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你偷的?”
“不是。”
馬勇換了另一隻手,重新抓牢,不停拎著她往牆上撞。“你這個瘋子。”馬勇咆哮著。而春天還在說:“你說過永遠不打我的,你說過。”
“你他媽
就是一個瘋子,我認識你的時候你就是個瘋子。”
馬勇是個偏執狂。我們以為撞三五下就夠了,可他撞個沒完沒了。我們一起去拉他胳膊,他還是用盡最後的氣力,將她撞了一次。牆都凹下去一些,脖子撞歪了。
因為這事,很多人覺得過去一些莫名其妙的事都得到了解釋,比如一隻耳墜不見了,或者本來是五百元的轉過背回來就隻剩三百。她們恍然大悟。可我覺得春天不是這樣的人。春天是偷走了戒指,可這和偷走一個男人相比算得了什麼?你偷走我的男人,我偷走你一枚戒指,不算合理嗎?何況這戒指本來就是買給我的。誰比誰不要臉?春天當天就走了。
我坐到九點,買了啤酒,一手抓著方向盤,一手握酒瓶,開車回家。我看見路人指著我,無聲地驚呼,交警也露出疑惑的眼神。我若被逮起來就好了,我實在沒辦法安排自己的生活了。
我在家裏沉沉睡去,直到房門被敲響。是物業的人。“公安分局打電話來,要你下午兩點前去一趟。”他說。
“什麼事?”
“沒說。”
“你確定是找我?”
“是。”
“那你知道是詢問還是訊問?”
“我不懂,你最好趕緊去一下。”
“一定是找我去問春天家人的聯係方式,”我說,“一定是這個。”
憑什麼?我坐在沙發上,不停地換電視頻道。憑什麼?可最終我還是驅車出了門。在岔路口
,我看見陽光暖融融的,像在人行道上鋪了一層明晃晃的水,樹枝和樹葉全鍍了金,燦爛地搖曳。這是自由時刻的景象,你可以就此開溜,遠走高飛。可我還是駛往分局。我反複跟自己強調:詢問針對的是證人、受害人以及知情的人,訊問針對的是犯罪嫌疑人;如果是犯罪嫌疑人,不會打電話來,直接上門撲倒就是。
駛入分局大院後,我沒有急著打開車門。我還在想,這一生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事而自己還不知道?或者,我曾經得罪過什麼人?等到我確信嘴裏沒一點酒味後,才走下來。我想我害怕的是公安局本身,就像頭一次住院的人,滿腦子都是開膛破肚的傳說。
“沒事的。”我在走廊聽到一個來回兜圈的人這樣呢喃。他穿著鬆軟的白襯衣、白背心、黑褲子,腳上還蹬著涼鞋,趾間沾著發裂的泥塊。他是船夫,自言自語道:“我不就是聽你們指揮打撈一下嗎,打撈有什麼錯?”我斜盯著他,他便低頭避開我的眼神。我按紙條上寫的,敲開某間辦公室的門。一位戴著眼鏡的白胖警察坐在裏邊。“坐,坐。”他站起來,帶著本性裏的善意,還給我倒了杯水。這使我大為寬慰。
“請問找我有什麼事?”
“沒事,就是想了解一些春天的事。”
“她是我妻子過去的同學。”
“她為什麼住你家裏?”
“她是我妻子的同學,和我妻子
感情非常好,她又窮,租不起房子,就住到我家裏,住了三個月。”
“你覺得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是不是好人不好說,但至少不是壞人。她講禮貌,很少給別人添麻煩。”
“你知道她在KTV幹過嗎?”
“我也是最近看報紙才知道的。”
“她有沒有向你或者你夫人說過什麼?”
“說什麼?”
“誰誰對她不好之類的。”
“從沒說過。”
“你回憶一下。”
“沒說過。”
“她住在你家時也沒說過?”
“沒說過。”
他做完筆錄,走過來給我看,我伸出右手食指,輕點印泥,在簽名上摁了黃豆那麼一塊。“你們每個人摁指紋怎麼都這麼小氣?公安局就有那麼可怕?”他說,但沒讓我再摁。
“我可以走了嗎?”我擦著印泥,說。
“聽說你是畫家?”
“隻是業餘愛好,算不得什麼。”
“那你怎麼看這事?你坐。”
“現在的死亡都他媽是受辱,”我在報複自己剛才的謹小慎微,“在之前任何一個世紀,死亡都是私事,都是一個人莊重的謝幕。而現在,你看看現在,它變成人咬狗的新聞素材。你不知道每天有多少讀者對著春天這個名字自瀆。”
“你這麼說很新奇。”
“還有更新奇的。就是以前我從不信一句話,現在信了。”
“什麼話?”
“‘人一進公安局,沒罪也會覺得自己有罪’。”
他看起來樂翻了。我說:“現在我可以走了嗎?
”
“你等等。”
他背著雙手,遊蕩到走廊,將腦袋探進會議室。通過虛掩的門,我看見會議室地上團著一捆沾滿灰塵的電線。“我可以走了嗎?”我說。
六
這是個念頭。就像我聽見的嗯唵,隻是個念頭。它紮根於腦海,小莉卻試圖通過肉身的位移來躲開它。“我們快點走,我一刻也待不下去。”她說。她弄不開車門,嘭嘭地拍打它。我一轉,它便開了。她剛發動好汽車,熄火了。她又不停地拍打方向盤。
“手刹沒鬆。”我說。
她噝噝地呼著氣,吼道:“還愣著幹嗎呢,還不過來開。”我便下車。在擦肩而過時,她既不看我,也不說話。她臉上撲滿白粉,神情僵硬冷漠,身上散發著我沒聞過的味道。這是憔悴的征象。她半躺著坐好,眯著眼說:“看見什麼了?”我知道她不需要答案。河邊,記者和圍觀的人都走了,穿旗袍的小姐該說的都慷慨激昂地說了,如今在孤獨地燒紙。她一邊用小枝撥弄不大的火焰,一邊哭。她既為春天哭,也為自己哭,歸根結底,還是為自己哭得多一些。我沒有告訴小莉這些,我什麼也不說。
直到到達農莊,她還在睡。而一醒來,她便說:“這是什麼地方啊?”她看見的想必也是我看見的,掛著暮色的屋角,陰涼的地麵,一夥從不認識的人。他們帶著動物那樣的眼神,平靜地看著我們。這不是你
指名要來的地方嗎?我想。
“我們先去吃飯。”我說。而小莉跟著店員走向房間。是大炕鋪。
“不是說有單間嗎?”我問。
“不好意思,你看也不影響什麼。”店員說。
“那還有單間嗎?”
“沒有。”
“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啊?”小莉吼道。
“男女會分開兩個大鋪,都這麼睡七八年了。”店員鞠著躬,退了出去。
“我怎麼睡啊?”她繼續吼道。
“我也不知道會這樣。”
其實地方是她定的。她發泄完,就會從後麵抱住我,撒撒嬌。可現在看起來不會了。“我們去吃飯吧。”我說。
“不想吃。”
我們去了大食堂,她果然隻吃了幾粒蔥花。我發現這裏有股蠢蠢欲動的氣息。當店員將幾張桌子拚到一盞亮燈下時,男人們拋下筷子圍過去。他們要進行簡單而快捷的賭博。店老板洗牌,遊客抽取一張,如果抽到九,而上家抽到七,則可以贏上家兩百。如果下家是六,則可以贏下家三百。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會贏。我抽了一張,贏了一千。
“別玩了。”小莉說。
“您別不好意思。”店主訕笑著。這時我的血液正茂盛地流,開闊地流,全身正在發癢。“再玩幾把。”我說。
“我說別玩了。”
“最後五把,就五把。”
小莉靠在我肩上睡了。要不是我突然抖動胳膊,將一張大牌甩到桌麵,她估計永遠都不會醒來。她說:“怎麼還沒完啊?”
“就
快了,就三把。”
“怎麼還有三把?”
“最後三把。”
我說的是真心話,但是三把複三把,一直到我望了幾圈沒望到小莉時,才收手。我想我真該死。我走到大炕鋪,掀開門簾,就著昏暗的燈光找,沒找到。其中一個有點像,我輕撥她肩膀,她便翻轉過身,繼續打鼾,鼻孔下還掛了一顆泡泡。她去哪兒了?我焦灼地走向農莊的每個角落。不會被強奸、被謀殺、被丟進井裏了吧,天黑透了。我打電話沒人接,又不敢太過失態地呼喚,我去問路人,他們努力回想,若有所思,最後搖頭。我走向門外,汽車還停在那兒。我拍打車門,又用手機的弱光照,沒人。
這真跟噩夢一樣。
我終於喪心病狂地喊起來。店員倉促跑來,將我帶向廚房。一位廚娘正在涮鍋,她努努嘴,你看她睡得多香。我看到我親愛的孩子正撲在木樁上,就著旺盛的火盆睡呢。我在廚娘的嘻嬉笑中將她抱出來。
“去打啊,再去打。”她撲打著,我嘿嘿笑著。然後她真的粗暴地、懷著惡意地推開我,走下地麵。
“我要回去,我們什麼時候回去?”她說。
“我們才剛來。”
“我要回去。”
我看著她惡狠狠的嘴臉。“好,你不走,我走,”她轉身就走,“你就死在這裏玩吧。”我心裏被割傷了。不過我還是跟著她去鎖櫃取了行李,又跟著走向汽車。我說:“還沒退錢
呢。”
“有多少錢,要退你去退吧。”她奪過我手中的鑰匙,推開我,打開車門。我拉她,她便彈跳起來:“幹什麼?”
“我來,天太黑,我來。”
直到回到家,我們還是沒說一句話。她在副駕駛位置低頭睡著。我開著車,眼睛緊盯車燈照耀的路麵,就好像不是車輛在奔馳,而是柏油路將自己送到輪胎下。柏油路將我想說的話一遍遍滾送出來—
跟女人你沒辦法講道理。
跟女人你沒辦法講道理。
沒辦法沒辦法,沒辦法。
跟女人你沒辦法講道理。
我將她抱到床上,蓋好被子,然後拉著她的手,坐著睡了。我像睡了幾個世紀,直到被窸窸窣窣的聲音弄醒。小莉在往大旅行包裏塞東西,因為憤恨,動靜很大。
“幾點了?”我問。她沒回答。我看牆鍾,淩晨兩點。
“你要幹嗎去?”我問。
“回家。”
“這麼晚回什麼家?”
“我要回家,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我起來坐到沙發上,這樣離她就近一點,我看著她每個動作以及它們投射到牆壁上的巨大陰影,說:“開車回去?”
“坐火車。”
“票訂好了?”
“當然。”
“什麼時候的車票?”
“五點。”
“怎麼這麼早?”
“我跟你說過,我一刻也不想在這裏待下去了。”
她不停地在茶幾上撴那隻包。我囁嚅著。我已提前預知到那巨大的孤獨,我將一個人在此度日,我們就是一起去住一段
時間的賓館也好啊。“這都是什麼事啊,”她因為找不到什麼,而將衣服從衣櫃裏全部扯出來,抖落一地,“這他媽都是什麼事啊。”
“別這樣,慢慢找。”
“我知道。”說著,她仰頭哭起來。我心裏硬掉的東西又軟下來。我聽到她說:“你說,都死這麼多天了,還嗯唵幹嗎?”
“你聽見了?”
“是,嗯唵個沒完。”
“是隔壁老人在嗯,嗯一兩年了。”
“但願是吧。”
接著她對著空氣質問:“我今生沒作踐你,前世也沒禍害你,你怎麼就獨獨不放過我?叫你來家裏住,難道也是我的錯嗎?我得罪你什麼了?”
“別這樣。”我說。我想抱住她,在她耳邊說“我愛你,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愛,特別愛,就這會兒,我以前覺得你隻是親人,但現在我特別愛你,我從沒像現在這樣愛你”,可我的雙腿像處於滾滾激流,無法挪移。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緒當中,並不看我。就是我緊緊捉住她的手,她還是沉浸於這悲哀之中。她抽走自己的手,將自己從這個房間,這個家,這個城市裏無情拔走。她哪怕說句“你記得照顧自己”也好。
我駕車穿透黑霧,送她至火車站,陪她取票,過安檢,上月台。我捏著站台票,像戰敗的將軍,表麵矜持,內心灰涼,看著對手席卷走一切。從今往後好長一段時間,都是我一個人過,月光穿漏,被褥冰寒,地
起西風,紙屑飛舞,家將不家,人將不人。
小莉走進車廂。
她一直沒轉身,沒招手,也沒投身於什麼緊要的事。她視我為無物。她麻木地坐下去,將包放於膝蓋上,閉上眼,長噓一口氣。她迫不及待找她老媽去了。我用手捂著嘴巴,感受著鼻孔酸楚的味道。我就像吃了芥末。列車一共十五節。
七
我走下斜坡,穿過水泥道。每隔一定距離便有一棵柳樹,兩棵樹間又有一個長排座椅。道路和防洪牆之間是綠化地。河水的臭味飄來。人們看著那個小姐從塑料袋裏取出紙錢。綠化地像是被一頭牛來回踩踏過,泥土邊緣像尖刀伸出來。
“你就是愛看。”
在來前,小莉說。可她怎麼不問問自己為什麼那麼磨嘰。女人就這樣,無論什麼性質的出行,都會弄成極大的外交事件,要做充分細致的準備,特別是在臉上。我說:“我就在那兒等著。”我在陽台上看見河邊新聚了十來人。
小姐捏著火機,抖落紙錢。她穿著旗袍,沒法蹲下去,因此躬著身體。一滴極大的淚珠無聲地滴向地麵。她眼前那一小塊地倒是平整光滑,枯草微微起舞。我好像看見肉身躺過留下的凹形。那顆小石子還待在那兒。
最初屍體被扔來時,由一張腐爛發黑的草席蓋住,露出濕漉漉的頭發和一條腿。船夫蹲著,不時咳嗽、抽煙、擤鼻涕,眼睛始終癡愣地看著屍體,就像
不相信這東西是自己辛苦一早晨打撈出來的成果。人們騎著車,直視前方,馳過水泥道。他們騎過去一撥又一撥,直到一個人捏了捏閘,從車上跳下,跟著車跑了幾步。她一隻腳踩向腳踏,想再次騎上去,但猛然驚停,果然啊,她一直看著。那些後來者將腳踮在地上,扭過車把,跟著她驚異地看。
“不關我事。”船夫盯著地麵說。
草席下露出腿,腳踝森白,腳底起了皺縮。褲子水淋淋的,滴著水。丟在一邊的一隻鬆糕鞋因為浸滿水異常鼓脹。人們被同類死亡的景象擊中,看見自己的未來,囁嚅著,臉上閃現出純淨的哲學色彩。可用不了多久,隨著太陽帶來熱氣,他們便躁動起來。後邊的擠前邊的,前邊的盡量不讓擠過來,又見人叢中伸出一隻手,不停召喚,那些還滯留在水泥道上的新來者便毅然跑過來。在大道遠處,還有許多人快速騎來。其中一位騎著沒電的電瓶車,蹬兩圈,車輪才轉動一圈,車身歪歪扭扭,人心急如焚。他們團聚時黑色腦袋組成可怖的景象,就像一群禿鷲被饑餓折磨,不停地擠來擠去。
“怎麼回事?”其中一位說。
“是他們叫我打撈的,不關我事。”船夫走掉了。他縮著肩臂,壓製著自己不要走太快。那說話的人看了一會兒船夫,轉過身來,舉起一根手指,哦,他翻出名片:“這事報料的話,至少
值五十元。”
隨後,三個女人搭乘三輪車趕來。她們穿著輕佻的衣服,濃妝豔抹。人們都知道這是什麼人物,也通過她們焦灼的臉色知道死者是什麼人物。她們走進人們自動讓開的小道。
“不太像。”一個說。
“怎麼不像?你看那裏。”另一個說。
她們便看那鬆糕鞋。“鞋帶上還有她係的小東西呢。”第二個說話的人補充道。這時,一直沒說話的那個穿旗袍的小姐咧開嘴,皺著臉,誇張地笑起來。直到哽咽的聲音傳出來,我才知道她是在哭。她的手腕上文著“義”字。人們就像城裏人看鄉下人、人類看動物那樣,嫌棄地看著。就是在她哭起來後,這嫌惡也沒減輕,頂多隻是多了一點新奇的看法,原來就是做雞的也有感情呀。他們用眼神互相肯定彼此的看法。他們的眼神還像一雙手,拉扯著新來者的胳膊,讓他們著重注意這幾個濃妝豔抹的女人。等她們眼眶濕潤地走掉而記者們又趕來時,他們嘈雜地彙報:是附近KTV的。小姐,賣的。
記者們跳過來。攝像的,筆直站著,眯住一邊眼,將攝像機搖來搖去;拍照的,時而單膝跪地,時而踮著腳尖,時而跑到更高一點的地方,哢嚓哢嚓,沒完沒了;寫字的,不停在筆記本上寫著,寫完一頁,便粗暴地翻過去。人們圍到後邊,輕踮腳尖,伸長脖子。“走開。”那些記者朝後頭
撣手。
隻有一位穿雞心領毛衣的矮胖記者一言不發,蹲在屍體前沉思。當有人招呼他時,他猛然伸出手製止。他就像我們天才的孩子,皺著眉頭,歪著腦袋,一動不動,像要從屍體上諦聽出什麼。他找到一根小枝條,挑起草席一角,人們跟著側下腦袋,想看見什麼。隻有陰影。他一直盯著那裏,忽而又扔掉枝條,揭起草席。他一邊站起身,一邊揭,將草席掀到一邊。然後他取出相機不停拍攝。拍完了,他將雙手插進褲兜,轉過身仰起頭,繼續沉思。
春天躺在那兒,衣服沾在身上,顯現出鼓脹的胸部,有的地方沒沾緊,儲積著水。她裸露出的皮膚極其蒼白,像豬被放過血、刮過毛,而在枕部、項部、腰部等處,則出現淡紅色的斑塊。這斑塊不是隆起於皮膚上,而是隱藏於皮下。據說隻要按壓,就會消失,而一撤開手,它又重新出現。在她的腰下有一個邊緣整齊的三角形小洞,是屍體被扔過來時壓到了一顆小石子。她正像打鼾的人那樣永睡,翹著嘴,鼻下鼓著一顆氣泡。她眼球斜挺,瞼球結膜處擠壓著血塊。她手握泥草,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露出指骨。就算被繩索捆住,她那死去的手仍然緊握著泥草。
我感到難以忍受。盡管我早知道結局會是這樣,知道這是這個神經錯亂的姑娘的必然歸宿,盡管如此,我還是難以忍受,猝然
嘔吐。這難以遏製的嘔吐就像一個人被劃開肚皮,怎麼兜也兜不住往外滾的腸子。我雙手撐住地麵,蹲著,像加大了馬力的抽水機那樣吐著。人們倉促避開。一位白發蒼蒼的老頭兒拄著拐杖,跟著也嘔了。穢物湧出來,一部分沾到他胸前的衣服上。“你非得看,”他的老伴兒惱怒不堪,拿手帕不停擦拭,“你就是有癮。”
“我不看呢。”老頭兒的眼淚滾出來。
我不再嘔吐時,走上水泥道,走向斜坡,在那裏坐著,一直坐到路上開來一輛破舊運輸車。警察從車上走下來,大喊退避,對著屍體不停拍照。船夫不知從哪裏溜出來,說:“你們總算來了。”
“沒有哪輛車願意來拖。”
警察將頭歪向運輸車,接著又轉頭回來繼續拍:“你的錢別著急,我會幫你落實。”船夫點點頭,不知該不該走掉,蠢蠢欲動,很久才說:“早上不是拍過嗎?”
“早上光線不好。”
“是他們自己圍過來的,我攔不住。”
“沒事,你回吧。”
船夫便走掉了。警察拍完,招來搬運工。他們戴著汙黑的手套,仰著頭,將那硬得像家具的屍身抬到擔架上。在要抬上車前,他們將擔架半倚在車鬥上,死去的春天便一動不動地靠在那兒,褲腳滴著水。司機跑來幫忙,將她弄上車。然後車輛一溜煙兒跑了。人們頓時感到蕭條,不久都散了。
穿旗袍的小姐不停打著
火機—她今天帶來了紙錢—那玩意兒嗒嗒地發出聲音,躥出微弱的火星。直到穿雞心領毛衣的記者來了,她還沒點著。“他們說你來這裏了。”他說。那小姐看了看他。
“我想采訪下你。”他說。
“采訪什麼?”她說。
“聽說你和死者關係很好。”
“是很好。”她停止打打火機,抬頭望著天空。
“那你能講一講嗎?”
“沒什麼好講的。”她的兩個同伴拉著她。
“我要講。”她平靜地說。
“沒什麼好講的。”
“不,她就是被他們害死的。”她撥開身邊掐她的夥伴,提著裙子走到記者麵前。
“別說。”她們說。
“什麼別說?要是沒做虧心事,他們為什麼跑掉?”
“事情都過去一個月了。”
“就是因為這個,就是。”
她覺得旗袍很悶,叉開兩腿,像隻圓規那樣站著。她的同伴退到一邊。她在講述時不時回過頭來強調:“我要講。”人們圍攏過來,那記者推阻著,就像這事隻有他才有資格聽。可其實誰都聽得見。小姐越說越激動。
最終,人群散去,我聽到焦躁的喇叭聲。那是屬於我的暗號,有人在命令我。我家的老爺車正停在斜坡上那條通往城外的道路上,小莉從車上走下來,走來走去,好不耐煩。我們要去一個農莊。我知道等下她會說:“我一刻也待不下去啦。”
八
一則消息:
本報訊(記者何放)昨晨6時許,護城河東段趙
家閘處打撈出一具女屍。據在附近晨練的李老先生稱,屍體是天亮前被一起晨練的夥伴發現的,隨後報警。趙家口公安分局民警趕到現場安排打撈,並在上午將屍體運走。據記者在事發現場目測,女子20歲出頭,身高約1.62米,穿著白色上衣、黑色九分褲以及白色鬆糕鞋,皮膚蒼白,部分位置起雞皮疙瘩,雙手被繩子捆住,已經死亡。記者從警方了解到,該女子身份不明,是否他殺正在確認中。
九
我沒見過小莉發這麼大的火。她雙手打戰,無休止地咆哮“滾滾滾滾滾”,像連珠炮發向緊閉的電梯門。滾哪!她在補償,剛剛春天在時她一直噎著。我夾緊她胳膊,摟著她回家。她不停掙脫。“你說是不是這樣,是不是?”她說。
從此她不再原諒春天。這是女人關係的本質,一旦撕裂,永遠撕裂。我們呆坐於沙發上,房間就像被龍卷風刮過的廢墟。早上,我們仨還一起吃飯,但在上午,有一個離開了。在早上我們不能預測到這個結果。我們以為還要一陣子。我走向春天的臥室。枕頭被丟在台燈下,床單和毯子胡亂堆著,露出暗紅色的席夢思。剩下就沒有什麼了。牆壁上掛著幾幅畫,空調插頭懸吊著,窄小的衣櫃敞開,隻有一隻襪子。我不奇怪春天能這麼快收拾走所有的東西。我們借給她的地方不大,無法讓她繁殖出自
己的物品和世界。
我在小莉提著拖把出來時,溜進衛生間。我憋了很久,現在卻一點也拉不出來。我越想拉,越拉不出來。寫這些你不會舒服,但沒有比這更能說明我造孽的事情了。我覺得是在占用別人的衛生間。小莉和她男人趿拉著拖鞋在外邊走來走去,你搞不清他們是在提醒我還是本來就要走來走去。他們讓我全身發緊。他們透過這扇薄門監視我。我在這裏占用他們的馬桶呢。我真丟人。我想隻有住在旅館才能好好地痛快地上一次廁所了。
我坐在席夢思一角,起身時,感覺很多雜碎跟著彈了一下。這感覺不真實,但我還是去揭開席夢思。天哪,在席夢思下竟然藏著鞋帶、扣子、別針、牙簽、起子、筷子、剪刀、鏡子、手機、電池、電線、鐵盒、名片、顏料、打火機、煙灰缸、罐頭蓋、口香糖、避孕套、打折卡、購物袋、不幹膠貼紙、木雕觀音像、一本叫《茶花女》的書以及一本寫著密密麻麻心事的日記。我們用過而熟視無睹的東西和她自己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積攢的小寶貝,在這裏組建成一個王國。
我用食指輕推門,使它虛掩著。我快速翻動著日記本。有時她一筆一畫寫,可是平靜裏埋藏著極大的恐怖,她在給世上的每一個人定罪;有時則行筆快捷,由楷而行,由行而草,終於讓一個個感歎號充斥著整頁,就像她在
反複戳殺。最後,每一頁日記都被畫了凶狠的大叉。我聽到腳步聲。她一定也說了我壞話。我身上沒法藏,隻有褲兜,而這會使褲兜分外鼓囊。小莉走進來:“你看,她都搞了什麼?”我揭開席夢思。小莉眼睛睜大:“我說呢。”她將席夢思扶住:“我說呢,嘖嘖。”
“這裏還有她寫的日記。”
我還沒搞清楚自己說了些什麼,日記本就遞到小莉手上了。也許倉促間我想到這樣會坦蕩一些。我埋頭看《茶花女》。小開本。白色封麵。女子的剪影。睫毛上翹。法國小仲馬著。王振孫譯。我反反複複看著這些。一個逃跑的人跑,天經地義,可追趕的人也會因此越來越有信心。如果他轉身走向後者,情況會不會改觀?“哦。”等下我要這樣說。
小莉逐行逐行、逐頁逐頁地看,眉毛擰作一團,鼻翼張大,臉頰跟著抽搐。我等著她扔掉它,站起來責問我。她卻輕描淡寫地說:“這傻子。”接著她說:“你過來看。”我便乖乖坐過去,側過腦袋看。
用不著這樣,小氣鬼,用不著。我隻不過用了你家的熱水器一會兒,就用了一會兒,費不了多少錢。小莉你不用在我洗澡時關掉熱水。用不著這樣。我會在桌上留五元錢,作為我對你們的補償。我以後每用一次就付一次錢,以前用的也會慢慢補給你們。你用不著在我麵前裝什麼大方。用不著
,小氣鬼。
“這他媽是我關的嗎?熱水器不是自己常壞嗎?”小莉說。我點頭。“我得罪你什麼了?你能識點好歹嗎?給臉不要臉。”她接著說。
“算了。”我接過日記本,重新翻。我看到招聘經理淫邪的目光,路人跟隨她一整天試圖搶奪她的包,每輛汽車都要撞死她—我感覺自己站在擁擠的被告席上,充滿湊熱鬧的安全感—我當然也看到我如何處心積慮地勾引她,路過時蹭她,用手指勾她下巴,將手掌撈向她下體,等等。
“沒這回事。”我說。
“我知道。”小莉皺緊眉頭,不停晃蕩著腦袋。我本想說,我沒什麼機會和她長時間獨處。但我覺得不需要了。我撕掉構陷我的這一頁,也撕掉構陷小莉的那幾頁。“你最好把它們全撕了。”小莉看著我,但我還是當著她的麵,將日記本和《茶花女》放進敞開的衣櫃。她沒親口說出來,我便不能扔掉它。我讓它從此一直待在那兒。這沒什麼不妥。如果有天小莉找起來而它不在,我還要解釋很久。我就讓它一直坦蕩地待在那兒。
這傻子。每隔一段時間,小莉便會斥責那離去的人。然後她連傻子是誰也忘了。正是這遺忘導致她在聽聞春天死訊時猝不及防。而我早已看到這個結局。這種預見就像隱秘的癌細胞,愈長愈大,愈長愈多,折磨著我的心魂。
我曾以為這是對狗也會有的人道。
當我們在一起生活時,彼此不快,恨不能直接叫她離開,可一旦這間臥室空出來,我便心酸起來。我畢竟不是鐵石心腸。我們畢竟生活過一段時間。我被媽媽養的狗咬過,媽媽抱緊它退向牆角。我說:“你是要狗還是要我?”
“都要。”
我搶奪過來,將它從窗戶扔下去。“你瘋了。”媽媽哭著說。“我沒有,”我拉起褲腳讓她看,“我要去打針,不打針我就死了。”我在樓上聽見小狗狺狺哀吠。它拖著摔折的後腿,爬到門口,最終讓屠夫撿走了。它的腦袋從口袋裏伸出來,前腿扒住袋沿,看著我們樓上。我突然感到愧疚,不是因為媽媽,而是我想到屠夫掂量它的動作。我覺得是我處決了它。
我一直在想—春天走到這一步說到底也有我的責任—不過我又想,是,這樣很好,但這樣的好心也導致你成為毫無防守能力的木偶,任人綁架和利用。雖然春天隻對我說過一次,你可以理解這樣的話她對很多人說過,可能都記不清楚跟誰說過,但它卻成為抓緊我心髒的利爪。她隻說了這麼一句,我便從此受它奴役。即使她離開我們、放走我們,我還是被這樣的威脅牢牢控製。即使她說的明顯不講理。
“我死給你看。”
因為這句話,她走向窗戶時,我會想到她跳樓;她拿起刀,我會以為她要抹脖子;她剪指甲,我又以為她會刺瞎眼睛。
她什麼幹不出來?她走時我鬆了一口氣,以為從此眼不見為淨,可終究還是抵不住對死這種可能的害怕。我想到她死了,別人在她屍身上覓到遺書,指稱這一切都因為我,我是道德上的凶手,是人渣和敗類。她說這句話時毅然決然。她惡狠狠地盯著我,像用刀將這五個字(我死給你看)一刀一刀刻在我心上。她離開也許正是為了讓這恐怖的誓言實施得容易些。我想我是不是應該去找她,二十四小時跟著她,以防她想不開。你跑不了,我會死給你看,一定會,你就是一株隨時等我收割的稻子,你等著。她長時間看著我。
我去找做心理醫生的同學。過去我們親如兄弟,現在他仍如此,而我卻將穿著白袍的他視為心靈之父。我期待他撫摸我的頭,將我納入懷抱。我說:“我總是擔心。”
“擔心什麼?”
“別人死了。”
“為什麼?”
“我心軟,總擔心別人死了,我善。”
“不,”他寬和地嘲笑道,“你這不是善。你其實並不關心對方。你擔心的不是別人死了,而是別人死了帶給你的結果,你害怕承擔責任。”
我覺得他說得對極了。他接著說:“你這是強迫症。人或多或少都有這點虛偽。我也一樣。你應該跟自己說,死就死吧,去死吧,我巴不得你死。”
後來,我打電話給春天。無數次我都快要撥通,瞬間又放棄。這次我咬著牙
,撥完號碼。嘟嘟的聲音漫長而穩重,像路燈一盞盞亮一盞盞熄,最終全部寂滅。我一共撥了四次。她終於接了,看得出來,她正在忙別的事。
“幹什麼?”她說。
“最近還好嗎?”
“還不是那樣。”
“那就好。”
“就這事?”
“對,就這事,專門問問。”
這時我聽到電話那頭有個男人的聲音:“跟誰打電話呢?”
“一個朋友。”春天說。
“男的女的?”
“你管得著嗎?”
“一定是個男的。”
“閉嘴,”春天又轉到話筒裏來說,“掛了啊。”
我聽到她一邊嬉鬧,一邊掛斷電話,一時大為寬心。我不知道為什麼就這麼寬心。她終於被別人接收了,這定時炸彈終於被別人抱走了。我解放了。我開始懷著真正的柔情和小莉生活,我從來沒這麼喜歡過小莉的身體。我們的生活就像才剛剛開始。
十
第五次。最後一次。在處死犯人前,會讓他得到一頓像樣的夥食。我們預留了春天的筷子、小勺與碗,等候她。我們做的是她喜歡吃的皮蛋瘦肉粥和煎雞蛋。但這隻是試圖緩和彼此還要相處的痛苦。我們不知道她當天會離開。我們隻是希望她信守承諾,十幾天後離開。
“不吃。”
小莉走出來。乳黃色的光從春天房裏照出來。“她坐在那兒發呆,說她不吃。”小莉說。然後她坐下端起碗,夾蘿卜絲。我也這樣做。我們像處在勞作間隙的民工
沉默地吃著。我從沒聽過我們嘴裏會發出如此奇怪的聲響,我們哧溜哧溜地吃。其間我走向春天臥室。我倚在門邊。燈光打在春天身上,在地上留下陰影。她蹲著,皮箱敞開,整齊地擺著化妝盒、鑷子、衛生巾等零碎,床邊小桌上也擺著一些。她將皮箱裏的放到小桌上,將小桌上的放進皮箱裏。如此反複。她聲音平靜而認真,判別哪件物品屬於小莉哪件又屬於自己。“先吃吧。”我說。
“不吃。”
“粥快冷了,聽話。”
“說了不吃,你聾了嗎?”
她一直擺弄著那堆玩意兒。我轉過身來搖搖頭,小莉以痛苦的神情回應我。我們沉默地收拾碗筷。我們將春天的那份還留在那兒。我衝洗碗筷,小莉拿幹布抹,然後將它們放進碗櫃。我們做完這些回到臥室,躺在床上。我聽到我的腸子發出鳴響,客廳傳來春天惡狠狠的聲音:“不吃你們的飯,說不吃就不吃。”小莉輕踢我,我坐起來。我看到她也在看我。她一手端粥,一手端小菜,表情驚愕,但很快便仰起頭,闊步走向她的臥室。
“她還是吃了。”我說。
“別惹她。”
“她好像在收拾東西。”
“是啊,用不了多久,再忍忍。”
後來我聽到春天洗碗的聲音。我一直沒睡著,我以為小莉睡著了,側過頭看,她也睜著眼,一動不動地看著天花板。我起來上衛生間。春天坐在沙發上,捂
著坤包,朝煙灰缸輕彈煙灰。她並不看我。
“要出門啊?”
“不出門就不能帶包啊?”
她摟緊坤包,吐了一口煙霧。抽煙的女人真美啊,冷漠而茫然。她將身體轉向另一邊,繼續仰著頭抽煙。我走進衛生間坐到馬桶上。我喜歡將報紙翻來覆去地看,直到待得實在沒意思了。我聽見小莉趿著拖鞋懶洋洋地走出房間,與此同時,春天蹬著高跟鞋走回自己的房間。就像有項規則:一個空間隻允許有一個女人。小莉走進廚房,扭開水龍頭,用牙刷攪和水杯,此後擠牙膏,朝右邊牙腔搗鼓,又朝左邊牙腔搗鼓,一嘴的泡沫。她願意這樣刷一天,一切都會過去,現在難挨,但總有一天會過去。她可以想象現在是未來,未來這裏就沒有春天了。她不停漱口。
她將走回到房間。我也將回到那裏。我們會繼續躺著。在這過程中,她拉開刀具櫃。她發現又有東西失蹤了。“我說春天,你是不是將菜刀藏起來了?”她吼道。
“沒有。”春天以更大的聲音回應。
刀具櫃被轟然推上。小莉疾步走向客廳,走進春天的房間。我拉開衛生間的門,跟過去。小莉打開衣櫃,在疊好的衣服間來回翻找,春天麵對她,向床頭退去。她總是試圖掩蓋什麼而將人引向掩蓋的地方。她坐在枕頭上。“讓開。”小莉扯她。她扭動著身體。
“我說讓開。”
小莉用力推她
。她悲哀地滑下去,須臾站起。枕頭下藏著水果刀、切肉刀、菜刀、鍋鏟,還有擀麵杖。“這是什麼?”小莉抓起鍋鏟—我得感謝她倉促間拿起的是這個—她們一個握木柄,一個抓鐵鏟,爭執起來。“別動,這是我的,你別動。”春天說。也許等下她們還會搶刀,小莉朝前捅,而春天緊握刃口,血從指間淌下來。這真讓人恐怖。在她們同時棄掉鍋鏟時,我操起枕頭,將刀具壓住。
“夠啦。”我吼道。她們扭成一團。我撈起三把刀跑掉。回來時,我看見小莉用擀麵杖點著春天的肩窩,說:“看清楚,這是我家。”
“不是。”
“那難道還是你家?”
“是。收拾好你的東西,快滾。”
“我要怎麼跟你說,神經病。”
小莉用擀麵杖敲打著她的鎖骨:“我要怎麼跟你說,你不記得,是我接你來我家住的嗎?”
“這是我家。”
“你看著,這是誰的皮箱?”
“我的。”
“是你的,我們有房子的人不需要皮箱。”
“是。你有房子不需要皮箱。我沒房子所以需要皮箱。我拉著皮箱到處走,走到你家。”春天理清楚了,啼哭起來。她要抱小莉,被推開。
“現在請你離開我家。”小莉說。
“求你了,小莉。”
“請你離開。”
小莉指著門外,然後抄起春天的衣服,隨便扔向皮箱。春天跪在地上,一件件地撿,當鬆糕鞋扔過來時,她拖著膝蓋快速
移動,撿起它,抱在懷裏。她可憐兮兮地看著我們,我們仰起頭。“請。”在長時間的沉默後,小莉說。春天站起來,說:“誰稀罕,走就走。”
事情就此解決了。
春天將東西塞進皮箱,一會兒塞完了。她扣上皮箱,拉著它走出去。一切都按照她的意思也按照我們的意思快速進展。她拉著皮箱走到門外,電梯從一層往上走,走向頂層,返程時會捎走春天。
我站在小莉後邊。
低著頭。
春天看著變動的數字。她扶著腦門,晃蕩著它,在想反撲的辦法,就快想出來了。你們家男人完事很快。我希望在她想起來前,電梯已帶著她走了。電梯將至時,她轉過身來,我迎著她的目光,呼吸急促。她卻將目光轉向小莉,說:“你瞧你,黑成那樣。”這真讓我詫異。她像俠客那樣爽朗大笑,走進電梯。裏邊沒有別人。銀色的門關上。她無疑在關門的同時看見小莉全身戰栗。她贏了。
“別生氣。”我摟著小莉。
這會兒,電梯門又猛然彈開,春天一邊摁關門鍵,一邊補充:“怪不得當年都叫你野豬林,你這樣的人也隻配嫁給……”電梯門再度關上。要不是我箍住小莉,她準得飛踹過去。我倒有些爽快,就像惴惴不安的罪犯終於等到一頓懲罰。春天沒來得及說完的應該是:“……像陳慶這樣的老東西。”
春天今天沒和我算賬。今天她腦子有點
亂。“你不是說你愛我嗎?”也許她應該這樣說。我會解釋不清楚,因為她當初反複問:“你是真的愛我嗎?你說真話。”
我說:“是。”
十一
第四次。最近她拒絕和我們用餐。我走出來時,看見她往碗裏夾菜。我撣撣手。她眼睛瞬間繃直,隨即端著碗朝房裏跑去,一些鹹菜掉在地上。她甩上門。那聲響夾了我心髒一下。
小莉走出來,臉色愧疚。她在為春天的不懂事道歉。那臉色裏同時有淒苦的東西。說明她也站在我這邊,是我妻子,跟我一起懊惱於這客人帶來的不快。我本想罵娘,但還是摸著她的手拍她肩膀,使她感受到我的寬宏大量。
那門忽而開了一小半,春天的腦袋伸出來。她看見我們在,又倉皇關上。我很吃驚她怎麼沒將腦袋夾死。大概是怕沒關好,春天重關了一次,隨之轉上內鎖,用鑰匙反鎖兩圈。“他媽的。”我惡狠狠地說。小莉捉住我胳膊。“他媽的。”我重複道。
“你別生氣。”
“我沒。”
“她會走的。”
“我知道,我沒生氣。”
也隻有小莉在時,我才敢發泄。小莉放下捉住我胳膊的手。“我不會再生氣了。”我說。她走向春天房門,眼睛還在看著我,快走到時,才麵向那扇門。她敲了幾下,叫喚著,又敲幾下。沒有回應。也許睡了,就讓她安靜一會兒,小莉看著我。
“我隻是要緩一下,緩過來就好
了。”
“我知道。”
小莉看著我,繼續說:“我開不了口。”
我們走向沙發。我的手攤著,小莉撿起來握住。我們打開電視卻什麼也沒看。直到狹小的臥室裏傳出聲響,內鎖轉開時彈動,接著是鑰匙插向鎖芯轉動。春天拉門把手,咚咚咚,好像要將它扯下來。“是旋轉,不是拉。”我吼道。她照此處理,卻沒轉開,因此不停踹門。這該死的娘們兒還罵:“放我出去,我要出去。”
“沒人關你。”
我走過去,將鑰匙插向鎖芯,插不進去。“抽走你的鑰匙,讓我來開。”我吼叫道。那邊什麼聲響也沒有。“抽走鑰匙。”我繼續喊。
“是你們將我鎖住的。”她悲啼道。
“我們鎖你幹嗎?”
“你們就是,你們故意這樣,你們憑什麼鎖我?”
她一邊哭一邊拍打著門,不一會兒用腦袋撞起來。我被她的絕望弄焦躁了,也不停地拉起門來。“我來。”小莉推開我。她試圖插進鑰匙,接著拉動門把手。沒用。她想了一會兒,說:“春天,你在裏邊將鑰匙再轉一圈。”
“轉過了。”
“你隻轉了一圈,再轉一圈,朝左轉,聽話。”
裏邊哆哆嗦嗦轉了好大一會兒,鎖芯才彈響。門被拉開,一股風躥過來。房內的窗戶開著。她大概還想從那裏跳下去,這該死的東西。小莉罵罵咧咧,而她一把抱住小莉。她額頭青腫,像是剛從厲狗的追擊下逃生,
她抱著小莉不停地哭。
“沒事了。”小莉說。她哭得更凶了。小莉推開她,說:“看清楚,是我們害你嗎?我們害你了嗎?”
“我們真應該將她的東西扔出去,讓她走。”小莉說。
“嗯。”
“我這兩天試著問她,看她什麼時候走。”
“我不是那個意思。”
“總是要問的,我煩得不行,煩死了。”
次日我們起床,發現春天的房門緊鎖。我記得她是開著門睡的,門邊擋著椅子,以防門自己關上。可這會兒又關上了。我們敲門,聽到平靜的回應:“進來。”我們推開門,看見她坐在床沿。晨光從窗戶湧入,在她臉上打下神秘的陰影。她這會兒就像我們的妹妹、我們的小朋友,側過臉討巧地看著我們。她眼裏似蕩漾著光明而溫暖的湖水。她仰著頭,露出微微外翻的白齒,心無芥蒂地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