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3 / 3)

這笑如此美好,如此天真,就像暴風雨後寂靜而充足的陽光,曬照於我們內心。

我們吃了一頓快活的早餐,然後打牌。她是照牌理出的。小莉問她店鋪的事,她說老板娘回老家一趟,可能要先歇業一陣。小莉看了我一眼,見我沒怎麼催促,便也不問春天什麼時候走了。倒是春天說:“我可能月底走。”

“幹嗎要走?”小莉說。

“我那邊找了間房子,一直挺麻煩陳老師和你的。”

她這麼說時,腳在桌底朝我移動,觸碰到後輕輕摩擦我的一隻鞋。我

縮回雙足,專心看牌。她仰起頭,肆無忌憚地看我,嘴角嘲弄。她在嘲笑你的牌技呢,瞧你打得,小莉這大氣的女人推著我手中的牌。

我窘迫不堪,越想掩飾住臉紅,臉紅得越快。“打得真臭。”我說。而春天此時已前傾起身體,上身都快貼到桌麵了。她直勾勾地看著我,就像要將什麼東西從我臉上鉤挖出來。這時她還伸出腿,用足尖不停地點我的膝蓋。她得有多放浪啊!

小莉跟著她好奇地看我。

我從牌裏隨便抽出一張。那足尖從我膝蓋上忽然抽回去。幾乎不到一秒,她已筆直站起來,將大王甩出來。“管上。”她哈哈大笑。她的胸部還在因身軀的猛然站起而晃蕩。

十二

第三次。她壓抑著憤怒出了門。她被感情上的事打擊壞了。下午,她失魂落魄地回來。她在衛生間待了將近一個小時,出來後,捉住小莉的手啼哭。

“別難過,男人都那樣。”小莉說。

“不是。”她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我在臥室坐立不安,也許應該找一根繩子,從窗戶溜出去。我快要呼吸不過來。最終我還是拉開房門。春天抬起頭,像被趕出家園的狗那樣楚楚可憐地看著我。我被她如今的形象嚇得哆嗦:頭發剪得淩亂蓬鬆,眉毛像八字低垂著,眼影已被淚水衝垮,在臉上留下炭色的汙痕,就像有人拿著蘸水的抹布在這張臉上來回塗抹墨汁;她噘起的嘴唇

畫得極為鮮紅,完全遊離出麵孔;她就像站在舞台上束手無策的悲傷小醜。

她看著我。小莉看著她。而我看向地麵。

“我好看嗎?”她說。

“好看,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小莉撫摸著她的肩膀。我快步走向衛生間。這個美人兒找到原因了:不是別人不愛她,而是她自己不好看。我實在受不了這搖尾乞憐的目光。

十三

第二次。據說在觸礁前,船員有先見之明,但船還是會撞上去;地震前,雞和狗也會逃竄,但人們繼續生活;還有,事情的可怕並非等量相同,它分為輕微可怕、比較可怕和很可怕,每一次的可怕都會帶去一定的適應性,使人麻痹。

我們開始感覺房裏的東西在減少。

我問小莉,小莉也問我,不是我們幹的。就像有股風趁我們睡覺時卷走了它們。我實在想不出有小偷屢次三番翻牆入室的可能性。一天早起,我看見是春天將一部舊手機扔進垃圾袋。我伸出手,但什麼話也沒說。這東西屬於我,但它對我來說還有用處嗎?她低頭繼續收拾,等下將把塞滿的垃圾袋扔進樓下垃圾桶。她有點自作主張,但我為什麼要打擊她的積極性?她又不是將正在用的電話拆掉,或者將正在走的牆鍾摘下來,她隻是像園丁一樣,替這個家庭修剪掉一些不必要的枝蔓。

其實我覺得她有病,但不能這樣說。

十四

第一次。晚餐。她過來坐下,

拿了筷子便放下。“吃呀。”小莉說。她斜過頭去,鼻孔出著氣。“吃呀。”小莉說。她便撴起筷子,可還是不吃。她盯著我。這時我才知吃飯也是一件私密的事,不應被人長時間看著。她今天狀態不對。

“春天你怎麼了?”小莉說。

“他用了我的筷子。”她說。

我僵住,看看小莉,小莉也不懂。我繼續夾菜。“我說你呢,你用了我的筷子。”她吼道。我和小莉目瞪口呆。我想這是在報複我嗎,如果是,那就來得更猛烈些吧。

“對不起,我還給你。”我說。

“算了。”她厭惡地擺擺手。

“你怎麼知道這是你的筷子?”小莉說。

“我在上邊用刀割了一下,做了記號的。”

“哪裏?”

“這裏。”

讓我奇怪的是,小莉認真看了那割痕,說:“沒事,我們以後記著。”

“算了,一雙筷子。”

春天沒有吃,像鬼魂遊弋回房間。我和小莉麵麵相覷,好像不確定她剛剛吼過。我們沉默對坐,隻餘牆鍾嘁嘁喳喳地走,它穩步向前,弄得我們心裏懊喪而單調。

“到底怎麼了?”我說。

小莉指指她的房間,又指指自己的太陽穴:這裏有問題。我搖搖頭,站起來,走向臥室。我被這事情嚇壞了,我需要一個人待一會兒。小莉跟著進來。她將我的手拉到她胸脯上,她的心在怦怦狂跳。

“對不起。”她說。

“怎麼了?”

“我也不知道會這樣。”

怎麼樣?”

“我求你一件事。”

“什麼事?”

“不要現在趕她走。”

“為什麼?”

“你先答應我。”

“我沒說要趕她走。”

“我有個妹妹,我自小就和她爭,總是爭。後來她十三歲時死了。”

“跟這有什麼關係?”

“我後來爭也沒用,我妹妹死了。”

“跟這沒有關係。”

“我知道,但是這事懲罰我了,”她哭起來,“這事懲罰我了,你知道嗎,陳慶?”

“我知道。”

我撫摸著她的肩膀,不久站起來,走過來走過去。我心裏總是在說:“我知道,我知道,我他媽的知道。”“你別這樣,陳慶。”小莉說。

十五

這並沒意思。我放下報紙,發現她在看我。她已看了好一陣子,像平穩行駛的船隻猛然觸到礁角,抖了一下。我沒辦法再讀下去。當我起身時,她的眼神跟著上揚。

“看什麼?”我說。她慈愛地笑著。“有什麼看的?”我說。直到我從陽台折返回來,她才說:“我就是喜歡看你。”接著又說:“你是不是不喜歡這樣?”

“沒什麼。”

“那你抱我。”她張開雙手。我沒有理睬,從她旁邊經過。“抱抱我。”她的聲音綿軟無力起來。我找到鞋刷,敲打著鞋架,就像要選擇一雙穿出門。“抱我。”她說。

“我們不能這樣了。”我說。

她的雙手這時與其說是張著,不如說是勉力舉著。這很尷尬。但我就應該將自己送過去給她抱

嗎?我並不愛她。“對不起。”我盡量顯得真誠。

“你是愛我的。”她說。

“我不能了。”

“我知道,我隻要你抱抱我。”

“不能再這樣了。”

她放下手,出了點眼淚。我進臥室躺著,我想我應該說:我們還可以保持親人般的關係,你是小莉的義妹,也是我的。後來我拉開房門,發現她站在門口。

“可是我愛你,你知道嗎?”她說。

我想退回去將門關上。她繼續說:“我不破壞你和小莉的關係,我什麼都不要,不要名分,你知道嗎?我隻要你讓我愛你就可以了。”

“不是那回事。”我推開她的肩膀,走出來。她一直跟在後頭。“你是不是討厭我了?”她說。

“不是那回事。”

“那是怎麼回事?我不要你什麼,我隻要你讓我愛你就可以了。”

“不是這回事。”我聲音大起來。

“那是怎麼回事?”

我推開她,又走回去,將臥室的門關上。我想這樣夠明白了。可是接下來的時光,隻要小莉不在,她便過來糾纏。“你不愛我嗎?”她總這樣問,“一點都不愛?”

不是。可是。要怎麼說呢?我支支吾吾。說話是困難的事。每一句都要做到不能讓她心死,也不能讓她看到希望。我真想說:“別做夢了。是,我睡了你,睡了又怎樣,睡你不代表愛你。何況還沒睡成。我沒占有你,既然沒占有你,你憑什麼認為我應該對你負責?你去找

那些占有過你的人。你們女人就是這樣,將那東西當成了不得的財產,誰進去了誰負全責,可我並沒有進去你知道嗎?”

有時她幾天不歸。她會從電話亭打電話過來。我當著小莉的麵氣急敗壞地問:“誰?”

“是我呀。”她總是這樣悲哀地回答。

“有什麼事?”

那邊便陷入令人煩躁的沉默。“誰呀?”小莉問。“沒什麼。”我跟小莉說,掛掉電話。不一會兒,手機又響了。“你要幹嗎?你到底要幹嗎?”我吼叫道。那邊總是沉默。有時小莉不在,我便能完整聽見她的哭泣。她邊哭邊說:“陳慶我跟你說。”接著又哭去了。我不敢輕易掛掉。也許這是她赴死的前奏。我哄著她,有時則大喊大叫:“夠了夠了夠了,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會喜歡我這樣的老男人,我既沒幾個錢,性能力也不行。”或者“我這會兒就要死了,我感覺呼吸不過來,啊,我求求你了,我求你別折磨我了。”

我一旦關機,她便跑回來。

“你怎麼了?”小莉撫摸著她幹枯的頭發說。她既不洗臉也不吃飯,眼窩深陷著,將自己糟蹋得不成樣子。我想小莉就要明白了。可當我抬眼偷看時,發現春天並沒有盯向我,而是對著地麵不停吼氣。她委屈得不行,眼淚撲簌撲簌地往下掉。“你怎麼了?”小莉說。

“沒什麼。”

“誰欺負你了?”

“沒什麼。”

她要是借這

個機會指桑罵槐地罵幾句該有多好啊!可她隻是不停吼氣,說沒什麼。“真造孽。”小莉安頓好她,走向我。我點點頭。我覺得這一切不真實。真實是什麼呢?小莉看著我,瞳仁逐漸擴大。憤怒和恐懼像兩支軍馬從身體各處彙聚而來,同時衝到臉上。她看著我,又看看春天—你幹出這種事情?這種事你也幹得出?你們是不是還要密謀殺了我—她連續後退。直到確信我們已被羞愧籠罩,已被羞愧完全統治,她才啼哭出來。她摔門而去,將我們留在這裏,然後帶著越來越多的人來參觀我們,越來越多的警察,越來越多的居委會的人,越來越多的鄰居。或者,她隻是踢開我們,將所有沒有上鎖、沒有釘住、沒有粘牢的東西扯下來,在我們眼前逐一摔碎,然後坐在那兒沒完沒了地哭,然後抽搐、發羊癇風,然後又躺在地上沒完沒了地哭,然後站起來一頭撞向牆壁,然後又拿刀割頸。兩塊胸鎖乳突肌就像兩根弦,一割就斷了,然後腦袋栽下來。

春天的嘴唇幾度開啟。從唇形上我甚至能猜出她將要說的字。她畢竟偷了朋友的男人,羞於啟齒。我倒是盼望她快點說出來,我實在受不了啦。我要殺人啦。可小莉一走來,她的嘴唇便匆忙閉上。等小莉去了衛生間,她才開始重新咕噥。小莉不像我,她能忍受排氣扇的嗡嗡作響,她開著它。

春天忽然低聲說:“我還是放不下。”

她他媽的原來是要跟我說話。我怒視著她。坐著的她不停戰栗。我還以為自己是待宰羔羊,原來她才是。我有了主宰的感覺。她這會兒想必下定了決心,要忍受一頓責罵,然後等我罵完後再收留她。我沉默不語。衛生間的排氣扇在嗡嗡響地工作。她哭起來,說:“一點點都不愛?”她集中了全身最後一點力量,才在眼裏燃起這麼一點火光。

“是。”我說。

她暈暈沉沉地走向陽台。我瞟著她。她拉開窗戶。我跟過去。她雙手扒著窗沿。我拉住她的手肘,被她推開。

“不要幹傻事。”我說。

她看看我,又看看窗下的地麵。她呼吸好幾口空氣,取下晾衣架上的衣服,走回自己房間,不一會兒背著包走出來,拉開門走了。

幾天後,她將我召到護城河邊,每隔幾分鍾便大哭一次。我像石頭一樣坐在她身邊。她不停講述,最後講的是什麼我也聽不清了。她像收拾起東西一樣收拾起眼淚,說:“我最後一次問你,你愛不愛我?”

我搖搖頭。“你等著,”她惡狠狠地看著我,毅然決然地說:“我死給你看。”

十六

我不喜歡她,但還是敲她的門。我按照一二三的節奏敲,一下,間隔;兩下,間隔;三下。沒有回應。我有點懊喪,走回自己的臥室。我並不喜歡她,但是底下在小莉一離家時便膨脹起來。

我撫摸它就像撫摸一隻趴在地上慪氣的小獸。它勢必要完成它想完成的事。

她後悔了,或者羞愧得不能自拔。

我聽見她走出臥室,趿著拖鞋走向我這裏,不禁咽下口水。但她拐向衛生間。她漱口、刷牙、漱口、用水澆臉,還上了一會兒廁所,然後走回自己的臥室去了。我的門虛掩著。我不能跳過去推倒她。她將換下睡袍,穿上出行的衣服,出門去。事情就這樣完了。我很喪氣。不過這樣也好。

她折騰了很久。女人總是這樣,在出行前拿著兩件衣服比來比去。要走快走。我滾到床的另一邊,臉朝窗戶,窗簾雖然拉嚴,光明卻無限透進來。說起來,人就像毫無主見的動物,被性欲牽著走來走去,一邊走一邊低頭嗅哪裏有女人的氣息。你倒是快走呀。當我轉回來時,看見她站在床前,雙手插在兜內。她赤著腳。我坐起來,拉開她的睡袍,傲挺的肚腹和淺弧形的腹股溝白光一閃,被她雙手一夾,蓋住了。

我們什麼話也沒說。到處是我的呼吸聲。她推開我,先躺下去。她左右扭動著,像是躺好了,起身解掉睡袍,又躺下。我扯掉褲頭。可她還是左右扭動著,就像要找到一個合適的躺法。我躬著身軀,盯著我的下麵和她的下麵。不,不要這樣,她用手捧住我腮部,將我的腦袋捉下去。她用舌頭頂開我的唇齒,在我口腔裏攪和著。她

雖然刷過牙,嘴裏還是飄著營養不良者才有的酸臭味道。我幾度要中止,被她摟緊。我睜開眼。哼。她的臉鼓了起來,起起伏伏,緊閉的眼皮也微微發顫,她正像頭蠢豬那樣忘我而陶醉地吃著我的唾液。

“我們聊會兒天吧。”她說。

“事後聊。”

“我們先聊一會兒嘛。”

她讓我躺在旁邊,拉著我的手。她身上冒著幹燥的熱氣。我讓她的手搭在我下身。我們貌似兩小無猜,躺了一會兒。她轉過臉來說:“你真的愛我嗎?”我還沒說話,她又說:“你說真話。”

“是。”我說。

我的手在她身上遊走。她流出了眼淚。她一流眼淚我就知道壞事了。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和女人。“好。”她噙著眼淚,咬緊牙齒,極大地攤開身軀,像超然於世的受刑者任人宰割。她就這樣幹燥地躺著,我怎麼也弄不進去。“對不起。”她說,眼睛一閉,又溢出一團淚水來。那一堆因為幹燥而根根分明的幹草,蓋著一道拒人千裏的石縫兒。我想就是有人刺進去過,也會硌出血來。我撲在她身上,就像撲在硌人的柴火上。

“隻要女人不配合,男人不可能進去。”

“對不起,我也不想這樣,”她哭起來,“我以為這次行的。”

“你行過嗎?”

我爬下床,穿起褲衩。她過來抓我的手,被我甩開。我穿好睡衣睡褲。不論這是客觀原因還是主觀原因,我都得懲

罰她。她悲哀地躺著。她沒有水。她無能為力。這個男人毫不掩飾他的懊惱、憤怒與嫌棄。她瑟瑟發抖,身上每處都保持著要抱住我的姿態,可是我要毫不留情地走掉。我最後盯了她一次。她低下頭,躲藏在愧疚的海洋裏。可當我轉身時,她跌跌撞撞衝下來,心急火燎地扒下我的褲子和褲衩。

我閉上眼。很快輪到我沒用了。我站著,被鋪天蓋地的空虛感籠罩。什麼都沒意思,讓人厭煩。我看著她幫我拉上褲頭和褲子,看著她收拾床鋪,將它疊得和原來一樣。我由著她幹這些,直到房門傳來插鑰匙的聲音。我從這莫名其妙而又根深蒂固的空虛中醒來,雙腿發抖。鑰匙一共要轉兩圈。我們家兩間臥室間隔有四五米,春天像一隻光溜溜的兔子,提著睡衣蹦回自己臥室,手裏捏著髒的紙團。小莉打開門習慣性地對著牆鏡看自己,左側一下、右側一下,仰起頭,撥下鼻尖的灰塵。她踩下鞋子,趿上拖鞋。春天將門虛掩好。

我站著。小莉走過來後,我才坐下來。如果小莉聰明點,就可以將一些反常的響動、舉動與偷情聯係起來,這是女人天生的本領。

“我有點發熱。”我麵紅耳赤、有氣無力地說。小莉摸我的額頭,又摸摸自己的。一樣的溫度,她卻摸出不同來。她說:“是啊,你瞧你,連這點都照顧不好自己。”她皺著眉去倒熱水

。水嘩嘩地落向杯底,她仰起頭,腦子有空來想一想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但什麼也沒想到。她看著杯子接滿了,端著走過來。春天的房門悄然關上。實際上直到小莉再度出門時,她連春天是不是在家都不知道。我看著小莉找到那張單子匆匆出門,想到春天恬不知恥的聲音。春天說:“可是我覺得,我怎麼就這麼喜歡你呢。”

這真沒意思。

十七

“好吧。”她關上門,“對不起。”我還沒弄懂這是怎麼回事,就讓事情結束了。我的靈魂空蕩蕩,像被狂風刮得幹淨,連賴以站立的地皮都開始瓦解。我隨著失重的土層掉向無底深淵。一想到自己本可能做到,我便空虛起來。所有的事都沒這一件來得急切和必要,為了它我什麼都可以舍棄。可現在就是想一想,全身便虛脫了。我就要撩開美人的短裙。她的雙膝會挺起、戰栗,腿部泛著柔和的光,腹部與胸部微微起伏。她會頓時蜷縮,像被蟲子蜇了一下那樣哼叫出聲。

但我推開了她。

我陷入永別的遺憾。我看到垂死的我在看現在的我,他耿耿於懷這個夜晚。這個機會難得又被沒必要的禮節和道德弄得一事無成的夜晚,像鋼釺,洞穿我們一生的心髒。垂死的我有著孩童的倔強,淚花翻滾,不停呻吟。而我在床前向他解釋,這是不能碰的毒汁,這一晌之歡揭開的是背叛、分裂、殺戮,

還有萬劫不複。可這樣的振振有詞,隻是為了掩蓋我現在的膽怯。我現在想的他媽的隻是如何插進她身體而不是其他。

我闊步走向她的房間,手指觸到門時,又謹慎起來。這倒不是因為要打退堂鼓。門比平時響得厲害,吱吱呀呀的。她麵朝著窗側躺,向煙灰缸彈著煙灰。她沒有轉過身來。

“你餓嗎?”我說。她擺擺手。“我有點餓。”我接著說。

這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樣。她繼續彈著煙灰。我以為我們能很快抱在一起互相撕扯對方的衣服呢。“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我說。我快站不住了。我授權自己坐在席夢思一角。我感覺把它坐塌了。“別喝那麼多。”我說。

“沒事。”她的話都是醉的。

“沒事就好。”

她沒說話,也許正犯著困。

“以後少喝點。”我繼續說。我想我的意思很明顯了。而她讓我難堪。我站起來。“給我倒點開水好嗎?”這時她說。雖然最後兩個字讓人聽得不舒服,但我還是將這件事當成是最愉快的任務。

我倒了一半熱水一半涼水。水嘩嘩地往下流,那玩意兒硬到極點。我等它軟下來一點,才走回去。我的心髒從沒像現在這樣跳得猛烈。

“謝謝。”她說。她將毯子扯起來,蓋住光溜溜的大腿。

“最近生意還好嗎?”我說,又坐在席夢思角上。

“就那樣。”

“我看你也不怎麼上班。”

我上班不上班關你什麼

事,她沒說話。我接著說:“別太累。”她坐起來端水喝,喝了一半,又躺下去。“謝謝你。”她說。

“別客氣。”

“你知道嗎?有句話是這麼說的,在錯誤的時間遇見對的人,或者,在對的時間遇見錯誤的人。”她說。

“我知道。”

“也許可以這樣說,錯的人遇見錯的人,或者,對的人遇見對的人。但是,對的人遇見對的人時,時機又過去了。”

“我知道。”

“你知道什麼?”她坐起來。她的臉色你判斷不出來是對你有興趣還是沒興趣。“我知道。”我說,隔著毯子捉住她的腿。她試圖抽回去。我捉緊了。她不怎麼掙紮。

“別這樣。”她說。

我朝她爬過去。她俯視著我,我想我是條狗。“不要這樣。”她繼續說。我摸到她的胸脯,我的手本來就大,卻蓋不住她的胸。它真是個好東西—彈力十足的氣球。“不好,”她撥開我的手,“不要這樣。”

“我偏要。”

“我現在興致不高了。”

“很快會高的。”

我扒她的T恤。她可以扯住它,但頭部卻扭動著配合我將它扒下來。“對不起,我興致不高。”她說得很誠懇。我撲在她身上,吮吸著她。我快控製不住了。差不多時,我扒下她的裙子和內褲。那裏和別的女人沒什麼不同,但當時我眼直了。我直勾勾地看著,直到她的膝蓋弓起來,大腿也並攏起來。它冒著幹淨的熱氣,就

像酒醉帶來的燥熱從這裏蒸發出來。我分開她的雙腿。“對不起。”後來她隻會說這個了。我知道她為什麼說這個。她下邊幹得發燙,即使所有的水都潑上去,即使每隔一秒鍾潑一次,它也會迅速幹掉。這裏就是他媽的拒人千裏的火爐,就是萬無一失的貞操鎖。

“對不起。”她說。

“你確實對我沒興趣。”我說。

“不是這樣。”

“那是怎樣?”

“是我很少會有這種好事。”

“為什麼?”

“我不知道,隻是害怕。”

“別怕。”

“我不怕,是它自己怕。我恨死它了。”

“別怕,會好的,你要放開。”

“我知道,對不起。”

我的興致差起來。我算是偷了情,卻什麼也沒偷到。我要走時,她又說:“也許我們可以去浴缸裏。”

“家裏哪裏有浴缸?”

我們還是去了衛生間。我打開蓮蓬頭,衝洗她,給她胡亂塗抹一些沐浴液,給自己也塗了一些。她借著酒醉哭了。我說別哭了,將她推到牆上。我不能將她推倒在地。我努力了十幾次也沒找到竅門,我害怕我們兩個摔死了。

“別哭了。”

我吼起來。她果然不哭了,我像重病一般歎息一聲。我低下頭。我們活像兩個挫敗而又可以互相指責的人。我充滿惱恨。“我跟別人可以一個小時的。”我說。

“對不起。”

她抱住我。我們像兩條魚滑來滑去,但她還是努力抱緊我。“對不起。”她說。

我不知道為什麼同樣是羞恥,她的來得還要更強烈些。她可以說“真沒用啊”或者就隻是歎息一下,我便會潰敗。但她隻是責怪自己。嗯。我開始表現得不耐煩,我試圖掙開她的雙臂。在此之前,全世界都是你誘人的胴體以及由這胴體散發出的光圈,但現在,你便是個惹人煩的女人。什麼都沒意思,沒意思到極點,你讓我掃興死了。

後來在沙發上,她拉我的手,我的手卻總是抽出來。她捉回去幾次,不再捉了,歎息起來。她老了。雖然她隻有二十歲。雖然有的女人要到二十三四歲才像花兒一樣綻放,她卻已經凋零枯萎了。在不久前她還是新鮮水嫩的豆腐,現在卻像隔夜多天,又幹又硬。她的毛孔幹澀,腦後白發叢生。當水柱衝向她時,我俯視她腳趾過長、大腿粗短、腹部已然隆起,像是懸掛的沙袋,不久將因重力而使底部肥厚。她的肉身自有一種欲望。這並非性欲,而是那些器官、肌體試圖掙脫心靈的約束,恣意地鬆弛起來。它們之間過於緊張的關係使她又幹又硬。

這就是被我無限想象的女神啊。她離開我,去房間裏接聽手機,她對裏邊說:“我沒回來住,我在看店。”她出來時,衣服已穿好。

“你要吃點東西嗎?”她說。

“嗯。”

“那我們出去吃?”

“嗯。”

“我幫你買回來?”

“嗯。”

“家裏還有水餃吧?我做水

餃給你吃吧。”

“嗯。”

“你說話啊。”

“嗯,”我說,“我不怎麼餓。”

十八

直到吃晚飯,她才被小莉拉出來:“我寧願餓著,我住了你們的,還要吃你們的。”她坐下,拿起筷子,筷尖朝向自己。我說吃菜,她才去夾盤邊的菜葉。“來,吃肉,多吃點。”小莉大聲招呼,她卻是連菜葉也不敢夾了。最終我們幫她夾了一大堆。

她精神緊張,生怕漏掉任何的問話。可無論我們問的是十幾個字、幾十個字、一句話,還是幾句話,她都隻“嗯”一下,就像海綿,用近乎冷漠的忐忑吞吸你所有的好意。我開始變得不願說話,也不願看電視。每當我走到客廳,她都站起來,將遙控器輕放於茶幾,走回房。偶爾她來不及站,便縮著身軀,使自己坐得更小。當我走掉,她也不會換掉我剛看過的頻道,就是我一小時不回來,她也不換。我像是住在賓館,舉止端莊,氣氛刻板,不可能再半裸著自由走動,或將腿架在茶幾上一邊看電視一邊睡覺。地上連一顆茶葉末也沒有,春天將這裏反複打掃,盥洗池被擦拭得像光亮的銀器。

“我還是應該交點夥食費。”一次,她這樣說。

“你也太見外了吧。”小莉說。

“你看我總是吃。”

“你跟我生分什麼?”

小莉有時去她房間,和她聊會兒天。“她偶爾抽煙,有時寫點日記。”小莉說。她們也失去了

原來在校園的感覺,那用粗野義氣建立起的關係如今變得冰冷而客套。在台燈下,放著鞋麵龜裂但被擦拭幹淨的鬆糕鞋。春天說這可能是她唯一的家產。

有一天,這個勤快的人在拚命拖一塊沾了油漬的地麵時,不小心碰及酒杯。這是小莉精挑細選買回的幾隻玻璃酒杯之一。我將它放在茶幾上,準備回過郵件就去喝酒。現在它一頭栽向地麵。春天扔掉拖把,反身跪下,試圖接住。她動作如此迅捷,卻還是沒擋住它摔碎。

“你沒事吧?”我說。

“對不起。”

“我是問你人有沒有事。”我望著她膝蓋之下的玻璃碎碴兒。

“沒事,對不起。”

她站起來,眼睛裏有東西汩汩而出,但她還是低頭壓製住這情感。她感激於這隻有親人才有的寬宏大量,但她很快勸自己相信這隻是奢望,這不過是男主人遙遠的同情或者男人們本該有的大氣。有幾天她更加不敢看我。現在想來這可能又是她新一輪愛情的開端,因為過了些時日她便蠢蠢欲動,過來測試這種關係是否存在。比如開始化點妝,今日塗抹口紅,明日吊顆耳環,後日又改換發型。另外,在沉悶而慣穿的商場製服之內,她會不時穿一件豔麗的襯衣,或者低胸T恤,有時則蹬紅高跟鞋。每天都會有一樣代表著春心蕩漾的東西在她身上顯現出來,就像一個同性戀男子,隻要走在街上,便能

讓人們從他再正常不過的衣著和舉止上發現某點端倪。而這端倪正是他想暗示給心上人的。

她生了場病。

她以為會招來同情,卻不知這隻會增加我的厭煩。嗯唵、嗯唵、嗯唵。她謹慎地呻吟著,節奏緩慢,像是在召喚我。我不為所動。小莉回來後,她為了證明這不是表演,愈加瘋狂地哼唧起來。到最後我都懷疑她是不是真得了重病。

“你怎麼了?”我們問。

“我快要死了,”她悲啼著,眼淚朝外滾,“你看,都沒什麼血色。”

“喝點熱水吧,我這就去倒。”我說。

“嗯唵,我快死了。”

“那要不要送你去醫院?”小莉說。

她搖搖頭,自顧流淚去了。我們離開時她重新哼叫起來。她可能在歌唱自己無盡的孤獨,我想。房間裏像是有條永恒的溪流,流過櫥櫃、電視、紙盒子以及一切凹凸不平的物質,塞滿整個空間,使我們煩躁到幾乎要自殺或者殺人。這像村夫一樣含混不清、虛張聲勢、技藝粗鄙的聲音迫使我和小莉先後離開自己家。

她過生日那天,不知從哪裏弄來一筆錢,買了威士忌、五糧液、北京烤鴨以及許多奢華到隻有上流社會才吃的食物。我請了你們而不總是作為蟲子寄生於此—她臉上閃耀著尊嚴的光芒。她邀請我們浪飲。我們本不善飲,一會兒便醉態百出,第一次表現得像是一家三口。她屈膝挪過來,騎坐於我的

大腿。小莉隻是愣了一下,也爬過來,跟著一起用食指托起我的下頜。

“我應該叫你什麼好呢?”春天說。

“姐夫。”小莉說。

“那好,姐夫我問你一個問題,我和小莉一起做你老婆好嗎?小莉你同意嗎?”

“同意,一萬個同意。”小莉說。

“你看小莉都同意了,姐夫你說句話。”

她騎著我雙腿往我身上靠,我掙紮個不停。她飲了一大口趴下來。她都走開了,忽然轉過身來。她頓了一會兒,指指我硬起的襠部,像螺旋槳一樣加速狂笑。然後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一件舊事。小莉想必聽過,卻還是攛掇她講。她花了很大力氣才算克製住自己,說:“他說,他很久沒做了,希望我能原諒;我說,我原諒;他說,你原諒就好;我開始脫衣服;他想製止;我說,你怎麼了;他說,你已經原諒我了,我確實是很久沒做了;我說,沒事;我脫完讓他脫;他悲哀地指著自己下麵,那裏濕濕一團,已經結束了。”一說完,她就撕心裂肺地笑起來。小莉不小心將嘴裏的酒噴出來,點燃了我們新一輪的狂笑。我們身上就像綁滿炸藥,隻要誰伸手一指,說“我請求你原諒我”,我們便此起彼伏地笑起來。到這時我才知道笑是恐怖的事,我們的影子在牆上晃蕩,每個器官都在震顫,我們掙脫不開笑的苦刑,就快要死在這笑裏了。然後我率先戛然而

止,小莉跟著停下,隻有春天還在做出努力。我感到厭惡。這壓根兒就沒什麼好笑的。她尷尬的笑聲最後像幾顆爆竹還在原野上孤單地炸響。

兩天後,小莉回去看生病的娘,春天在暮色降臨之時醉醺醺地歸來。這時的她和以前比判若兩人,她踩著高跟鞋,穿著低胸T恤、紅色超短裙,像是風暴中的樹搖曳著搖回家。在柔和的燈光照射下,她塗著濃烈口紅的嘴唇微微張開,噴著動物一樣的氣息。當我從衛生間走出來時,她伸出手撈向我兩腿之間,慢慢往上移動。我雙腿發抖,心裏發虛,在她的舌尖就要舔到我耳根時,我推開了她。

“不要這樣。”我說。

她不太相信,繼續恬不知恥地過來抓。我捉住那隻手,說:“夠了,我說夠了。”她又羞又怒。為了讓她明白我不會告訴小莉,我說:“沒事,這沒什麼,這很正常,喝多了都這樣。”

我走回自己房間,聽到她說:“好吧。”

十九

她拖動皮箱,自樓梯上來。她沒坐電梯。滑輪觸碰台階,發出難聽的摩擦聲。在到達家門前時她停下腳步,我不確定是不是這裏。門後貼著我的創作計劃,已完成的用紅筆抹掉,正在進行的用藍筆標注進度。小莉在它周圍貼上各種畫著表情的紙條,我愛慶慶、慶慶加油之類。我大小莉十五歲。春天站在門前,開始撥打小莉的電話。

“我想接我同學過

來住段時間。”

上周,小莉這樣說。我感到不快,小莉摟著我不停地撒嬌。現在客人來了。小莉打開門,爆發出鳥叫那樣的歡呼。但此人毋寧說已不是她的同學,或者說已被時光折磨得讓小莉認不出來了。她灰頭土臉,表情悲戚,擺著看起來是討好的僵笑。她朝我鞠躬,不聽勸阻,脫鞋走進我們家。她不確定自己會被允許待多久。在躬身時,她的兩隻乳房像是朝下跳了一下。作為男主人,我走到門邊,將她的行李提進來。

二十

護城河緩慢地流淌。也許是我覺得水在流,便會有嘩嘩的響動。其實一片靜寂,風吹出水麵的波紋。白天,它是土黃色的,泛著白沫,漂蕩著沿途居民拋棄的剩飯剩菜、死貓死狗。現在是夜晚,河麵漆黑,但總有一處波紋閃耀著路燈的反光。白沫還是能看見。明早或者明天淩晨就要下一場大雨。

這裏隻剩我和她。

我們麵對著深井一般的遠處,一言不發。我一次次舉起酒瓶,她有樣學樣,跟著喝。我的一生毀於那個完全沒必要的電話。我隻撥打過一次,當時她在忙別的事,旁邊還站著一位吃醋的男人。但後來她對我說:“這世上隻有你還會來過問我,你在電話裏說,對,就這事,專門問問。”

“我沒法通過和別人在一起來擺脫對你的愛,你知道嗎?”她強調道。我因為深陷於這可怕的事實而全身麻木

,在電話裏說著一些無濟於事的話。“沒用的,我根本沒辦法擺脫對你的愛。”她說。我說:“早點睡吧,時間不早了。”也許她一覺醒來便冷靜了。

第二天她從電話亭打來上百個電話。“夠了,我說你他媽的夠了。”我甩動手臂,就像那裏真的黏著什麼動物。我差點踩扁手機,但還是撿起來,重新裝好。我既害怕聽到它的聲音,又不得不依靠這頻繁響起的聲音告訴自己:至少她現在還活著。“你到底要幹嗎?”我說。她沒完沒了地哭。我掛掉電話後她會重新撥過來。她瘋了。後來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停反撥,她一接通我便掛掉,直到她不再接了。我想她有可能去死。“好吧。”我對自己說。

一個小時後,她換了一間電話亭打來,說:“我隻是好懷念你對我的好。”

“我不想對你好。”

“我知道,我沒資格讓你這樣。”

“對不起。”

她沉默很久才說:“沒事。”就像小偷順著脆弱的繩子從樓上慢慢溜下來,我快安全著陸了。我說:“答應我,好好生活。”她讓我聽了一會兒心如死灰的呼吸,說:“我會好好的,謝謝你。”

電話掛斷後,我被洶湧而至的愧疚淹沒。這可能是世上最珍貴、最不容褻瀆的感情了,這感情泛著原諒、寬容甚至是同病相憐的光芒。但不久她又打過來,說:“我還是想見你。”

“我們已

經分幹淨了。”

“隻見這一次,最後一次。”

“你有完沒完?”

“隻見一次還不行嗎?分手後連見次麵也不行嗎?”

“不行。”

“我求你了。”

“我也求你了。”

我掛掉電話。我們重複了上一番氣急敗壞的遊戲。最終我說:“好,七點護城河見。”她既不歡欣鼓舞,也不垂頭喪氣,隻是冷漠地說好。她隻是一定要達成此事。我給小莉留下紙條:我打牌去了,勿念,我愛你。我在途中買了一打百威啤酒和一瓶敵敵畏。我這就將我的屍體帶去送給你。我走得飛快。

她早到了。她試圖站起來,看到我氣衝衝的嘴臉還是坐回去了。她頭發淩亂,神情苦澀,臉上布滿淚痕,試圖摸我的手,被我撣開。我說:“這是啤酒懂嗎?敵敵畏,懂嗎?”她驚懼地點頭。我說:“你不是叫我來嗎?我來了,找我什麼事?”她低下頭。“什麼事?”我吼道。她伸出雙手,可憐巴巴地看著我。“抱抱我。”她說。我嫌憎地轉過身去。她翻出一個紙團,說:“你知道這是什麼嗎?”我瞟了一眼。“這是屬於你的。”她說。它們如今一定又硬又黃。

“拿到公安局去告我吧。”我說。

“不是這個意思。”

“那拿給小莉看吧。”

“也不是。”

“那你要幹嗎?”

“我們合二為一過。”

“你這樣的伎倆讓人惡心,”我站起來,“還有別的事嗎?”

“我想來想去

,我還是愛你。”

我就知道會這樣。我搖晃著敵敵畏,說:“我這就去死。”她拚命搖頭:“我不是要你這樣,我隻是要你愛我。”“我死給你看。”我說。她跌跌撞撞爬過來,抱住我雙腿,我怎麼拔也拔不出來。她的眼淚糊了我一褲子。我想這時天上有人,一定能慈悲地看到我孤苦上視的目光,一定能看見我被箍死在大地上的雙腿。“你別喝。”她啼哭著說。我拖著她走到椅邊,將敵敵畏放下去,拿起一瓶啤酒,咬開瓶蓋。

“你的酒量是幾瓶?”我陰陽怪氣地問。

“五瓶。”

“好,”總共十二瓶,我將多餘的兩瓶拋到河裏,“你五瓶,我五瓶。”

“好。”

“一醉解千愁。”

“好。”

“那你坐下來,我們喝。”

各自喝到第四瓶時,我將剩餘兩瓶的瓶蓋也咬開了。“這是最後一瓶。”我將它們各倒了一半,又倒進去敵敵畏。那惡心的味道飄到我鼻孔。我酸楚起來,說:“隻有這法子了。”

“什麼法子?”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她隻是驚愕了一會兒。

“我沒辦法和你在一起,隻能下去,”我晃蕩著眼淚和鼻涕,“我沒辦法,春天,你知道嗎?”

她強顏歡笑,或許是恥笑自己,或許是苦笑這命運,亦有可能要裝著為有這樣一個多少還算說得過去的結果而開心。她抓起第四瓶酒狂飲。“死就是那樣,

就是一下子,”我喝得穩重多了,“可能有點痛苦,但也就三四秒的事情。”

“就像被打了一拳,我們暈過去,暈過去就不再醒來。”我接著說。

“對不起。”我繼續說。

“對不起什麼?”她總算回答了。

“我不能在陽間照顧你。”

“我不怪你。”

“到下邊去,我對你好一點。”

“嗯。我會對你十倍的好。”

“我厭惡這世界。”

“我也是。”

“可以我一個人去。”

“我一個人去吧。”她的眼淚再也控製不住。

“我們一起,”我說,“你過來,讓我抱抱你。”

我張開雙手,她摸索過來,跨坐在我身上。我們緊緊抱著。她的身體一直抽搐。我不時抓起酒瓶喝一口,她也這樣。我淚流滿麵,說:“我並不愛你,但對你懷有親情。我下去再好好照顧你,好不好?”她哭出聲音來。我說:“別哭。”

“嗯。”她莊重地說。

“喝完這瓶,我們就走。”

“嗯。”

“你先來。”

“嗯。”

“你先走。”

“嗯。”

“我隨後就來。”

她將我抱了又抱,吻了又吻。我搖頭晃腦,看起來悲不自勝,對社會充滿了恨。她喝光第四瓶,抓起第五瓶。這啤酒瓶子和敵敵畏的顏色是一樣的琥珀色。她喝了一小口便彎下身子嘔吐,但她還是又喝了兩大口,確定再喝進去一些。我也舉起第五瓶。她看看我,抱著頭,跌跌撞撞走開,幾次要跌倒,不一會兒便口吐

白沫,眼也像失明了,伸出雙手摸索。我放下酒瓶。她晃到河邊,顫巍巍地站在防洪牆護沿上。她曾轉頭看著一棵樹,也許她覺得那是我。最終她哀鳴一聲,栽進冰冷的河裏。

我望著道路、斜坡和遠處的小區,我家燈火已明。她沉到水底了。我還以為需要將她推下去,但她自己跳進去了。我將屬於我的第五瓶以及我喝過的所有空瓶子都找出來,一一丟進水裏,然後背脊發涼地坐在長椅上。她沉到水底了。河麵漆黑,遠方如深井,世界寂靜,就像個口袋。她沉到水底了。後來我聽見一陣微小的拍打聲,就像從遙遠處傳來一陣上木梯的腳步聲。我跳了起來,跑過去,看見春天的雙手夠到防洪牆的水泥護沿,不停顫抖。她身上掛滿水草和汙物,往下滴著水,她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呼吸粗重地噴出來。因為疼痛,她交換使用著雙手。我準備一腳踩向那猛烈顫抖的手,卻最終停在半空中。何必多此一舉?不久,她果然支撐不住,又掉進河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