬出來,他還在說:“你不覺得你現在的表現很可疑嗎?”

我想抽他一頓,但我想他沒什麼招了。

列車最終悄無聲息地駛出去,就像上帝輕輕移走一塊積木。一共十五節,一會兒就溜完了,我看見對麵的月台空蕩蕩的。它好像隻裝載小莉一人,它的任務就是負責將小莉從我身邊裝走。我感到一種散架的孤獨。我們家就像散夥了。

我隨便吃了點,買到剛上市的早報、晨報、都市報,坐在車站逐字逐句讀。它們以較大篇幅報道春天事件的新進展,可用其中一條標題概述:

護城河懸案添新疑點,

死者生前被搜身侮辱。

它們以一名KTV小姐的講述為底,外加許多評論性語言組成。她化名芊芊,就是穿旗袍、塗口紅、在河邊喋喋不休的那位。她敢作敢當,撥開身邊掐她的夥伴,提著裙擺走到剛被她們拒絕的記者麵前,說:“她就是被他們害死的。”

“別說。”

“什麼別說?要是沒做虧心事,他們為什麼跑掉?”

“事情都過去一個月了。”

“就是因為這個,就是,”她覺得旗袍很悶,叉開兩腿,像隻圓規

那樣站著,“來,有多少料我給你們報多少料。別攔我。”

一枚從周生生買的鉑金戒指,價值約一千五百元。毛毛戴不進去,問:“你這是給誰買的?”

“給你買的。”馬勇訕笑道。

“你怎麼不帶我去試?你知道我指圍嗎?”

“我身上有錢,一時高興,臨時買的。”

“誰信?”

“不信拉倒,拿來。”

“不,你說清楚。”

“拿來。”

“給我試試。”這時春天走過來。毛毛憤怒地遞過戒指,說:“你試你試。”

“走開。”馬勇說。

“給我試試。”

“你試,你試啊。”

“你別哭,男人是你從我手裏搶走的,我都不哭,你哭什麼?”

春天對著光線舉起它,在男人就要抄走時,一轉身,戴到右手無名指。嚴絲合縫。不大不小。她還甩了甩手,它就像生在上麵。“摘下來。”馬勇吼道。春天轉過身,看見他作勢要扇下來的巴掌,說:“打啊,打啊。”毛毛氣得不成樣子,不停跺著高跟鞋。

“打啊,你倒是打啊,這個戒指你說要買給我,卻轉手送了別人。”那巴掌便打下來,並不重。“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馬勇說。

“我不是什麼東西,我隻是好懷念生病時,有人跑來,又是燉湯又是按摩的,”春天摘下戒指,瞟了眼毛毛,還給她,“我隻是戴戴好玩,他哪裏會給我買什麼戒指,他也從沒帶我去金店試過指圍,我隻是逗你玩。”

少在這個環節,姐妹們認為春天是打了漂亮仗的。那戒指從此像髒東西,毛毛指頭沒法戴,心裏也戴不上,可為著刺激春天,總是拿出來玩。“你玩著玩丟了怎麼辦?”有人說。

“丟就丟了,多大一場事?”

可真丟了時,毛毛大汗淋漓,在衣櫃、收銀台和包廂不停翻找。包廂燈暗,她便取了應急燈,後來還拿掃帚柄去沙發底下掃蕩。“他要是知道了,還不打死我?”她看著姐妹們,“也不知道是誰人品這麼爛,手這麼賤!”

“你好好想想,最後一次見到它是什麼時候?”

她罵罵咧咧地想。馬勇走來時,她還是沒想到。“什麼事?”他說。她低頭咕噥著:“衛生間,肯定是,上個衛生間,不見了。”

“到底怎麼了?”馬勇煩躁地問。

“春天偷了我的戒指。”

“你確定?”

“我記得上衛生間回來時,看見她的身影。”

“你確定看到了?”

“百分之八十是她,百分之百。”

“春天。”馬勇喊叫道。

“什麼事?”春天走過來。

“你拿了毛毛的戒指?”

“沒有。”

“我再問你一次,拿沒拿?”

“沒有。”

“我給你機會,你自己拿出來。”

“我沒拿,怎麼拿出來?”

“我最後一次警告你。”

“我沒拿。”

“好吧,所有人都給我滾到更衣室,滾進去。”

馬勇像趕鴨子一樣將大家趕進去,命令每個人打開衣櫃,由毛毛挨個檢查。現在想

起來,並不是毛毛有什麼證據,她隻是出於害怕,要將丟失戒指的責任推給別人。她選擇了自己最恨的人。可是春天瑟瑟發抖起來。在所有衣櫃都沒找到這銀白色的玩意兒後,毛毛喊起來:“扒開春天的衣服,搜身。”

春天縮著身軀退到牆邊。毛毛走過去,抽了她一耳光。“沒有。”春天說。可還不如不說呢。毛毛蹲下去,掀開春天上衣,將手探進胸罩裏摸索。“沒有。”春天癡愣地看著上方,氣若遊絲。

“什麼沒有?”毛毛從她胸罩裏取出戒指,“你看看這是什麼?”

“這是我的。”

毛毛戴它,果然戴不上:“你看清楚,這是誰的?”

“我的。”

毛毛一個巴掌打下去,將要再打時,被馬勇拎走。春天眼裏閃出一些欣喜。可是馬勇挽起衣袖,躬下身子便揪住她的頭發。春天開始彈跳。馬勇沒有抓好,重抓了一次。他拎起她,用手肘壓住她腦袋,掂了掂,說一聲“起”,三兩步便跑向另一頭。春天的身子跟著自己的頭發,頭發跟著那隻文著暗藍色大龍的粗手,朝另一頭奔跑,猛然撞到牆上。還好牆上包著厚呢子,牆體也是木板,否則準得撞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