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子來到南方
一
我從紅烏西站出來。兩年前,也就是二〇一七年九月,這座高鐵站開通運營。從此紅烏到武漢和北京的行程分別被縮短為一個半小時和四個半小時。我是從故鄉親友的微信朋友圈中知道這一消息的。對久居紅烏、因誌氣和體能喪盡而失去遷徙可能的人來說,這條消息是對他們的一次重新命名和授予,會帶領他們進入虛幻之境。同樣的幻覺在一九八九年武九線紅烏站建成通車時出現過一次,在同年年底紅烏撤縣建市時出現過一次,在二〇一〇年杭瑞高速公路紅烏段建成通車時出現過一次。每一次,人們都感覺自己置身於世界與曆史的中心,或者至少,是被納入某張網或某個體係中。事實較淒慘。火車給紅烏帶來的隻是幾個騙子,有一年捎來一名殺手,他沿紅烏市區主幹道一連殺害六人;而捎走的則是一批又一批要去大城市掙錢的勞力。有幾年春運,火車門根本不開,人們不得不砸爛車窗,將親人連帶行李塞進去。在二〇一五年第一期的《世界軌道交通》雜誌上,一篇署名吳獻龍的文章談及高鐵的“虹吸效應”,它這麼說:“中小城市利用高速鐵路帶來交通發展、吸引人才聚集的想法並不能實現,而更多的資源、人才被沿線的大城市所吸引,造成小城市越來越缺乏活力。”
它說得再有道理不過。
我從紅烏西
站出來。和我一同出閘口的不足十人,我們作為一支渺小的軍隊行走在有二十幾畝地大的廣場上。足有四十萬塊正方形的大理石磚拚湊成它。廣場邊緣停靠著幾十輛出租車。一些司機跑來攬客,其中一名說:“一位一位一位嘞,你一來咱們就走。”但在走近後,我發現車裏並無其他乘客。“你再等等,再等一位咱們就走,”他說,“或者呢,你加五元錢。”
“行吧,加。”我說。
汽車經過占地麵積達六十畝的市體育公園。主體育場有一萬三千個座椅,是中乙一支球隊的主場,報道說常有數千人觀賽,我去過兩次,都隻有幾百人。在體育公園和高鐵站周圍,是挖開一半的山體,露出整整一麵的紅土,遠望過去,會發現它有一種往下不知為何的呆滯感。汽車通過被廢除的原市區中心,北上,經過人去樓空的鋼管廠宿舍,右轉,到達此行的目的地:毗連紅烏站的永修路。過去,永修路叫農商街。幾乎在紅烏站建成的同時,農商街夾道建起兩排三層的商品房,我父親在路北買下一幢,左鄰姓梁,右鄰姓溫,如今這兩家均已易主。我祖母和父親都是在這幢屋內辭世的。他們在生前最後幾年飽受疾病折磨,我記得父親已經死了,喉結那兒還鼓動一下,嘔出一口黑血。母親有一次說,她聽見死去的我祖母在陰暗的室內一邊搖扇一邊走
動,不停地詛咒她。買這幢屋是我父親一生所做的最失敗的決定,讓一大家子人住進商品房的欲望戰勝了他的理智,他原本應該是故鄉少有的幾個理性的人,能站在事情麵前認真分析。我仿佛聽見開發商對他說:“就差你一家了,你住進來咱們就和自來水公司簽協議,接通自來水。”或者“火車一響,黃金萬兩。”
後來因自來水久不曾接通,農商街居民在房子裏掘井、裝手搖水泵。我記得作為中學生的我和弟弟,每天不得不手握搖杆,各自壓夠兩百下,好讓鼓著大腹的粗陶缸注滿水。我們都責怪對方壓的次數不夠,在偷懶。我一邊壓,一邊望向蓋住天井的玻璃。光線透過它照下來。我在想:“還有比這種枯燥的勞動更讓人難以忍受的嗎?”後來我在越來越多的名人著作裏看見同樣的感慨,比如加繆的《西西弗的神話》、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記》,要麼說“再沒有比進行這種無效無望的勞動更為嚴厲的懲罰了”,要麼說“我想,幾天之後,囚犯就會上吊”。最近我在讀韓炳哲的《娛樂何為》,發現在第五十一頁,編者提供了這樣的注釋:“埃古普托斯希望自己的五十個兒子娶他兄弟的五十個女兒,達那俄斯被迫同意,但卻命令女兒們在新婚之夜殺死各自的丈夫。四十九個女兒遵命而行,因犯罪惡,被罰日夜打水,
而水缸永遠不滿。”我記得自己在參加警校新生軍訓時,因無法忍受教官命令我們成百上千次地做同樣的動作,而選擇罷訓。二〇〇二年,因無法忍受在辦公室日複一日地撰寫材料,我辭職離開紅烏。
二
我走入在永修路三十號的家。我要在這兒住上些時日。父親是三年前辭世的,母親在她漫長的人生裏第一次獲得自由。葬禮結束後,我們從她臉上看見一種被解放的欣喜。十三四歲,她就開始照料自己的父母。後來和我父親生下七個孩子,其中兩個夭折。她將五個孩子照料大,又開始照料孩子的孩子一共五人。此後,她又開始照料臥床的我祖父、我祖母和我父親,直至他們先後辭世。現在,雖然被糖尿病、心髒病折磨,她仍然享受一個人待在家、自由自在的感覺。她掌控著這幢房子。沒人能把她請走。
天井下的水井已填上,地麵貼著像河水一樣呈亮灰色的瓷磚。這塊地方應被視作穿堂,連接著客廳和廚房、衛生間。我注意到衛生間貼牆安裝著一根水管。水龍頭的扳手開關被轉到一個位置,水從出水口滴滴流下,墜入水桶。我想到,這是一種生活經驗,或者說生活伎倆。單位時間出水量雖少,但水表內紅三角不轉,因此不用繳費。況且隻要不管它,一上午的工夫,它準能給你蓄滿一桶水。要到解手,我才知事情並非如此。
從馬桶水箱壓不出水。我得用瓢到水桶舀水,衝掉穢物。“是水隻有這麼大,廚房的水也隻有這麼大。”母親說。我將廚房水龍頭的扳手開關幾乎轉到頂頭,發現水流也就細線那麼大。母親說:“這還算好的。一到大家煮飯、洗衣時,就更沒水。早上打開水龍頭,水還是黃的。要放一陣子,水才清了。”
“那怎麼生活?”我問。
“慢慢積水唄。過去在農村,沒自來水不是一樣生活?”母親說。
母親提到,隔壁鄰居的情況差不多,他們處理的辦法是在家裏裝上價值四五百元的增壓泵,或者在樓頂裝水池(一說水塔),將水抽上去貯存,使用時再輸送下來。具體原理我不懂,也未去實地察看。我隻聽母親嘟囔,自打鄰居這麼幹了,分攤給我們家的水就更少了。
將洗澡時,我打開熱水器,發現隻有少量的水像傷口的血一樣,從花灑浸出來。我打車讓司機帶我去澡堂,發現原本建在電池廠和通江東路的兩家揚州洗浴中心已經關張。司機說:“家家戶戶有熱水器,誰願意來澡堂洗?”最後我到賓館開鍾點房才洗成澡。
我決定打電話給自來水公司。母親說:“打了啊。光一家打沒有用,要十家一起打。可是在家的都是老人家,沒法打。年輕人都在外頭。即使在家,也不見得齊心。”我說我總得試試。我從網上搜到自來水公司客服電
話。能判斷出接電話的是一名畢業不久的姑娘。我們命名她為A。A說普通話,客客氣氣地讓我記下維修部號碼。我沒聽清,她耐心複述。我撥打至維修部,接聽者是一名年過而立的女人。我們命名她為B。B心中有無盡的煩躁。之所以說話還禮貌,是出於謹慎(比如:萬一來電話的是巡視組的什麼人呢)。這種禮貌異常冰冷,甚至可以說寒氣刺骨。她讓我打電話至北郊分公司。我查找到該分公司電話,撥打過去。接聽者是一名年近五十的大姐。她衝著我的耳膜大喊:“你做什麼事?要做什麼事?”
“我要修水管,我屋裏快沒水了。”我說。
“你不懂撥打自來水公司的客服電話嗎?要我教?”她說。
我們命名大姐為C。C叫我找A, A叫我找B, B叫我找C,如此沿一定路徑不停流動,情況有點像礦井裏的“循環風”:
礦井裏的“循環風”示意圖
我知道這條路在故鄉無法走通,毋寧說是確認它走不通。不久,我與初中同學吃飯,聊及此事。胡漾說有朋友叫何輝東的在自來水公司。胡漾撥打何輝東電話。胡的手機底部有一排孔眼,從孔眼裏傳出何輝東的話:“你說的事我能不辦嗎?”
回家後,我按胡漾給的號碼,給何輝東發短信,說明大致情況。此後我致電他。我有種感覺,我是在給一名不知道仰躺在哪兒的醉鬼打
電話。他抓著手機,一個字一個字地對我說話,字與字間還隔了些距離。幾次我以為他睡過去了,他又把剩餘的話說完。“喂,哪裏啊?有數……了,你等……著吧。我向馮……總彙報一聲……去辦。都是兄……弟。”他說。後來我隻聽見他粗重的呼吸聲。我說:“何主任那我掛了啊?”不見他應聲,我鬥膽掛了。一直在旁豎耳諦聽的母親走出門去,將自來水公司要來維修的消息散布出去。我們在家等了近一個禮拜,不見誰來。
三
我家門前鋪的是水泥路。沿馬路東行一百四十米,能找到通往人民公園的歧路。我父親自二〇〇九年中風不良於行後,多半時間用於在公園鍛煉,期待能再次擁有如飛的步履,或者像騙子承諾的“可以重新下地勞動”,直到二〇一六年十月淒慘地死去。我每次走進那條貫穿公園、被露水打濕的瀝青路,都會想到父親曾在此艱難前行。他用右手捉住蜷曲的左手,朝前邁出右腿,站定,然後將左腿朝空中劃去,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落在眼前。我想到像蝴蝶一樣圍著他飛的好奇的小孩子。公園裏有一些穿著透氣、緊身運動服的跑友。二〇〇二年我辭職離開紅烏時,縣城還沒人跑步。現在,不去健身的人似乎很少。就連我的母親,也習慣在四點起床去做操。
我沿公園的緩坡上行,每行六步,就因胸悶
憋氣不得不停下。我在此遇見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澹台詩晨。澹台主任和夫人一邊往下走,一邊大幅度做擴胸運動。擦肩時,他一拍巴掌,說:“這不是安順老師嗎?”澹台主任僅比我姐大一歲,可我總覺得他是上一代的人。這可能和他身居要職有關。澹台主任是鄰縣人,十七歲師範畢業,分配至我們紅烏一家廠礦的子弟學校執教;因文采過人,被借調至市檔案局、市委組織部;後官至市委組織部秘書科科長,又在林場、鄉鎮和市委辦任正職;四十四歲時當選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澹台主任筆名“吳楚”,時有詩作在省市報刊發表,以前曾贈我詩集《中部省份的西格蒙德》,其中一段如下:
必須重視美、清潔和秩序
特別是把秩序引入生活的河床
肥皂應被視為文明的標誌
“啊,自然的微粒!”
古今皆然,但是我要緩和這沮喪
我少於研習詩歌,不知道別人詩歌的好。我猜這樣的詩句不會壞。我和澹台主任認識,是因為彼此都熱愛文字,或者說,都想吃這碗飯。我們的友誼相當於一名染匠和另一名染匠、一名木工和另一名木工的友誼。我的作品被翻譯至七國發行的事跡,對故鄉人而言,如秋風之過耳,在澹台主任那裏卻激起極大反應。我寫過一部反響寥寥的長篇,有十八點八萬字。澹台主任說他一字不落地抄下來,抄完五個
筆記本,抄壞三支圓珠筆。今天,澹台主任穿白色汗衫、黑色金絲絨褲,蹬一雙耐克鞋,外套纏係腰間。平日他將頭發梳成分頭,用發膠定型,今天隻是任其蓬鬆地挺立著。另外,因為是鄰縣人,澹台主任在我們紅烏隻好說普通話。我們小地方人容易對說普通話的人產生尊敬。澹台主任過去常解釋自己也是鄉下伢子,後來,麵對人們持久的盛情,他逐漸感覺卻之不恭。現在他就是用一口標準和高昂的普通話朝我說:“什麼時候回來的?回來怎麼也不打一聲招呼哇?”
“沒幾天。這不怕您忙嗎?”
“身體最近怎麼樣?”
“還成。就是上坡時還有點喘。”
“你得多回來,呼吸呼吸家鄉新鮮的空氣。”
澹台主任見我手拎一袋換洗衣褲,又問:“你這是要幹嗎?”我說去賓館洗澡。他說家裏不就能洗嗎?我沒說自來水公司的不是,隻是盡情敘述家中的窘境。我說:“我家的自來水可真細啊,細得比懶漢打盹兒流下的口水還細。”澹台主任的眉毛就往眉心聚攏。他火氣衝天地說:“真是豈有此理,這些人就是拿著國家工資吃閑飯,屍位素餐。”他對我許諾,事情定會得到妥善處理。他講,曾有人大代表就類似問題提交建議,自來水公司答複時強調了很多客觀原因。“現在看來,這不是某個地方的問題,而是很多地方的問題;不是
什麼個別的問題,而是普遍存在的問題。這個月正好是‘代表建議督辦月’,我請我們人大領導全去自來水公司看看,到底是什麼原因讓我們的大作家用不上水。”澹台主任說。
四
不日,一輛白色鄭州日產皮卡開到永修路。下來七人。其中六人穿淺灰色工服,上衣兜插筆,肩挎帆布包。另一人穿帶肩章的淺藍色上衣,著藏青色褲子,上衣掖進褲內。這個明顯是領導的人,就是何輝東。何主任帶隊來到我家門前場地,讓他們站成一排。最左者身高體大,脊背挺直,是當排頭兵的好材料。何喊“整理著裝”,他帶頭捏領子、紐扣開襟,眾人跟隨象征性地捏上一遍。何喊“向左看齊”,排頭兵不動,其他人向左轉頭,腳步窸窸窣窣移動。又喊“向前看”。又喊“報數”,從排頭兵開始,一個個轉頭將數字遞下去,最後一人是用方言報的數,“六”報成“錄”。又喊“立正”“稍息”。街坊們背著手,都來看熱鬧。何主任例行訓話。訓畢,喊“解散”。他們撿起地上的帆布包,跟隨何主任來到我家門口。我母親眯眼,露出一口假牙對他們笑。我記得何主任大步走來,雙手捉住我母親的一隻手猛搖時,胸前的領帶隨風起舞,舔了一口我母親長著斑塊的臉。
“你就是鄧姨嗎?鄧姨你好啊。”他說。
看見我從室內的陰影裏走出來,他
又說:“這位想必就是我們的大作家鄧安順鄧老師咯。你的書我都讀過,妙趣橫生、精彩至極。記得給我簽名。”
我從沒在一個人身上看見如此親密的笑容。這種親密超過空姐、導購以及骨肉中表。不獨我,那些街坊,這一天也感受到這久違的隻有在嬰童時期才能感受到的來自他人的親密。“就跟有很深很深的血緣似的。感覺手上有點錢,放他那兒,比放自己手裏還安全。”街坊們說。
母親請他們進屋坐,他們婉拒。母親將板凳一張張端到場地,隻有一名長著鐵灰色頭發的員工坐下去。他大概就是何主任對我母親說的“我把我們公司的活化石帶來了”的“活化石”。“活化石”一邊蘸口水,一邊翻動一隻藍色皮麵的賬本。像母親推測的那樣,永修路自二十五號至三十四號共用一根從過境主管道連接過來的支管。何主任指使員工去這十戶調查。十戶中,六戶在家(其中兩戶是承租人在家),四戶門上懸鎖。這四戶中,兩戶是孿生兄弟,在城東經營超市,聞聽後,共騎一輛電瓶車趕來;另兩戶在外地,囑咐親戚帶鑰匙前來。其中一戶鎖壞了,親戚做主,借來錘子,一把將鎖敲落。自來水公司員工入戶前,要給鞋子套上粉紅色的一次性鞋套。住戶普遍勸阻,有的甚至扯住鞋套不讓套。他們表示這是規定,不能不套。他們進入
廚房,給水龍頭接上水壓表,先是一戶戶地測水壓,後來把十戶的水龍頭一齊擰開,看各自的水壓還剩多少。數據通過對講機彙報給“活化石”。之後,他們又詢問十戶人家的戶主或代理人。這些人和我母親態度一樣,隻要自來水能修好,哪怕費用自己來出也行。問完,自來水公司的人聚在我家門前的場地商議。“活化石”一個人走到水泥路麵,用腳步來回丈量。他停在一棵傘狀的樹下。
“你們有沒有注意到,這棵樹比別的樹要粗,葉子也相對茂盛。”他說。
“你這麼一說,還真是。”有人應道。
“說明它根部有水,水管就是從這破的。”
有人問是不是要用漏水檢測儀檢測一下,他大力揮手,說:“不需要,百分之百是這裏。”他在樹幹上纏係一塊紅布,用粉筆在鄰近水泥路麵上畫了一個方形。此時,何主任電話聲響。他一瞧號碼,身體瞬間打直。他一邊朗聲應答,一邊畢恭畢敬地點頭,說“是、是”。不久,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澹台詩晨、朱曉雨,副市長王琢越,住建局局長王靜,自來水公司總經理馮威,攜十袋生態香稻米、十瓶金龍魚油、十盒月餅,驅車來到永修路。隨行的有市電視台記者。何輝東身輕如燕,小碎步子,在領導跟前跳來跳去,詳細介紹情況。一些數據精確至毫米。因為太感光榮,他臉色燦爛如朝
霞,眼中迸發出透亮的光。後來,我和母親在電視節目《紅烏新聞》裏看見專題報道:人大“問水”。母親指著屏幕上喜慶的老嫗說:“這是我嗎?我這麼老啊?”
五
翌日上午,三名來曆不明的農民工身穿熒光背心,頭戴安全盔,來到永修路,找到纏係紅布的樹及路麵上用粉筆畫好的方塊。這就是自來水公司指定采挖的路段。農民工在路段兩頭擺放紅白兩色相間的錐筒。錐筒之間牽線,懸掛一溜三角旗。我記得因為少一個錐筒,他們找來一隻滅火器頂替。之後他們從三輪車上將配電箱搬下。他們想從二十九號的蓉蓉美發店接電。開店的姑娘害怕給房東添麻煩,未同意。他們找到我家。他們尚未開口,我已欣然同意。他們中年齡最小的那位給電鎬裝上六角尖鑿。銀灰色的尖鑿從包裝裏拆出來時,掉在地上,發出“叮”的一聲脆響,顯示出分量非凡。
過去十七年,我在蘇州、塘沽、燕郊、北京謀生,住過十六間房子。就像牛蠅追趕牛一樣,幾乎我去哪兒,電鎬聲就追蹤到哪兒,有時聽起來像在耳邊,然而在樓內甚至是整個小區找,都找不到。今天—說來也是有緣—是我第一次看見電鎬真身。小夥子戴著墨鏡、手套,雙手握緊它,讓鑿頭對準水泥路麵。他隻是按了一下開關,鎬身就發出讓人熟悉的怪叫聲。隨著鑿頭劇烈振動
,水泥路麵出現龜裂,很快碎裂成一塊塊礫石。小夥子擊穿一處,把鑿頭對準另一處。他是那麼平靜,仿佛這沒什麼。我是個有妄想症的人。我貪婪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心髒被可怕的想法攫緊。我驚歎於它強大的破壞力:在想要毀滅什麼時毀滅就已無法挽回地完成。有人一定打過主意,將振動的鑿頭對準白淨的肉身,讓鮮血從開膛的地方飛濺出來,在半空中形成一道血簾。僅僅這樣想,我就大汗淋漓。後來走路,雙腿還略感發虛。
水泥路厚十四厘米。鑿完,年輕人放下電鎬,甩動因長久抓握而變得不靈活的手指。他的同伴之一伸手去摸滾燙的鑿頭。經驗告訴他會發生什麼,他還是忍不住去摸。果然,在觸及的同時,他的手就受驚地縮回。他誇張地叫起來。水泥路下麵是土基。他們用鐵鍁挖土。他們挖一會兒歇一會兒,背靠背坐下來抽煙,並將沾滿口水的煙蒂扔得滿地都是。後來我在那兒一顆煙蒂也沒看到。我想它們要麼是和礫石一起被清走,要麼是被清潔工掃掉。有時他們打撲克。每打一局,輸家就罵罵咧咧地付錢。挖到一半時,方坑已然像葬人的墳穴。伶俐的小夥子在裏邊躺直,佯裝發出暢美的鼾聲。又叫同夥立在穴邊,為他默哀致意。唉,那兩個中年人滿臉遲鈍,根本不知道配合。要到下午四點,在太陽最後一次
發出刺眼的光芒,並且那光照在人身上還使人灼痛時,他們才將沾滿泥汙的水管挖出來。方坑已有九十厘米深。自來水管直徑六七厘米,粗細如礦泉水瓶。因為鏽蝕,它的外表長著深紅色的斑塊。水正從數處孔眼往外噴濺。圍觀者越來越多,包括住在紅葉賓館的台商唐南生。唐身高一米五〇,腹大背駝,小肩兒向下溜。前額光滑,因為光滑,額頭弧度顯得大而飽滿。頂上隻有一小綹頭發,耳後卻有茂密的一團。他還留絡腮胡子。因為年近花甲,這些毛發多數像雨絲一樣呈銀白色。他這會兒把手攏在嘴前點煙,然後用自以為有磁性的沙啞嗓子說:“所以,基本上,它起的是一個讓人比較不那麼開心的作用。”沒什麼人理他。他欠本地很多人的錢,每天做的事就是借錢來還款,或者許諾去借錢來還款。他不像過去那樣擁有龐大的信眾,隻有那三位幹活的農民工,在聽他說話後,血液湧上麵頰,仿佛是他們搞壞了水管。當然,臉紅也可能是因為有幾十雙眼睛俯瞰他們。
唐南生抽完煙,背著牛皮書包,往永修路西頭走;然後沿人民北路南下,到被廢除的原市區中心,也就是老紅綠燈那兒,去找肯德基。他吃完漢堡、薯條,要麼即刻沿原路返回,要麼坐在肯德基外的台階上,看來往女性。有時他會向她們中的一個搭訕:“小女生
啊,我跟你講……”
六
晚上,沒有火車在紅烏站停留,也就不會有拉客的小車在附近往來飛奔。永修路共架設二十盞路燈,如今還在照明的有五分之一,光線暗淡。在永修路東頭,再往東一點,一段砂石小路的南側,青鬆翠柏中,矗立著一座叫“壹號公館”的娛樂會所。白天看,它是一棟大門緊閉的獨立別墅。牆皮部分脫落,露出殷紅的磚頭。窗戶也多有缺損。屋前的噴泉池裏生長著雜草,已經荒廢。到了晚上,公館燈火輝煌,從大廳和廊道傳來男女嬉戲的聲音。聲音碰到牆壁形成嗡嗡的回響。永修路住戶多為老年人,他們商定這是鬼宅,反複向年幼的家人交代:“你可千萬別過去,失了足成千古恨啊!”這些老人習慣早睡。一到晚上九點,生物鍾就提醒他們,讓他們連打哈欠,沉沉睡去。
我們所說的這一夜,永修路上,隻有三位農民工在幹活。他們不再從我家接電源。自來水公司員工符馬活(就是那位“活化石”)前來察看采挖情況時,提起要給我們家補償一筆電費。我說區區小事何足掛齒。符馬活說還是要付一百元的。不過後來沒見誰來付。我不知道農民工是從哪裏接電的。他們將工作燈懸掛在那棵傘狀的樹上,雪白的光照向敞開的洞口。他們攜帶電焊槍、法蘭盤、扳手等可以想見的工具下到洞內。支管的閥門已
經關好。黃昏時符馬活給我們十戶人家通知過,叫我們提前蓄點水。我們說敢情好。其實就是蓄,又能蓄到多少?我睡得並不比我母親晚多少。從我家門外傳來焊接管子的吱吱聲。可以想見那火星一定又密又多,正飛濺向穿戴嚴實、手執麵罩的工人。子夜,我被一陣響動擾醒。那聲響有點像是我父親在咳血。喀喀有聲,正從一處躥向另一處。逐漸地我意識到是我家水管跑進了水。門前漏水的支管已維修好,閥門已經擰開。那股水像是猶疑的動物,試圖衝過管道,卻總是跑到一處時刹住腳,張望四方,好判斷有沒有危險。最終,從我家樓下沒關好的水龍頭那兒傳來它奔騰而出、砸向地麵的響聲。母親耳背,沒有聽見。我因懶惰,也沒下樓去關水龍頭。清晨我才下來。母親褲腿高挽,赤足走在清澈的積水裏。她一邊打掃,一邊笑著對我說:“水好清,我對著水龍頭喝了好幾口,比細時#pageNote#0在泉眼口喝到的還涼、還甜。”
農民工永遠地消失了。方坑被填上,一部分土沒有回填進去。我們那習慣用筐來計量土,他們說差不多有兩筐土沒有填回去。善於利用一切機會教育兒子的街坊魏寒楓,把兒子叫過來,說:“這個坑有一點八個立方。我們假設挖出來的土重一噸,現在回填進去的卻隻有零點九噸。你說說因為什麼。”他那左撇子兒
子魏星真搔抓後腦,低首看地,一言不發。
“你說說看。”他父親催促道。
“不知道。”他說。
魏寒楓抓住魏星真兩肩來回搖動,說:“你呀,挖掘前的土基是碾壓過的,密度大體積小。挖出後,土塊鬆散,有了很多空隙。這是自然常識。”
土堆邊擱著被切下的水管,在它表層長滿大小不一的疙瘩,有的地方疙瘩脫落,出現穿孔。盯著它看,像盯著一張被硫酸燒傷的臉,或者一截在手術中被取出的腸子,心中會有驚悚。水管兩端被切割得極為整齊。有人說是用鋼鋸鋸下來的。有人反駁,說恐怕是用切割機切下的。用鋼鋸鋸,還不得累死,而且鋼鋸怎麼能鋸得這麼齊。不多久,永修路上開來另一支施工隊。一輛自卸車倒、倒、倒,倒到工段邊沿,舉升貨廂。瀝青滾燙冒煙,從傾斜的車廂底板滑落向淺淺的路床。工人們用鐵鍁鏟起瀝青,均勻澆向各處,用木耙子推平;又推來一台手扶夯實機,開來一台振動壓路機,將瀝青反複碾平、壓實。看著瀝青不夠,自卸車又舉升貨廂,倒出來一些。最終,攤鋪進來的瀝青與路麵齊平,看起來像一塊方形的芝麻糖。幾名小孩跑來,踩來踩去,享受它的黏性。他們自己玩玩也就罷了,還招呼別的小孩也來,直到他們的媽媽跑來,大巴掌扇向他們的屁股。
自此以後,我家的水就來得特別大
、特別猛、特別歡騰。水龍頭下衝出的雪白水柱,有大拇指粗,擊打於手背甚至有痛感。母親把積壓在箱櫃內的衣物全部抱出來洗,洗到後來連抹布也不放過。母親還找出廢棄的皮管,接上水龍頭,對著後院的菜地澆灌。那些萎蔫的油菜,一個上午就獲得新生。翠綠肥大的葉子搖搖晃晃,越看越淫蕩。它們簡直像張開雙臂,搶著過來迎接水柱。從鬆過的土壤那裏,傳來豬一樣吧唧吧唧的飽食聲。母親同情地看著土巴們,說:“孩兒們別著急哈,又不是沒有份,個個有份,都有份。”我在衛生間洗澡。我給身體打沐浴露,搓得到處是泡沫,然後打開花灑,看著泡沫在熱水的衝擊下,全部掉向地麵,從地漏旋轉著溜走。我的母親跑到鄰居那兒,提醒他們不要用增壓泵:“(現在)水通了,水壓正常了。再用(增壓泵),水壓就高了,容易把水管撐破。”我知道母親的用意。她是怕自己得來不易的水,被別人用增壓泵又給截走。
母親從此過上了幸福快樂的日子。
七
人看管得最嚴的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錢。為了讓人把錢從口袋中掏出來,借款方說出比糖還甜的話,頻繁許諾;有的還抽出刀子威脅。唐南生讓人掏光自己和親人朋友的錢,有的還去銀行和錢莊貸款來滿足他,依靠的是拒斥的技術。我得解釋,我之所以知道這些事
,並非因為我打聽過它,而完全是因為我無法不知道它、不得不知道它。有人說,紅烏市區有接近五分之一的人卷入這場融資遊戲,幾乎每家有一個。我的哥哥、妹妹、堂兄、堂弟、表姐、表妹以及初戀情人,要麼直接卷入其中,要麼間接被牽連。
六年前,一個請風水師看過的吉利日子,唐南生及其更江南集團在剛搭建好的售樓處發售股權,我們紅烏人蜂擁而至。隊伍排起長龍,超過五十名警察、保安進駐現場維持秩序。鄰人廣泛參與、國家機器出麵,以及之前市四大家領導(他們的專車車牌正好是從〇一到〇四)同來剪彩,使人們感覺自己的投資行為得到擔保。這件事直至變為灰燼,龐大的工地結滿蛛網,部分投資者還是對唐南生及其更江南集團充滿信心,認為時間終究會給出令人信服的答案。隊伍前方,一張栗色的電腦桌上,堆放著一摞《投資入股協議書》。排到最前的人坐上帶滑輪的圓凳,或者彎腰,在一式兩份的協議書上簽字。唐南生的搭檔、集團總經理續章代表甲方銀象江南投資有限公司簽字,在文件的蓋章處及騎縫處已蓋好公司印鑒。協議書約定一筆股金為十五萬元,每人最多認購二十筆。認購股金須在協議簽訂後三日內繳清。一摞簽完以後,秘書又抱來一摞,並在桌麵蹾齊。新的一摞簽了不到十份,擱
在桌麵的對講機發出嘈響,傳來唐南生盡力壓製的話:“請續董過來一下。”從聲氣判斷他剛從後門進入辦公室,對事情發展超出預期深感不滿。續章對秘書說:“不要動它們。”女秘書取鎮紙壓住文件。站立後頭的保安移步向前,雙手後背,看守住它們。續章進入辦公室,反身鎖門時,向外張望了一眼,似乎是怕人們聽見將要發生在辦公室內的對話。片刻,從裏邊傳來霰雪雨雹般的責罵:“幹林娘#pageNote#1,我們是要外錢,可是,不要那麼多,你知道嗎?外錢太多,我們做事的目的就不是替自己掙錢,而是做公益,你知道嗎?”人們仿佛看見唐南生正揪住續章的一隻耳朵,讓那隻耳朵老老實實地聽他講話。汗水從續章的下巴尖滴滴流下。一會兒,身高一米八〇的續章從辦公室走出。他張大鼻孔吸氣並且咬緊腮幫子,臉色慘白。坐下後,他將那摞協議書揭走一半,丟進抽屜,想想,又從那留下的一半裏揭走一半。他對過來簽字的排隊者說:“能不能隻買一筆?”
“為什麼?”後者問。
“買那麼多幹嗎?你家裏不生活不吃飯嗎?”續章說。
這時,從掛在屋簷的喇叭裏傳來唐南生的勸告聲:“入股有風險,投資請謹慎。涉及錢的事我奉勸你們多加考慮,最好是翰#pageNote#2家人一起考慮。考慮成熟了,再做決定。畢竟,這是把自己的錢交給別
人。”又說:“我們雙方都考慮一下,今天就簽這麼多。明天,我們再拿出一個讓雙方都滿意的後續方案。”幾個排在隊伍中心的人明白到什麼,跑向前頭。餘人一看,也往前衝,為的是搶奪桌上的協議書。售樓處的門麵隻有那麼大,一旦有人占據那兒,就有人將他往後拉。那些占據到前排位置的,無不是靠雙手死死扒住桌沿或門框才得手的。他們扭動腰身,阻止他人向前,或者學騾馬尥蹶子,踢後麵的人。後麵的人呢,有的試圖從覓到的人縫擠進去,有的犧牲身體平衡,朝前長長地伸出手臂,有的大呼在前的親友,請求幫忙帶一份出來。半空中全是人所發出的嗡嗡的嚷叫聲,它們像亂飛的箭支,彼此交會、撞擊,甚至是穿透。一時沸反連天。因為擁擠,最前排的人被撲倒。原本是立體的四腳電腦桌被壓成平麵。一個人因為踩在帶滑輪的圓凳上,仰麵摔倒,被送救治。一度,他手上抓著三份協議書。他在向病友表述時,感喟不已。原本他計劃好一份給父親,一份給外父,一份給自己。倒地時,他手中的協議書被一份份地扯走。“我要是有一份也好,一份也沒有反而得了腦震蕩。裏外裏,隔多大的事。”他說。保安不得不手挽手圍成人牆,將群眾阻擋在售樓處外。一些人計無所出,想到一門古老的手藝,從錢包裏取出一
張或兩張人民幣,晃晃,塞入某位保安褲兜。那保安無法抽出手阻擋這不義的行為,隻好歎息一聲,稍稍讓開身體,讓行賄者貓腰鑽入。這應該是我們紅烏撤縣建市以來,市區所經曆的最大的一次群體性事件。其規模似不亞於光緒三十二年上千農民搗毀厘金卡、一九一八年八百農民開倉奪糧六萬斤等縣誌有記載的事。最後,人們在現場再也找不到一份協議書,就連白紙也找不到。那些一無所獲的人返回家後,將被連篇累牘地數落。對他們而言,痛苦是雙重的。一是錯過近在眼前的致富機會;二是再次在街坊麵前暴露出軟弱和無能。過去他們和學區房無緣,現在又沒辦法弄到一份由銀象江南投資有限公司蓋章的協議書。他們在社會中的估價再次被無情地壓低。
八
需要補充的是:那些搶到協議書的,幾乎是甕中捉鱉,將續章捉到,然後往路肩上一放。“簽!”他們帶著凶狠,然而你沒辦法舉證說他們語氣凶狠。他們看著續章將協議書墊在膝頭,甩動鋼筆,龍飛鳳舞地簽名,無不麵露獰笑。簽過百份之後,續章因為想到什麼(我估計是罪孽),舌撟色變,簽字的手麻痹起來。穿白大褂的中醫院醫生吳迪走來,抓住續章那比鱉殼大的手背按壓,又甩動他手臂。
吳迪問:“還麻不?”
續章說:“似乎是不太麻了。”
吳迪說:“不
麻就把我那份簽了。”
據說續章的搭檔、集團董事長唐南生看見之後,眉心緊皺,撿起桌上的玻璃杯就摔。他懊惱地說:“謝謝啊,我謝謝你們(祖宗八代)啊。”然後鑽入瑪莎拉蒂轎車,揚長而去。續章嘴唇噓著泡沫,說不能再簽,這樣簽下去會死人的。人們哪裏管得了這麼多,把他背到老人平時下棋的石桌那兒繼續簽,就是回到賓館房間,還有十數人跟去。“你有那麼多的資金和那麼大的財力嗎?”續章說。
“這個不用你管,我們說沒錢也沒錢,有起錢來,也嚇死人。”他們說。
次日一早,有兩家銀行將貴賓室辟出來,專門處理客戶對更江南集團轉賬的業務。客戶將錢如數轉入指定賬戶,集團方麵開具收據,作為客戶日後領取利息及房產,參與分紅,並且到集團上班的憑證。更江南集團在售樓處也設立收款處。人們排隊繳付現金。一些人又犯下失心瘋,衝到隊伍前,將成捆的錢朝裏扔。驗鈔機因持續工作滾燙發熱,發出就要燒焦的氣味。在人們的懇求下,轉賬截止日期被推遲兩次。因此,整整七天,都有人找更江南繳錢。像前邊說的,有的人為湊足錢去借高利貸。實在湊不出的,就吵著向更江南打欠條。這就好比人家向你借錢,你反而向人家借錢,好把錢借給人家,從道理上講不通。更江南予以堅拒,後不知為何
心軟,給一個人開了口子。這個口子一開,有四十餘人仿照辦理。
融資前,唐南生去本地東方紅藝軒工藝品店定製半卡車的獎杯、獎盤、獎牌、獲獎證書和獎章,還有一些擺件。我想之所以在本地定製,一是怕材料易碎,不宜長途搬運;二是唐南生融資經驗豐富,認定客戶盡是些蠢貨,事情做起來沒必要太過謹慎。現在有些騙子對受騙者的不尊重已到頂點。我曾見騙子接受采訪。他說:“不是我要騙他們,而是他們要我騙。我不騙,他們不幹。”或者,“我清清楚楚地告訴他們,我騙你們的。他們說你怎麼能騙我們你是騙我們的呢。”他說:“盛情難卻,我隻好騙咯。”我之所以說這些,是因為後來人們在討債隊伍裏發現東方紅藝軒的店主。他們夫妻抱著試試看的態度,給更江南集團投資三十萬元。唐南生到省會找圖文店合成一些自己與領導、明星、富商的合影照片,並租用一輛瑪莎拉蒂轎車。轎車自帶車牌,號碼後四位是二一〇四。唐撚斷莖須,計上心來。以後他和他的業務員總是說:“國家用五十年時間發展第一產業、第二產業、第三產業,成績有目共睹。步入二十一世紀,中國六十五周歲以上人口占比約百分之七,至二〇二七年,將達百分之十四。中國從老齡化社會邁入深度老齡化社會指日可望。對這一嚴峻形
勢倘無應對,大好基業將輕易葬送,一切美好也會付諸東流。所幸我們政府最擅於麵對困境、解決困難,就像我崇拜的南加州大學經濟學家李鬆(Sunny Lee)所說的那樣:‘若不能克服自己的弱點,就把它變為優點;若不能克服不利形勢,就把它變為有利條件。’他們在過去將人口負擔變為人口紅利,使超過十億待養的國民變身中國晉級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的建設者;今天,麵對‘養老困局’,他們除開針對人口生育政策翰退休政策做出調整,還嚐試在稅收、土地等方麵製定優惠條件,推動養老業的商品化、市場化、經濟化翰集約化發展,使養老業成為繼農業、工業、服務業之後的第四產業,成為中國經濟新的增長點。隻是!執政者還不便於公開發布這項計劃,一旦公布,就會對諸多等待社保養老的老人造成心理衝擊,增加不必要的社會矛盾翰改革阻力。所以!執政者要找有實力的企業、商人翰朋友來,爭分奪秒地,悄悄地,把事情做起來。國家對這件事是鼎力支持、有總量布局的,因為不便發布紅頭文件,就將它命名為‘二幺〇四工程’,換言之,是‘二十一世紀優先發展第四產業工程’。其實,目前已有副國級的領導對工程公開表態。他在視察時接受采訪,稱政府的態度是‘允許存在,有序發展,嚴格管
理,低調宣傳’。這麼說不是政府要打擊翰控製,而恰恰是以謹慎的口吻將讚成的聲音放出來,讓參與者吃定心丸。國家對養老業的重視,在我們省體現得尤為明顯。我們省森林資源豐富、工業環境汙染少、氣候溫暖濕潤、交通網絡發達,是‘二幺〇四工程’理想的落地省。我們省也圍繞國家決策,提出‘養老立省’的口號。隻是大家還不常在電視翰報紙裏看到。但是你們看新修的省政府大樓,如果有心去數,就一定能數出它的外牆玻璃一共是兩千一百零四塊。還有,你們看,擺在我們售樓處的大象石雕,是省發改委贈送的;大象後麵的巴西木盆栽,是省計委送的。寓意何在?聰明的朋友馬上猜到。對,大!項!目!這些都在說明,我們省要建設美好的養老環境,將生活在長三角、珠三角、北上廣乃至亞洲、世界特大城市的富裕奮鬥者,吸引過來,安度幸福晚年。我們要建立起一批設施過硬、品質優良的示範性養老基地。今天,這樣莊重的任務就落在我們集團、我們公司翰我頭上。我本人對此雖心中有愧,但重任在前,唯有義不容辭。你們可以看我們的車牌,它是省政府特意選定給我們的,意思是要我們引領全省的‘二幺〇四工程’。尊貴的朋友們,一塊車牌雖小,但足以反映出省政府、省領導對我們集團、我們公司
翰我的真誠鼓勵與巨大鞭策。現在,我提議大家翰我一起念:
曆史承載著每一個激動的時刻,
記錄著我們的足跡與汗水,
這裏有我們的聲音,
這裏有我們的燦爛的笑容。
“然後我念‘二幺〇四’,你們念‘四四四’。”
更江南集團還租賃三輛大客車,將一百名我們紅烏的潛在客戶載至鄰省某市江南鮮花港參觀。進入閘口,檢票員手按計數器清點人數,並未攔下一人驗票。大家以為,自己是唐總的客人,唐總已打過招呼,事實是更江南方麵預先團購好了門票。進去之後,一名穿藏青色套裝的導遊追上來,一邊掰開嘴前的耳麥,一邊露出雪白的牙齒和甜美的笑容說:“失敬失敬,不知唐總的尊貴客人這麼快就到達,抱歉來遲了。”她提醒,因為大家是內部客人,參觀最好低調進行,這麼做僅僅是為著使大家不受遊客打攪。她將大家領上瞭望台,手指遠方。於是大家看清,在鮮花港邊沿,種植著一圈有四種顏色交替呈跑道形的花帶。在花帶以內,種植著一圈類似的花帶。在這類似的花帶以內,又種植著一圈與類似的花帶類似的花帶。“不知大家注意沒有,這樣四四方方的花帶,鮮花港內一共種植三層,合起來就是‘四四四’的回聲,反映出花海創辦人唐總對祖國‘二幺〇四工程’的回應。”導遊說,“說到這裏,我不得不提
一個八卦。大家肯定比我清楚京東商城。取名京東,是劉強東為紀念自己和昔日戀人龔小京的一段愛情。今天,我們看見的鮮花港,從設計、投資到拿地都離不開唐總。最終的掌控人,我們在大廣告牌上也看到了,是江滿月小姐。我想說,唐總和江小姐認識多年,感情早已超越友情,但因為各自組建家庭,彼此唯有以禮相待。兩人愛你在心口難開,最後隻好將一段情緣化為招牌上的兩個字。江南,就是從江滿月小姐和唐南生先生的名字裏各取一個字。”我們紅烏有一位投資人推搡旁人胳臂,道:“搞,我怕還是搞了的啊。”眾人爆笑不止。遊覽畢,導遊隨客戶上車,去蘇杭繼續參觀。一路所見如東方之門、誠品書店、阿裏巴巴、綠城地產、娃哈哈,在她口中,無不與唐總有莫大關聯。似乎是為了給今後唐南生無力還款埋下伏筆,她還說:“我們唐總呀,什麼都好,就一點不好,攤子鋪得過大。錢都撒下去,產生利潤不知道要等到幾時呢。”後來我們紅烏有人醒悟,哪裏有在花海工作的導遊跟自己四處跑的呢,這還不是老騙子唐南生請來的托兒。可惜有此覺悟時,錢已轉賬到對方戶頭。
這樣誇口吹牛的事,別的融資者也會做。唐南生領先一籌的是,他懂得適度披露自己和項目的弱點。他發給客戶看的《江南濕地公園及江
南實驗養老小鎮項目前期可研報告》,四十頁厚,用兩會專用石頭紙印製。報告的一部分筆墨用於闡述項目的宏偉計劃,比如圍繞紅烏現有資源創建江南濕地公園、江南鮮花廣場、江南實驗養老小鎮、江南實驗老年醫院、江南實驗護理學院,打造一個總投資額超三十億元的綜合性商圈,使紅烏成為“產城融合、宜居宜業的濱水生態園林城市”“亞洲首選老年生活城市”;另一部分筆墨則用於披露公司、項目自身的不足及所麵臨的困境,比如提到我們紅烏市時說:“人口基數小,且呈現人口外流趨勢,城市化水平低,屬於內需型城市,房地產市場需求增長幅度極為有限。”有些不足的指出甚至達到吹毛求疵的地步,比如指出項目用地南臨303省道,道路貨車通行較多,有較大噪音影響;西臨武九鐵路,噪音不可避免;項目目前與外部隻有一條出入口相連,通達性差。然而正是這種“麵對問題、正視問題的態度”,使客戶感受到唐南生“想做事、認真做事的決心”。他們都說“這樣的老板絕不忽悠”,是“投資界的一股清流”。一位本地詩詞愛好者為此賦詩:
唐公寶島人,
銀象公司魂。
公益隨國策,
造福千萬民。
投身養老業,
創辦江南城。
行事總地道,
享譽政商群。
另外,像前邊說的,唐南生對蜂擁而至的投資采取拒斥
的態度,也招引來更多的投資。有人說唐熟讀《孫子兵法》,玩弄人心於股掌之間。這些事不再贅言。
九
後來,每當我們紅烏人行至城南那塊死氣沉沉的荒地時,就會心酸地想起唐南生、續章兩個外鄉騙子在雅典大酒店舉杯給自己敬酒的那個夜晚。唐南生一邊將頭頂僅有的一綹水草般的頭發向後甩,一邊晃動酒杯,走過來。人們察覺後,紛紛起立。唐南生和就近的人碰杯,然後高舉它,表示一塊兒敬了。在唐南生昂首張嘴、咕咚有聲地吞飲時,總有我們紅烏的某位投資人說:“唐老板帶領我們發財啊。”唐南生讓桌上人驗看空杯,低首指向剛才說話的人,說:“沒有你,就沒有,我。”又問身後:“那誰?那首歌怎麼唱來著?鬥月月鬥鬥拉拉—”續章朝著比自己矮三十厘米的搭檔彎下身,豎耳諦聽,讓空著的手跟隨唐南生念出的旋律起伏。然後他高聲唱:“沒有天哪有地,沒有地哪有家。”
“沒有家哪有你,對。”唐南生跟著唱,並且微舉雙手,抬高下頦,做指揮狀。於是眾紅烏人合唱:“沒有你哪有我。”
那天,更江南集團舉辦宴席答謝紅烏股東。有的股東拖家帶口前來,集團也不介意。雅典大酒店全部房間、餐桌均被訂下。酒店怕人力不夠,還請同行施以援手。後來聽說,更江南集團隻結算了一千零二十元,剩餘
的都掛在引資單位賬上。人們說唐南生那天喝得有點瘋。他嘴上說“我真的不能喝,再喝就酒精中毒了”,可酒還是盡著自己先倒。大腹的高腳杯,容積巨大,一倒就是大半杯。他臉色發紫,嘴唇發黑。那紫色和洋蔥一樣紫,黑色和夜晚一樣黑。眼睛上,一對吊梢眉有如打霜;眼睛下,兩隻眼袋比吊在椽梁的沙袋還沉。人們說這是太監總管李蓮英在火葬場化過妝整過容的遺體擎著酒杯來到現場。敬到一半,唐南生用夾著煙的手拍打扈從續章後背,驅趕後者來到主席台。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說祝詞,每說一句就清脆地碰一次杯。一個說我祝福你一帆風順,一個說我祝福你雙喜臨門;一個說我祝福你三陽開泰,一個說我祝福你四季發財;一個說我祝福你五穀豐登,一個說我祝福你六六大順;一個說我祝福你七星高照,一個說我祝福你八麵來風;一個說我祝福你九九歸一,一個說我祝福你十全十美;一個說我祝福你百事順心,一個說我祝福你萬事都如意,萬年青。台下喝彩時,唐南生斜望天花板,陷入沉思。後來他對台下做如是感慨:“有件事不知該不該講。我唐某人行走江湖多年,其實隻信一句話:做夢。夢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業績也就有多大。即便有時取得的業績並不盡如人意。但有一個道理一定是通的,即—你做
的是一個很大的夢的話,至少可以取得一個中等的業績;做的是一個中等的夢的話,至少可以取得一個下等的業績。我還沒聽說過,一個隻做下等的夢的人,取得中等或中等以上的業績。也許你們聽說過,你們可以向我分享,但我沒聽說過。我沒聽說過一個夢想隻是掃街的人,後來成為比爾·蓋茨,開上奔馳或蘭博基尼。大家說我說得有沒有道理。在此,我鄭重提議大家翰我一起說:想發財,做夢吧!”眾人之錯愕可以想見。在突然出現的沉默裏,人們甚至能看見從唐南生嘴裏說出的話,那最後幾個字溜走的痕跡。唐南生把酒杯放在主席台上,雙臂上揮,繼續說:“想發財,做夢吧!”他的忠實戰友續章極為尷尬,不時朝下邊眨眼,意思是他畢竟喝多了。我們紅烏股東麵麵相覷。一些人從寬厚的角度想,唐南生隻是一時口拙,並非有心,跟著稀稀落落地喊:“做夢吧。”
“對,做夢吧!”唐南生說。隨後從他嘴裏發出一連串幾乎沒有止境的古怪笑聲。哈哈哈,笑聲的炮彈從多角度、全方位撞向酒店的天頂和牆壁,成為我們紅烏人以後內心永遠的痛。但在當時,沒人敢承認這是一種徹底的無禮行為,是侮辱和嘲笑。
據說,唐南生和續章在解手時發生凶狠的爭吵。也許不能說是爭吵,而隻能說是單方麵的咒罵。個兒高的對個
兒矮的說:“夠了,我受夠了,你就是一個瘋子。”大量唾沫飛向後者的耳郭與頭皮。後者麵不改色,對著掛在壁上的便鬥繼續解手。緊裹著他臀部的是一件紫色的褻衣。這也是後來人們相信講述者所述為真的緣故,因為隻要人們願意去看,就一定能看見那穿白大褂的實習生從唐南生身上挑落下這樣一件帶蕾絲邊的絲綢三角內褲,雖然它沾滿泥土,幾乎變成一條泥褲子。
“我後悔死了,”續章說,“為什麼是你當主角我當配角,而不是反過來?你知道我鞍前馬後地為你服務有多累嗎?你個兒這麼矮,我每天給你低頭彎腰都彎成腰肌勞損了你知道嗎?何況我年紀比你大。還有,我們在吃苦受累,以全部精力投入工作當中時,你在幹什麼?你在花天酒地,一門心思要把我們拖向火海,害得我們一次次跑去給你擦屁股,反複地擦屁股。你說說除了這個,你還會幹什麼?你今天倒是說說看。”唐南生一邊拉拉鏈一邊瞟向自己的親密戰友,說:“第一,當初是你主動要當副手的;第二,你現在退出還來得及。”
回到酒席時,唐南生對身後的續章發出嚴厲警告:“你不要想我現在得到多少,而應該想想你過去能得到多少。”這是大家都聽見了的。
十
一輛拖拉機把上百畝地懶洋洋地翻耕一遍。也正是翻耕後,人們知道那裏的土壤還算
肥美。更江南集團請來十幾名臨時工拋撒花種。一些攝影愛好者(在我離開的十七年,他們如雨後春筍般湧現在縣城,就像我前邊提到的跑友)用專業設備拍攝下播種的場麵:晨光照耀下,形同剪影的雇工側身行走在田野上,看起來不像是他們在播撒種子,而是種子像紙片一樣從他們手心飛走。更江南方麵在附近張貼招聘啟事,計劃以稅前八千元每月的薪資條件招聘五至八名有經驗的捕鼠員。人們感覺它要大幹一場,今後像這樣的招工恐怕會越來越多。超過百人前往應聘,卻無一人能見到所謂的麵試官。
土地在沉寂一段時間後,長出一種我們本地人不太熟悉的植物。起初它們蔥綠、嬌嫩、馴良,似乎預示著自己有一個輝煌的未來。可僅僅一瞬間,它們的皮膚就變得粗糙多刺,瘋長的枝條,其先端變為尖刺,就連簇生的葉柄也變為尖刺。它們普遍長到一個初中生那麼高。為了存活,為了內心最黑暗的欲望,它們幾乎是毫無死角地摟住對方,相互傾軋、殺害,相互切割。它們吃對方的肉,喝對方的血。它們之間所發生的無聲而龐大的戰爭,令趕來觀賞的人觸目驚心。後來,鮮黃刺目的花朵從這些醜陋並且蒙塵的身體長出來,之後長出的則是五六厘米長的莢果。
現在看來,與其說是更江南方麵播種了它們,還不如說是它們自
己播種了自己。更江南起的隻是一個引導的作用。它們的繁殖力如此驚人,以致我們城南隻要還有一點荒地,就會被它們迅速占領。有的人說自己頻繁地看見種子從迸開的莢果飛出,落到幾尺開外的土地上。它們像野火一樣四處蔓延。人們後來打聽到它的學名叫荊豆或金雀花,總是跟隨神父、殖民者去新的地方,起初隻是作為圍籬,後來發展成為當地的生態災害。有人對此否認,認為它隻是地錦、刺柏的變種。
說到底它隻是一種灌木。更江南集團收了我們紅烏人那麼多錢,在我們紅烏的土地上種出一堆無用的灌木。這些灌木走自己的路,讓別的植物無路可走。這就是這個集團唯一幹的事。(我要補充一點:他們在布置好所謂的鮮花廣場後,連荷蘭風車也不願配置,而是花三十五元去農家購置一個扇稻穀的風車擺在那兒。“廣場”邊紮了一批吹吹打打的稻草人。)
有人提議一把火燒掉它們,但沒人負得起這個責任。後來還是靠一場讓我們牙齒咯吱作響的霜凍來解決這一尷尬問題。嚴寒凍死我們紅烏三位老人,也凍死城南那上百畝叢生的雜草。它們一夜間死個精光。要過很多天—甚至到了來年春天—人們才確認它們死了。因為它們不再生長和對外侵略。它們撲在彼此身上一動不動,像一卷又一卷鐵蒺藜。到現在它們還沒有
腐爛完全,化為土地的肥料。
十一
更江南集團在紅烏融資,總額有說二十餘億,有說二十億餘。保守說法是十二億。唐南生抽走百分之七十五,剩餘按比例分給董事、經理、組長、業務員四級員工。但隻發放一半。足額領取者須繼續在集團服役一定年限,協助處理善後事宜。堅持做下去的並不多。他們中有人還反水,加入向唐南生或更江南集團討債的隊伍中。這些業務員被招聘進更江南集團時,曾參加團建,唐南生敲打著黑板對他們說:“一個幹大事的人,如果事情到了要搶劫自己母親的地步,他是不會猶豫的;畢竟一張拿到手的鈔票要比一打母親有用得多。”當時他們想,這是在鼓動他們去騙社會上的“魚”。現在看來,他們也不免是“魚”。換言之,唐南生組織人去騙人,後來把這些組織的人也騙了。可見他騙人是六親不認和一視同仁的。這裏不再贅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