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南生拿著到手的巨款,一部分用於償還在其他地方欠下的債務。有的還百分之五,有的還百分之十。那些人對他翹首以盼,總是在將要絕望時,看見他帶著一些錢來。後來我們紅烏的債主也是這樣,有些人在看見他打出那個著名的分錢手勢後,禁不住淚流滿麵。另一部分用於償還在澳門等地欠下的賭債及利息。趁著手上有餘錢,唐南生再度進入賭場。這樣,他不
光輸掉餘錢,還“喜添新債”。包括我們紅烏在內,一共五個縣市,一個農場,無數投資人奮鬥半生積攢的錢,涓滴成河,經過唐南生那晦氣的手,慷慨地流入賭場。
我們知道唐南生是濫賭鬼,證據有二。一是我們紅烏數十人作為唐南生電話通訊錄上的“親友”,被放貸集團用網絡虛擬電話卡和“呼死你”軟件惡意謾罵、滋擾過;二是有人作為賭客,在省會附近地下賭場見過唐南生。此人叫葉焱,外號“老三”,他在我們本地經營玉石床墊。他沒有向更江南投資,但是以兩分利息向投資更江南的人放款。他對那些更江南的股東說:“我要是看錯了,情願把眼珠子挖出來。”
老三是經熟人擔保進賭場的。這名熟人在宏都大市場經商,他駕車將老三送至郊縣某所放假停課的中學。那裏停靠數輛旅遊中巴,其中一輛未熄火。一名戴墨鏡、穿黑襯衣的青年簡單拍打老三全身,核實並拍攝葉的身份證,然後將其領上車。青年要求車上人戴上他們備好的眼罩、耳塞,直至被告知可以摘下。“就當睡一覺好了。”青年說。雖然按照要求將橡皮耳塞深深推入耳洞,並且車內也播放了音樂,老三還是聽見外麵的一些聲響,有一陣子他聽見輪胎壓過砟石;有一陣子聽見林間吹來的風撲打在車窗上,緊接著他感覺心髒失重,那意味著汽車在下
行;有一陣子什麼聲音也沒有,但他知道車輛在運行。間或從青年手握的對講機傳來嘈響,青年對它說“請講請講”。車輛一共停下三次。第一次不知是為何;第二次是為著等同行車輛駛來;第三次則是抵達終點#pageNote#3。那裏有一幢圍牆上方鋪設筒狀鐵蒺藜的洋樓。賭場設在二樓會議室。茶水間被用作碼房,兩名女子提著籌碼箱、POS機、賬本進入待命。幾名男子將兩張會議桌拚接在一起,好把綠色扇形桌布鋪上去。
老三在這兒看見唐南生,甚至可以說是不得不看見。當時老三在飲水機前打水,當他旋緊杯蓋,站直身體,發現眼前站著一名臉相峻刻的侏儒。後者狠狠白了他一眼,似乎是在怪罪他接這麼久的水,讓自己久等。老三退向一邊,為自己如今得到的待遇深感驚愕。半年前,在更江南集團和我們紅烏市政府聯合召開的投資座談會上,唐南生又是握手又是擁抱,將我們紅烏的意向投資客戶代表一一請上主席台。對老三,唐南生特別留意,他一邊搖動老三的手,一邊用左手指向他,說:“你這名字好哇,火火火,預示著我們共同的事業必然跑火。”末了他還踮起腳尖在老三的臉頰親了一口。現在,葉老三試圖向唐南生提醒自己是誰,話已經來到唇邊,卻又吞回到肚腹中。他感覺解釋會帶來二次的窘迫。後來幾次通過眼神
交流,他確信唐南生完全不記得他。“如果我是直接的投資人,我會感到難過,好在我並不是。”老三在回到我們紅烏後講。
在那張五米長的桌布上,劃分有十數處下注區。每區前坐有一位下注額較大的大戶,後邊跟著人數不等的散戶。唐南生坐在最中心麵對荷官的下注區前,可謂“大戶中的大戶”。老三因是初來,隻敢購買六千元籌碼,一直捏在手心不敢入場。唐南生總是二十萬元二十萬元地買。他也不是買,而是向半空伸出一隻手,就像我們平時在餐館點菜那樣,於是就有小哥跑來。在聽取唐的簡單命令後,小哥從碼房領來一萬元一隻、一共二十隻的金色籌碼,並將一個翻好的賬本呈給唐。唐抓起係在賬本上的筆,在翻好的那頁簽名。
唐南生賭錢時一直念口訣:“開莊買莊,開閑買閑,見跳跟跳,損三暫停。”大致策略是莊贏下一手買莊,閑贏下一手買閑,如果跟買連輸兩手,改買前一手的相反。可能就是因為迷信種種下注秘籍,他輸掉很多。有人總結他是虛擬下注贏實際下注不贏,指點別人贏自己下注不贏,小打小鬧贏加重下注不贏,撤回籌碼贏不撤籌碼不贏,改押莊家閑贏,改押閑家莊贏,押什麼什麼不贏、不押什麼什麼準贏。用唐自己的話說是“邪門兒了”,或者“有一位菩薩在專門跟自己搗鬼”。這樣埋
怨的聲音大了些,就有彪形大漢過來微笑著提醒:“注可以隨便下,話不能隨便講。”葉老三後來學別人,瞅著唐押的相反押,獲利一萬元。
老三說,很難想象,在唐老板這樣的成熟賭客身上,仍然隱藏著大量賭場菜鳥才有的毛病。概而言之,就是盲目、衝動、想當然,花哨、咋呼、飄飄然,固執、迷信、一根筋,焦躁、易怒、忿忿然,贏了不肯收手,輸了不願離場。老三記得唐南生隻贏過一次大注。唐喜出望外,不停用舌尖刮掃、舔舐下唇,又起身到場邊跳一種輕佻的舞蹈。多數時候呢,唐就垂著一對吊梢眉,拉扯頂上那綹海帶似的頭發,有時用指頭將它一圈圈纏繞,有時挖鼻屎,有時猛捶桌麵。散場時,那原本殷勤的小哥端著托盤過來。托盤上有一隻插著吸管的密封水杯、唐南生簽過名的賬本以及一張需要唐南生簽名確認的文書。唐南生取過賬本,翻閱過後,臉色大變。二十萬元一筆的籌碼,今天他已經借過二十筆。而他手裏剩下的小籌碼隻有六七枚,算起來也就兩萬元到頂。還不如他給小哥的小費多。他痛苦地看向小哥,想自己至少能獲得對方的同情。誰知後者早已最大限度地收斂起笑容,將頭半仰著,歪向一邊,有一點公事公辦的意思。唐南生變得十分難過,整個人沉浸在一種被背叛、被下了鉤子、現在人在
屋簷下隻能認宰,然而內心又實在不甘的情緒裏。最後他厭惡地拿起筆,在那張可能是抵押文書的紙上簽字。
老三不知道我們紅烏市的紅人唐總是怎麼離開賭場的,掃了幾眼返程的客車,也沒看到他。老三沒說唐南生花的就是我們紅烏股東的錢,隻說從古至今沒見一個人如此敗家。我們紅烏股東善於自我安慰,他們認為一個這種級別的老板打打牌、打打高爾夫球,用掉幾百萬元是正常的事,不這麼倒是不正常了。難道還要讓他騎載重自行車、恰(吃)方便麵不成?
十二
前文已述,我之所以知道唐南生的事,甚至是不得不知道,是因為我的親戚(無遠弗屆)普遍參與了這一場教訓慘痛的融資遊戲。在我回到永修路三十號的家後,他們來看我,有的開轎車,有的騎電瓶車。在他們臉上,再也見不到親人之間才有的甜蜜而信任的笑容。即或有,也倏忽即逝,如閃電光。他們眼睛通紅,盯視某處,沉浸在煎熬的情緒中,有時因思維觸及那嚴峻的事實而滿頭發汗、渾身顫抖。他們不承認那個事實,一直否認那個事實,但那個事實一直無情地向他們宣示自己的存在。那個事實和死了孩子一樣重大,就是放在唐老板處的全部家當,打水漂了。
這裏麵包括我嫡親的哥哥安華。在我回家期間,哥哥隻來過兩趟。我感覺在他心目中,他隻來
過一趟,因為第二趟來時,他還在問我:“幾時回來的?”他共向更江南集團購買二十筆股金(合計三百萬元)。更江南許諾,投資三百萬元及以上者未來可以進集團上班。為此他定製了一套西服。他就是穿這套已經發皺的西服來家裏看我的。我知道他的資產連一百萬元都沒有,湊足三百萬元,定是打了嶽母和同學的主意,興許還借了高利貸。這些來到永修路三十號的親人,如果是獨自前來,我總感覺他們會因抑鬱而自殺;如果是邀集前來,我就不會有這種不安。他們頭碰頭聚在一起商議時,艱難的處境似乎得到緩解。他們總是把握十足地舉證,說明唐老板不是騙子:
“這麼大的老板怎麼會騙人呢?”
“要是騙子怎麼還敢在我們這兒活動?”
“他在江蘇、河南有產業,這些大家都是親眼見過的。實在不行,把這些產業出售他也可以還我們債。隻是他不願走到這一步。”
“資金回籠慢了一些而已。資金目前都轉化成實業、生產線了。”
“要是騙子,國家還不把他法辦了?國家允許一個人騙這麼多錢?”
有人說:“我就擔心唐老板是台灣人。”有人反駁:“正因為是台灣人我們才不擔心啊!”似乎是觸及什麼笑點,他們相視片刻,哈哈大笑。有時他們問我:你應當和一些市領導熟悉,聽到什麼消息沒有?我曾和一位已調至
外縣任職的劉姓處級幹部品茗,我就更江南的事請教於他。他沉吟良久,說:“你說是騙子可以,說不是也行。最終還是要看實績。事情如果成了,我們就要承認它是一種創新。要看你怎麼看。”我沒有將劉部長的話轉述給親人們。母親總是對他們說:“等會兒在這裏吃咯。”他們說:“不吃不吃,吃做麼事?”然後一邊看手機一邊開車走了。
按照《項目前期可研報告》《投資入股協議書》及多份報道寫明的,江南濕地公園及江南實驗養老小鎮應於二〇一五年五月一日建成營業。距離此日尚有一年時,有懂基建的股東提出異議,認為一年時間絕對不夠更江南集團建造好規模如此龐大的公園及公寓群。他建議股東方麵派出代表,查訪項目建設情況。不過響應者寡。多數股東認為,幹大事者,思想自異於常人,我們小地方的人,最好不要用自己的經驗去揣度別人。子曰,在其位謀其政,不在其位呢就不謀其政,我們做好自己就行了。反正我們的權益受到白紙黑字的文書和法律保障,屆時坐享其成就好了。有人譏諷異議者,說:“你說‘不夠’也就罷了,為什麼還要在‘不夠’前邊加上‘絕對’兩個字呢?”隨後的國慶、春節很快過去。到了二〇一五年五月一日,也就是更江南集團應許項目落成開張的日子,股東們除開在城
南上百畝的荒曠之地看見大片新種的荊豆,什麼也沒看見。一種過去從未在這個群體的腦海中出現的想法,開始生長。恰好那段時間唐南生不在,人們心中的焦灼可想而知。他們紛紛去集團售樓處打探消息。大高個兒續章在伏案工作,見他們前來,摘下套袖,幾乎是露出全部牙齒,和他們親切地打招呼。然後他命秘書泡茶,自己呢,一邊架起長長的二郎腿,一邊用右手指尖輪番叩擊椅子的扶手。“諸君,”他眉開眼笑地說,“穩坐釣魚台呀!”事後有人說唐南生離開時給續章遺留下一個錦囊,囑他困窘無計時打開。續章拆開錦囊,一看是這五個字,以為是說給上門股東聽的,照著念了。他還自我發揮,添上一句“一切自有安排”。誰想收到奇效。大家信了續章神秘而親切的微笑,似懂非懂地回家了。實情是唐叫續章穩坐釣魚台,不要著急,一切等他回來應付。
六月,唐南生駕駛一輛車牌尾號四二三四的銀灰色奔馳返回紅烏。車身長達六米,看起來像房車。不過懂車的說是靈車。我猜測租車行的人可能感覺唐為人隨便,就將這車推薦給他。唐南生下車後,大步走向迎接他的股東們,逐一擁抱、親嘴。“親愛的戰友們,想死我啦。”他說。人們記得,在他那張因為接受暴曬而暫時變得黝黑的臉上,塗了一層光亮的油脂。他
的熱情奔放讓我們這些小地方人完全無法抵擋。講演時,他一隻手握拳(拳心向己),一隻手跟著自己遊移的目光,指向這兒指向那兒。他不停地向人拋出媚眼。他像報告特大喜訊一樣,上氣不接下氣,而事後經過我們紅烏股東判斷,這席話應該經過準備和排練。他說:“在這裏,我要向大家隆重分享一個甜蜜的遺憾。這次出門,我可以說是不虛此行、不辱使命,甚至可以說是不負眾望。為什麼這麼說?各位親愛的股東,你們馬上就會明白。因為有更多的資金在等待注入啊。因而,我們的工程不得不延誤和暫停,等它被納入一個更大的框架重新考量。說到這個新的、大的項目,我的心情到現在還激動不已。出於保密的要求,我還不能向大家透露更多。但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大家,項目是由幾個省的一把手牽線,聯合各地最優秀的企業家共同打造出來的。目的是在我們國家中部建設一個符合‘互聯網+’、人工智能、區塊鏈的技術要求,分工明確的新形態城市群。鄙人以及鄙人在紅烏推進的項目在我們省領導的關心下,有幸進入這個宏偉的項目中。在此我不能透露更多了。我隻想對我最親愛的紅烏股東和紅烏父老鄉親說,千載難逢的機會來了。項目如果進行得順利,十年之內,我們這裏將出現一座人口相當於阿拉伯聯合
酋長國、人口達到九百萬的大型城市,我們每人手中的股權,折價將是今天的百倍、千倍乃至萬倍。而這種好事,還隻是剛剛開始。親愛的朋友們,等著吧。”
我們紅烏人管撒謊叫“捏泡”。唐南生靠捏這個泡挺到二〇一六年五月一日。這一天他捏了一個新的泡,說在他的穿針引線下,紅烏成為全國產業轉移的目的地。“是之一啊,目的地之一,不是唯一。”他故作認真地強調。這個泡隻管了半年多一點。二〇一七年元旦,他在致股東的一封慰問信裏,稱我們紅烏已被內定為粵港澳大灣區的“一塊飛地”。好比阿拉斯加之於美國。未幾,他又許諾工程將於二〇一九年十月一日完工,說是在建國七十周年之際代表紅烏向全國人民獻上一份大禮。
十三
二〇一七年元宵節過後,在孩子們上學時,人們發現,返回更江南集團售樓處工作的員工非常少,包括過去一直以來吃住在售樓處、顯示集團深耕本地決心的總經理續章,也不見了。續章一直待到年前除夕,最後仿佛是不得不離開,才駕駛那輛人們熟知的紅色起亞轎車來到紅烏站。途中,他專門停車,下來和認識的人握別,說“節後見”。他那輛紅色轎車停在站外廣場,非常紮眼,顯示不久他就要搭乘火車歸來。然而,人們再也沒見他回來。他那笑起來顯露無遺的兩排大牙齒以
及時時向人示好的態度,讓人們記憶猶新,又像夢一樣永逝不返。唐南生說,續章被派去指導集團在河南的事業,會有新的董事會成員進駐紅烏。然而人們一直沒見到這樣一位頂替者。有人說,續章出於對可能背負的巨大刑事責任的恐懼,跑路了。後來,有氣憤不過的人撬開續章的座駕,發現裏邊值錢的東西早被拆走,包括方向盤上鑲的一塊玉。
不少人像我一樣,對唐南生不跑心存疑惑。因為他才是最需要跑路的,同時也具備跑路條件(並沒有人或機構限製他的人身自由)。另外,我們紅烏經過他一頓凶猛的融資之後,已缺乏繼續融資的空間和價值。我們紅烏作為區區一縣級市,也缺乏玩頭。我有一名同學在某縣經偵大隊工作,我就這個疑問請教於他。他說:“你不懂了吧,現在的騙子不比以往,他們一不用化名二不跑。”不過他沒有說深層次的原因。我猜唐南生之所以滯留於紅烏,一是不想用跑來坐實自己是騙子,因而承擔一係列的法律責任;二是想留下來把從政府低價拿到的土地轉讓,或者用它抵押貸款;三是就像他對手下業務員交代的那樣,他並不把麵對追債討債、和債主談判視為畏途,相反,還把它們當成一種必要的鍛煉,迎難而上,他說“享受那種衝浪才有的快感,完完全全地enjoy它們”;四是他對
人有玩弄之心,性喜撩撥群眾。有一些不肯麵對上當事實的股東則認為,唐南生不跑,是因為他本來就不想騙人。事情之所以出現一時的挫折,是因為他在想法上浪漫了一些、做法上激進了一些。隻要坐下來冷靜冷靜,將事情梳理一遍,做到分清主次、抓大放小,翻身可說指日可待。“我們不要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了。”這些對唐南生死心塌地的人說。
二〇一七年開春,在經過一場暴風雨般的爭論之後,部分股東離開討論的茶樓,大步走向更江南集團售樓處,找唐南生要求撤資。剩餘股東,半是觀望,半是害怕沒能跟著領到錢,從茶樓或家中趕過來。當初有多少人在這裏圍搶《投資入股協議書》,現在就有多少人在這裏圍堵唐南生。現在比當初還激動。當初隻是將一張四腳的電腦桌壓平在地,現在差不多要將整座房子推倒。他們朝前擠的同時,搖晃著手中卷成筒的文件。質疑的唾沫從各個角度飛向處於事件中心的侏儒。事後人們回憶,若是一般人遇見類似情況,怕是早就魂飛魄散了,唐南生卻絲毫不見慌張。他仰起頭,向這些似乎準備大幹一場的人掃視過去。他沒有出哪怕是一滴汗,臉色和動作均較為沉著,呼吸比平時還要平穩。他看向眾人時,眼光帶有些微的不解。“你們這樣一起說,說實在話,即使是你們自己也
聽不清。有誰能告訴我,你聽清自己說了些什麼嗎?其實,你們想說什麼我完全懂,你們的心情我也完全理解。現在,我懇請你們花費寶貴的幾分鍾,聽我老唐講幾句。”他這樣說過,用袖子擦拭滿頭的唾沫,看了看,然後將那截袖子紮起來。他清清嗓子,以真誠的語調說:“集團的政策一如既往,以造福股東、造福社會、造福人民為目的。集團一貫將股東的利益置於首位。集團所麵臨的困難隻是暫時的。打一個不恰當的比方,好比是一塊東西堵住馬桶,通一下就好了。我們現在麵臨的困難也是如此。集團的未來是光明的。退一千步、一萬步講,集團在我們紅烏的項目虧得分文不剩,那也不會影響大局。在河南、江蘇、山東、內蒙古,我們有兩萬畝的中草藥基地,有年產一萬輛的新能源汽車生產線,有全國首家專門為聾啞人就業興建的愛心工廠,有一千畝為我們集團養老客戶種植果蔬的特供基地,有專門的牧場,有這樣有那樣,有很多。這些都是你們親眼見過的,你們的眼睛不會欺騙自己。你們一定要相信集團。就我所知道的,集團現在的財務健康得很,一點問題也沒有。我一直認為,沒有任何事情能擊垮我們更江南集團,擊垮我們的‘二幺〇四工程’。隻有一樣,那就是你們所喪失掉的信心。”
有人即刻跳起反駁:
“別光嘴上說得漂亮。從錢交到你手上,已經過去整四年。請問四年來,你讓我們見過表示項目在建的一袋水泥、一根鋼筋或者一塊磚頭沒有?”有人幫腔:“有的就是你們花三百元錢買來種在我們城南一百畝地上的劣質種子。長出來的草怎麼清理也清理不幹淨。”
“對呀,”原先申討的人繼續申討,“唐老板,你能告訴我們,你把錢用到哪兒去了嗎?我們這些人的錢都是一分錢一分錢地攢,攢了大半輩子才攢出來的。都是辛苦錢、血汗錢。是孩子的讀書錢、結婚錢,老人的治病錢、救命錢。我們把這些錢都交給你。我們還四處找人借錢。我們借錢都是算了高利息的。這四年來我們都在辛辛苦苦地還利息,頭都抬不起來。唐老板啊,我們把借來的錢也都交給你了。你現在就不能告訴我們一聲,你把它們用到哪兒去了嗎?”
這時又有人幫腔:“何況作為股東,我們也有權知道集團的用錢動向。”
據說唐南生聽完,眉心緊皺,眼睛緩慢閉上。他半仰起頭,深吸一口氣。因為吸氣,整個胸部鼓脹起來。在此過程中,他似乎做了一個痛苦的決定。之所以說是痛苦的決定,是因為它不符合本意,是大家逼他這樣做的。如能按他本意,毫無疑問,大家都能在可見的未來成為億萬富翁。“你們呀,就是沉不住氣。”他說。
“有誰能沉
得住氣呢?”有人說。
“時間會證明你們就是一幫糊塗蛋。”唐南生痛心疾首地說。過了一會兒,他像是從悲哀的情緒中走出來,努力展現出微笑,說:“在你們當中,有一部分人的意思我懂,就是撤資。對不對?對有這種意願的朋友,隻要他不後悔,我來安排,盡量快地還上。”他讓僅存的幾名業務員為自願撤資的股東登記。人們排隊時,他走來走去,既像是和某個人說話,也像是和所有人說話。他說:“我不知道你聽過阿裏巴巴的故事沒有。阿裏巴巴曾經也是這樣,撤資的比投資的多。馬雲很感激他們。若非他們撤資,馬雲他們幾個人怎麼能積累那麼巨大的財富呢?我聽說有人後來自殺。換作是我,也會自殺。為什麼啊?因為十幾代人努力奮鬥也攢不到的這麼多財富與自己擦肩而過。巴菲特說得對,財富永遠隻屬於少數人。很對,永遠!”
有人回應唐南生:“唐老板,是我們沒那個命。”
唐南生指向他,表示讚許,說:“當然。”
要到整整一周之後,要對唐南生數度圍追堵截,他才指示會計向這些撤資股東轉賬。償還額是當初投資本金的百分之三。“一次性退返全部本金是不可能的。不是我唐某人不願意,而是我辦不到。這些錢已經投出去,一下抽回來很難。但是你們要對我老唐有信心。隻要我心中有這根弦,就
一定會想辦法。而隻要我手中有了錢,就一定優先還給你們。直到全部還完。”他說。這其中有將近五十名股東,短信一直沒收到到賬通知。他們去銀行查,戶頭也未進錢。他們自然要結夥去找唐南生。唐南生指著身旁西裝革履的律師對他們說:“你們來得正好,我正打算起訴你們。我說我的項目怎麼進展得如此緩慢,原來是你們在用白條投資。我請你們翻開手中的合同,看仔細了,是不是你們違約在先?按照當初雙方約定的,我現在可以一分錢都不還給你們。你們自己說是不是?”於是來者翻看協議書。奇怪,當初覺得都是對自己有利的條款,如今都對唐南生有利。唐南生要是較真兒,還真是一個子兒也不用賠自己的。這些人眼見著沒有辯論餘地,隻好提高聲音說:“你也忒不講道理了!”
唐南生說:“到底誰不講道理了?你們捫心自問,這世界上有沒有找人借錢還要他還錢的道理?你們不要以為我是一位講良心的老板就好欺負。我哪裏有那麼好欺負的。”有人急了眼,拉開架勢要揍唐南生。唐南生挺起身軀,湊過來。他指著屋角說:“你們自己數數有多少攝像頭吧。你們想要坐牢的話,就動手。我管保你人財兩空。”還有一人,每逢有事就帶祖母出來。現在,這位身著藍布褂的祖母嬌呼一聲“沒法活了”,坐向地
麵,又躺下去,像翻倒的烏龜,朝天空伸出四肢,一通亂蹬,嘴角則吐出層層綠色的唾沫。這根本打動不了唐南生。唐在保安掩護下打算走掉,忽然留意到一臉苦楚的寡婦新姐。他長歎一聲,將她請入辦公室詳談。好幾個人提醒新姐:“一定共進退啊!”
新姐四十六歲,丈夫早死,留下一名遺腹子。新姐的孩子長大,下頦都出柔毛了,毫無征兆地失蹤。此事發生幾年後,因為要領補助,新姐被迫將孩子的戶口注銷。新姐手頭隻有三十萬元。這次都投給了更江南集團。又打條子找更江南借貸六十萬元,合計投資九十萬元。唐南生將她請進去,讓她坐在辦公桌對麵。唐擦擦眼鏡,看了新姐的協議書。然後他捏住新姐的手說:“你看看,在補充協議這塊,規定了你還款的截止日期以及違約責任。這個日子我看看,已經過去三年。這就意味著,從法律層麵講,你肯定是拿不回投資給我們的三十萬元,可能還得向我們歸還借貸的六十萬元。即使法院最終支持你,判你不必還這六十萬元,但這幾年所產生的利息,他們可能認為你還是得還。”
新姐因惶恐而搖頭晃腦,淚水都甩出來了。她不停嘟囔著。雖然用的是方言,唐南生還是聽明白了。她在責怪一起投資的人,恨他們將自己帶到如此境地。“我家裏上有老下有小的。我可怎麼辦
啊?我上麵有四個老人要養,下麵有三個孩子要帶,都得靠我。我又有頸椎痛。”新姐說。眼淚很快打濕她足前的地麵。唐南生起來,去將沒有關嚴的門推上。返回後,他抓住新姐還擱在桌麵上不敢撤下的手,說:“這份合同已經不能支持你,你可以考慮把它扔進廢紙簍了。不過呢,考慮到你的具體情況,我還是為你開個口子吧。希望你不要跟人講起。先不要說謝謝。現在隻有一個辦法能讓你一分錢也不少地得到你投進來的三十萬元,就是你先把欠我們的款項(六十萬元)打給我們,然後我們再啟動對你的全額賠償(九十萬元)。”
新姐說:“唐老板你大人大量,就不能不計較我,直接把三十萬元退給我嗎?”
唐南生說:“不是我不能,是公司財務不能,集團董事會不能,更江南的全國股東也不能。我隻能為你想到這樣一個辦法。你呢,要麼忍著三十萬元不要,要麼先還我們六十萬元,然後得到九十萬元的賠償。”
唐南生和這個愛哭的女人說了差不多二十分鍾。這二十分鍾裏,他像農民掌握一頭牲畜一樣,完完全全掌握了這個女人。他開始在話語裏施加壓力,使用諸如“你必須這樣”“這是你的最佳選擇”“不這樣你一定會有牢獄之災”之類的詞句,可說將語言在操縱和命令方麵的特質發揮得淋漓盡致,使可憐的女人
臉色一陣兒發白,一陣兒發烏,幾次因受驚要昏厥過去。自這以後的十天,她有若中蠱,一門心思地去籌集現金。她四處討要欠款,又向別人舉債。她把值錢的首飾和家具典當或出售。她還聯係血頭預約賣血。有股東發現她的異常,召集人來勸阻。她對他們一臉輕蔑,說我要不是聽你們忽悠到更江南投資,怎麼會淪落到如今這步田地,攤上違法犯罪的事?她到銀行轉賬。工作人員見涉及金額巨大,將半張紙那麼大的《防詐騙提示》一個字一個字地讀給她聽。她說我自然知道,我怎麼會不知道,我每天在家看電視,防範意識強得很,絕不可能被騙。工作人員再三請示領導,隻給她轉出二十萬元。憤慨中,她將剩餘存款取出,又湊上家裏保險櫃藏的現金,騎電瓶車送唐南生那兒了。更江南售樓處的驗鈔機因長久不用,早就蒙塵。為使它重新運轉,秘書還為它上油。驗鈔機唰唰作響,把新姐的四十萬元現金都點清楚了。唐南生收好錢,當著新姐麵撕毀舊約,和她新立一紙協議,並莊重地蓋上公章。至此,新姐感覺架在脖子上的重軛被解除,原本淤滯的生活之河也變得通暢起來。她心安理得地回到討債大軍中,並且在下一次的催討中獲得一萬八千元的補償。
有人說:“新姐你這是什麼思路呢?”
新姐說:“我就是感覺理順了。
”
新姐亡夫的兄長聽說後未發表意見,倒是新姐自己的弟弟坐不住了。他從鄉下特地趕來,當著很多人的麵痛斥姐姐:“天上的鳥兒吃多了鳥食,也曉得不吃。地上的老鼠吃多了老鼠藥,也曉得躲開。河裏的魚兒吃多了餌料,也曉得忍住不張嘴。你倒好,人家什麼東西不給你下,你自己湊過去上當。人家這是夏天碰到雪水,瞌睡碰到枕頭,擦屁股碰到紙巾。你專門讓親者痛,仇者快啊!我怎麼有你這樣笨的一個姐呢?我真是為你感覺臉紅。”他這樣說的時候,撕扯自己的頭發,抽打自己的臉頰。新姐臉色暗沉,趁天黑去臥軌。要不是趕巧有鐵路工人檢查鐵軌,發現直挺挺躺著的她,她就被火車軋死了。鐵路工人說,新姐被拉起來時,還憤慨地說:“就我一個人錯了啊?我真不曉得我錯在哪裏?”
十四
今後的事情變得相對簡單。唐南生不再費心向我們紅烏股東編造什麼新項目、新規劃,而是“有錢還錢,無錢籌錢”,把分期還錢當作他當前及今後“最重要也是唯一重要的事”。我們紅烏股東多數對此持接受態度。可以說讓唐南生慢慢還錢,比將他送官法辦要劃算。再說等他跑路,報官也不遲。現代社會,科技發展日新月異,一個人說跑能跑哪兒去?有些人問在司法部門上班的人,究竟是報官好還是不報官好,後者亦稱暫
時隻宜觀望。每次唐南生乘車離開,總有一些我們紅烏的股東踏歌送行。暌違的日子裏一天數條微信,有的還和他玩視頻通話,以表思念之情。唐離別愈久,人們對他的思念便愈濃厚。有時思念以致翻腸攪肚,人們忍不住去車站眺望。還有人怕唐南生從此一去不返或者死亡,設法要來唐的生辰八字,請算命先生推算,看他壽數幾何。每當唐歸來,迎接、探視之人摩肩接踵。有人甚至淚如泉湧,覺得唐南生究竟還是像他自己說的那樣,保留著人類的最後一絲誠信。
有的人以被債主催逼甚急為由,向唐南生要求優先償還投資款。唐諦視他良久,伸出一根指頭指向自己。來人不懂,湊近去請教。唐南生對著他耳朵說:“我怎麼對你,你就怎麼對別人。”此人心雖不甘,不過依樣學樣,厚起臉皮來,也扭轉自己在債務關係中的不利地位。某天,唐南生駕駛奔馳開道,將幾大車外鄉老人帶到紅烏。這些人一個個身量矮小、皮膚黝黑,不過語言及飲食習慣均與我們近似。唐南生沒有帶他們遊覽城南花海,而是將他們拉到市政府廣場、一家老兵工廠及長江邊塵煙滾滾的水泥廠參觀,並讓戴著口罩的他們高舉“運動養老選銀象”的橫幅在水泥生產線前合影。這家在亞洲都數得上的水泥廠是馬來西亞商人投資興建的,現在被唐南生當作名
下產業介紹給外鄉的客戶。“看哪!塔吊空中林立,工地濃煙滾滾,車輛頻繁進出,工人汗流浹背。這隨處可見的火熱場景,正是集團超速發展的一個個縮影。”他說。據說拍照後,還有兩名少女跑到隊伍前,邊跳邊喊:“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這些異鄉人跟著舉起拘謹的雙臂,喊:“四二三四。”少女們接著又唱:“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早睡早起咱們來做運動。抖抖手啊抖抖腳啊,勤做深呼吸,學爺爺唱唱跳跳,我也不會老。”當天,一些被嚴選的紅烏股東作為投資代表,被邀至戴安娜賓館會議廳,和這些外鄉人座談。這些老人有的一邊腳上有襪子一邊腳上沒有,有的為禦寒穿著環衛工的紅馬甲,有的手心放著不舍得抽完摁熄的香煙,有的鏡腿壞了權且用細繩替代。他們好像青蛙,單純地望著我們紅烏股東。也就是從這些可憐的外鄉老人身上,我們紅烏股東看見當初的自己。當初,我們一些紅烏人作為有意向投資的客戶,坐在差不多大的會議室裏,忐忑地望著對麵中原某省的股東。在那些中原股東的臉上,有一種故作的真誠。他們極力頌揚更江南集團以及集團的領頭人唐南生。回想起來,這些中原股東就像是極富耐心的溺死者,在一步步等待別人下水,好替代自己成為新的水鬼。現在,
我們紅烏股東也這樣,一口一個“我們親愛的唐總”“我們致富甚至是暴富的帶路人”,將謊話吹送給那些不知從何而來的老人,直到他們全都咧開嘴,為幾乎是觸手可及的美好前景笑起來。自賓館出來後,有幾位我們紅烏的股東,因為感覺事情太過造孽,狠扇自己的臉頰。後來,我們這些紅烏股東一次性得到相當於投資本金百分之八的補償。
有一天,唐南生將售樓處掛上U型鎖,到紅葉賓館包下一間小房常住。一月房費隻需三百元。房間裏有一張單人床、一個床頭櫃、一台老彩電及一台空調。唐南生將西服掛在賓館的雜物房,要穿時就取走。唐南生之所以住在這兒,是方便自己去壹號公館唱歌。他喜歡那些抹黑眼膏、穿短皮裙的女人。他一邊抓著酒瓶,一邊摸她們的肚皮,嘲笑我們紅烏股東最擅長癡心妄想。他說:“你給我三百萬元,我立刻返還你五百萬元。請問哪裏有這麼好的事?有這麼好的事我還用介紹給你?”她們說:“你就不怕他們說你是騙子嗎?”唐南生說:“我跟他們說了我是騙子,他們不信,說唐老板您哪能說這樣的話呢。”她們說:“你就不怕警察把你抓走嗎?”他說:“我是怕他們不來抓,我又不是沒坐過牢。我這人沒什麼特長,就是有一身毛病。我真的需要監獄給我係統地治治。再說了……”
她們說:“再說什麼?”他說:“再說坐牢就不用天天和這幫刁民打交道了。”她們說:“你就不怕他們生氣把你殺了嗎?”他說:“不怕。你看我進你們這兒,探頭已經拍下來了。我去哪兒,探頭都拍下來了。他們想殺我,除非是自己不想活了。小女生啊,我跟你講。我平生最愛法律,也愛探頭。不是它們,我哪能安安心心地在這兒翰你們喝酒?”他又說他現在最大的願望是死,死了省卻一切煩惱。她們問:“那第二大願望呢?”他說:“是吃自己的一樣東西。我想老天爺把我生得這麼矮,就是想讓我吃到它。可惜事與願違,我努力幾百次,眼看它近在眼前,就是吃不上。”她們用粉拳輪番敲他胳臂,著急地喊:“你真壞。”
十五
母親喜歡到鄰居門前坐坐,鄰居也喜歡到我家門前坐坐。在陽光所照耀出的一塊明亮地麵上,她們或者擇菜,或者逗弄學步的小孩。每天,她們的眼睛成百上千次地掃向馬路。就在自來水管修好的幾天後,她們感覺到一種異常。這種異常帶給她們不自在和煩躁。有一件熟悉的事物不見了,然而她們又想不起來是什麼。直到一些更江南集團的股東(包括我的哥哥)找過來,問她們有沒有看見唐南生,她們才一拍大腿,醒悟過來。她們每天看著這名台灣老板像鍾點一樣準時,從紅葉賓館出來,沿
馬路西行,去街上肯德基買吃的。這名老板將手插進褲兜,每走上十來步,就用力將頭上那一綹頭發向右後方甩去。從黏黏糊糊的走姿看,他有著刻骨的自戀,總覺得背後每個人都在看自己。現在她們將他看丟了。股東們焦灼地問她們有幾天沒看見唐了,她們說一兩天或者兩三天。有的說五六天,遭到反駁。他們撇下她們,跑向紅葉賓館。賓館的曹姨為他們打開唐所住的房間,發現他的皮箱,還有一台手機留在那裏。唐擱在雜物間的西服也沒取走。大家都知道,唐南生慣用兩台手機。正是因為這兩台手機都無法接通,股東們才出來尋他。他們在房間內還在充電的手機上看見有四十多個未接來電,都是他們打來的。有人在現場持續撥打唐帶走的那台手機,結果和以前一樣,顯示關機。
之前他失聯從未超過一天。
一種不祥的預感在人們心中出現。或者說,一種長期以來就有的擔憂被眼前的景象坐實了:弄走本地人幾乎全部積蓄的客商跑路了。他留給我們紅烏股東的是龐大而充滿嘲諷的空氣。還在紅葉賓館,就有人撕扯頭發痛哭。有人攙著他一邊手臂,勸慰他,無非是“錢乃身外之物”“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這樣的話。越勸,對方哭得越厲害,最後弄得自己也淚如泉湧,因為自己虧損的數額並不比對方少。哭過一晌,
他們兩眼通紅,失神地看往某處,情形和家裏死了人是一樣的。有的人怒視地麵,說:“說了不投說了不投,非逼著我投。我說投了收不回來的,非不聽,非逼我投。”又說,“世上哪裏有這樣的好事呢,說了不聽。你害自己也就罷了,還害我。害人害己。”有的人走到永修路上,臥倒,用右拳捶打地麵,捶累了就翻滾自己,要讓過往的車輛碾死。有的人用額頭撞樹,把葉子撞得紛紛墜落。有的人因悲傷出現反常,鉚足力氣哈哈大笑。有的人當著別人的麵投湖,以搶救及時告終。有的人害怕債主催逼,當天逃往南方打工。姑嫂勃谿、手足失和之事不可勝計。一對親兄弟(哥哥隨父姓李,弟弟隨母姓唐)相約在市民廣場決鬥。兩人一個砍開對方額頭,一個抹傷對方脖子,又分乘三輪車到市中醫院自救。起因是哥哥認為弟弟不應拉自己去投資,弟弟認為是哥哥賴著自己一起去投資的,在哥哥哀求之下,他還為哥哥湊了八萬元。
有退休者奉勸大家不必失態。因為從過往經驗看,唐南生無論離開多久,都會返回,而且總是帶來一筆不能說多卻能夠維持其信譽不倒的資金。現在和過去的區別無非在於,過去通過手機和社交軟件能掌握唐的行蹤,現在不能。其實掌握了又能怎樣,人家要跑照樣跑。因此,這個區別可以說不算區別。
唐老板資金周轉困難已不是一次兩次。可能這一次的困難比以前更大,他解決起來也更費勁。可能就是因為一時籌不到錢他難以啟齒,選擇關機。老者接著說:“我還是那句話,人家要跑早跑了。一分錢不還就跑,比還了一部分再跑,明顯劃算。他要跑,開始就跑了,又何必來還咱們的錢呢?咱們應該給對方也是給自己一點信心。世上的人沒我們想象的那麼壞。”有人回應,說我們要聽其言觀其行,不妨再等三日。三日後若仍無動靜,就得出手。眾人稱善。有人開始到紅烏站、紅烏西站以及汽車站坐著等,幾乎是下來一批乘客,就逐個地瞅去。有時怕唐老板是易裝出現,還抓住某人的雙肩細加辨認。寫到這裏時,我莊嚴而憂傷,想起那些不知兒子已被大海吞沒,仍豎耳聽風、苦苦等待的母親。
三天之後,唐南生仍無動靜。手機還在關機中。紅葉賓館、壹號公館、肯德基等唐經常去的地方也未見他露麵。有人甚至去政府找蔡副書記和莊副市長打聽,因為唐南生常誇口“我和你們蔡書記、莊市長很熟”,並且人們也確實在多個場合見過他們關係親熱,異於常人,不是勾肩搭背,就是稱兄道弟。兩位領導對來探問唐南生下落的本地股東態度客氣,他們凝眉思索片刻,說:“我還說找你們問問呢。”有人想到更江南集團在中原
、內蒙古等地有實業,一些地方自己去考察過,與當地投資代表接觸和交流過,因此翻出當初交換得來的名片,打電話過去。那些異地的投資者說:“這人已經很久沒有消息了,我還想問你們呢。”
也是到此時,我們紅烏股東才知道自己並不掌握唐的籍貫信息和家庭住址,根本沒辦法去聯係他的家人,也沒辦法去當地找他。大家唯一清楚的是他說一口台灣話。
群情激憤之餘,一批人主張報案,另一批人堅決反對。因為報案意味著債務無法清償,債權人一次性隻能得到較少賠償,甚至是零賠償,並且會失去繼續追討的機會。不到唐南生一個子兒也不肯賠,絕不應當走到這一步。於是有人說:“我們不報他騙錢,報他失蹤總可以吧。”另有人質疑:“我們不是他親屬,有沒有資格報他失蹤呢?”他這麼說,大家才意識到自己從未考慮過這一問題。股東隊伍中有一人的兄長兼職做律師,叫郭朝鳳。於是大家谘詢他。郭朝鳳查找文獻,說一般情況下報案失蹤須具備以下條件:
一、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失蹤超過二十四小時;
二、報案人須係失蹤人直係親屬,報案時須持本人身份證件和失蹤人的關係證明文件,並提供失蹤人戶口簿及近期照片兩張。
走投無路之時,眾人想到公安局退休的副政委劉少餘。劉的女婿在武漢經商頗有積蓄
,劉的女兒想給劉一筆錢出門旅遊。劉以簽證難辦為由拒收,因此劉的女兒做主,以劉少餘的名義向更江南集團購買一筆股金,算是投資。眾人想:劉家雖然隻購買一筆股金,投入十五萬元,但那也是錢,隻要是錢就會讓人心痛。因此他們相約去找劉。劉少餘在朱雀路有一套三層的商品房。因為夫妻不和,妻子住二樓,他住三樓,一樓出租給他人做奶茶生意。劉少餘在三樓種花植草、養貓飼狗,還喂了一大缸的紅色金魚,共計四百餘條。劉少餘頭發濃密,像是理發時清潔碎發的琥珀色的刷子。在他的大鼻子和左眉眉弓上,各生長一顆黑痣。見到來說明情況的股東,他匆忙點起雪茄,含在嘴裏,說:“啊!又有什麼事?你們這些人,盡不學好。”煩躁之情溢於言表。因為他耳背,兼之脾氣固執,人們花了十分鍾才將事情跟他說清楚。他好像是第一次聽說此事,說:“唐老板是騙子?跑了?我也投資了?我怎麼不知道呢?”他取出手機撥打女兒電話,稱呼對方“小朋友”。他從“小朋友”那兒問到確有這一筆投資後,姿態大變。他對股東們說:“真是豈有此理,一個大活人沒了還不讓查了?如果失蹤的是孤兒,人們就不能夠去報案嗎?”眾人說“就是就是”。他一揮手,帶大家下到二樓,支走老伴,同時說:“這是牽扯到
多少家多少戶的事情啊。”眾人說“可不就是嗎”。在二樓客廳牆邊的高腿茶幾上,擺放著一台米黃色的電話機。劉少餘揭下蓋住電話機的罩布,抖抖,瞟了一眼期待地看著自己的眾人,從嘴裏發出“哧”的一聲。牆上貼著一張通訊錄,劉少餘的手指在上邊移動,定在“法製科”那兒。他一個個地捺號碼,捺好,對著話筒說:“法製科嗎?我免貴姓劉,劉少餘。楊科長在嗎?在的話叫他過來接電話。”然後張開嘴在那兒等,手上還抓著核桃玩。少頃,從話筒裏傳來對方的聲音。劉少餘把情況簡要複述,問對方應當如何處理。“這種事總不可能不處理,對吧?”劉說。然後兩下無話,眾人判斷這會兒楊科長正擱下話筒,走向文件櫃,掃視書脊,然後拉開玻璃,抽出其中貼滿小便簽條的一本,蘸著口水翻動。很快從話筒裏傳來聲音,楊科長建議各位股東按照公安機關查找疑似被侵害失蹤人員的相關規定,到刑偵大隊申請立案,依據是人員攜帶大量財物失蹤,且在失蹤前與他人有重大矛盾糾紛。劉少餘又撥打刑偵大隊電話,刑偵大隊指引他們去大隊報案。當日,大隊值班領導是教導員,他指定分別在市區中隊和技術中隊實習的兩名警院學生處理報案,有事向市區中隊民警高曉強請示彙報。高曉強以前是北片中隊的副中隊長,
因犯錯誤被降職。
十六
兩名實習生都是異地兒郎。一名叫陳敏,蓄平頭,戴眼鏡,眼小鼻短,皮膚黑黃,個子顯矮,性格溫順,然而並不柔弱。真要是打架,兩個人拿不下他。他是跑步愛好者,每天跑八至十公裏,周末跑三十公裏,但凡有馬拉鬆比賽就設法去參加。因為跑步,其小腿肚鼓脹而結實,用手去抓,和抓石頭一樣。在刑偵大隊,民警因工作需要常穿便服,隻有陳敏穿製服,並且戴警帽、打領帶,有時還戴白手套。他總是在腋下夾一隻黑色公文包,內藏材料紙、印泥和筆。從外表就能看出他做事比較拘謹,一板一眼。另一名叫秦彤,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皮膚吹彈可破,然而思維和行動敏捷。相較於陳敏,他對打扮更為上心,有時甚至穿那種黑色、寬鬆的絲綢襯衣,襯衣上印製數隻鼓翼飛翔的白鶴。其人愛笑,愛去體育場看球賽。陳敏每做一件事前,都會隆重地問:“秦彤,你怎麼看?”
我們紅烏股東一共有三十人到刑偵大隊報案,後在高曉強建議下,精減為五人,以吳勝火為首。陳敏、秦彤在大隊會議室接待他們。陳敏、秦彤要求他們出具唐南生的有效身份證明。“兀哪裏有哩?”吳勝火說。在我們紅烏方言裏,“兀”是助詞,用於句首,無義,和《詩經》裏“維以不永傷”的“維”近似。
“我們隻是問一
下。”陳敏、秦彤說,然後在筆錄上記下:報案人無法出具證明。他們又問:“你們是否在其他地方報過案?”
“沒有。”吳勝火答。
“我們也隻是問一下。”
接著,陳敏、秦彤又問:“唐南生失蹤前是否與他人有重大矛盾糾紛?有沒有人說過要找他報仇、殺了他之類的話?”
吳勝火等人說:“這倒是沒有。人生氣倒是有的。”
又問:“有誰生氣?”
他們答:“個個都生氣。你說他欠人那麼多錢,被欠的還不能生氣?說起來我們真是倒黴,攤上這麼一個老板。我們燒香拜佛求他還活著,他活著就還能還錢。真要死了,我們什麼指望都沒了。”
之後,兩名年輕人騎電瓶車到紅葉賓館,舉起相機,眯著一隻眼,對著唐的住房進行各個角度的拍攝,然後掏出鑷子夾走唐留在枕巾上的碎發,並取走唐留下的指紋、掌紋。他們還扣押唐的手機、衣服、牙具等所留物品。他們開列清單,要曹姨作為見證人簽字。曹姨急得汗如雨下。兩人隻好作罷。兩人鎖上房間,貼上封條。曹姨見此,臉色慘白,不停地跺足。秦彤問為何,曹姨說自己損失太大,一則這間房再也不能用於住宿,二則其他房客看見這間房門上貼著封條肯定害怕,別的房間也不敢去住。秦彤問房費一個月多少,曹姨說六百。秦彤讓她掏出手機,用微信轉過去六百元。
“以
後呢?”她說。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秦彤說。
“那別的房間呢?別人看了封條還敢住別的房間嗎?”她說。
“你或許可以整塊簾子蓋住封條。”秦彤說。
如此曹姨才作罷。
就如何查找唐南生的下落,高曉強擬定“四三三”方案,讓兩名實習生逐項去做。“四”,即從人際往來、交通出行、財產處置、通信記錄四個方麵來查找唐南生失蹤前後的活動情況。“三”,即從本市110、派出所接處警記錄中比對查詢,從周邊地區新出現的綁架、殺人等犯罪案件中比對查詢,從“全國未知名屍體信息管理係統”和“全國公安機關DNA數據庫”中比對查詢。另一個“三”,即向報案人、唐南生家屬及其他關係人調查唐南生情況,製作詢問筆錄。
這樣的方案,條理分明,對兩名實習生而言是一次很好的鍛煉機會。它不但有助於兩人熟悉工作流程,而且也能快速培養他們和各種人打交道的能力,比如處理事情找誰批準、找哪個級別批準,去車站、電信這樣的機構調查時和哪個部門對接,來往公函應如何寫。甚至致謝時是敬禮還是鞠躬,詢問的口氣是軟還是硬,事先都要考慮好。
也正是通過這次調查,唐南生是台東人的說法被澄清。實際他是福建省莆田市仙遊縣賴店鎮留仙村十一組人,原名唐鑼生,別名唐偉俊。其妻患結核病早
逝,未曾生育子女。其家常年無人居住。前幾年台風,老宅浸泡水中,自行瓦解、倒塌。
不過收獲一時也就這麼多。兩人準備向高曉強請示,去調看視頻監控。正當此時,以吳勝火為首的我們紅烏股東前來獻言,說現在探頭這麼多,何不去瞧一下呢?可謂不謀而合。高曉強說:“我何嚐不知道要去看監控。看監控已經成為我們公安機關最重要的破案手段。我們隻要開展偵查工作,首先想到的就是調看監控,甚至可以說是‘本能地就想到’。它在追溯犯罪嫌疑人的行為和搜集犯罪證據方麵,有著不可替代的優勢。它神奇到什麼程度呢?好比它是一隻盒子,你隻要揭開,就一定能發現裏邊有自己想要的東西。我們在第一幀畫麵看不到的東西,在第二幀會看到。在第二幀看不到,在第三幀也會看到。隻要我們想看,就總會看到。無非看累了,多滴幾滴眼藥水。我記得有一陣子,我眼睛都看得充血。我聽說,在很多地方,技術已經發展到這一步:監控係統已經不再是對事物進行被動地感知,而是像人腦一樣,可以主動地去認識、分析。換句話說,已經用不著我們用肉眼去察看。遇有可疑處,它就自動示警。我們紅烏也快了。也許你們實習沒結束,我們的技術就到達這一步了。在這種情況下,感到沮喪的除開犯罪分子,還有我們
刑警。刑警不再是偵查活動的主導,而可能隻是監控係統一個可有可無的幫手。刑事偵查作為一項古老的、綜合性的技藝,正麵臨失傳的危險。你們學曆比我高,見識比我多,我說的這些你們一定懂。”
“我們也隻是接觸一點點。”二人答道。
“你們知道這件事為什麼直到今天還存在嗎?”
“什麼事?”
“就是去調查一個明顯是跑路的人被侵害。這非常荒謬。你們知道這件事一直到今天還存在,是為什麼嗎?”
“不知道。”
“是我們不忍心拒絕劉老政委。你想,債戶失蹤,那不就是不想還錢嗎?股東們應該去找‘處非辦’和經偵,可他們害怕在那邊立案後,自己的錢沒人還了。他們又不想讓人家就這麼不見了,因此想到來我們刑偵報案這一出,就說唐老板可能被侵害。你看人的心思是不是很微妙?這件事直到今天還存在,還因為荊教導把它當成一次演習,專門鍛煉你們實習生。說說看,這些天你們都做了啥?”
兩人將自己的調查經過一五一十彙報。高曉強一邊聽一邊頷首,說“好”“不錯”“孺子可教”。然後他思慮再沒有別的什麼要鍛煉他們了,就說:“現在你們可以去調看視頻監控了。”他說:“我的本意不是不讓你們看視頻監控。今後你們辦案切記還是先看監控。我隻是想交代,你們千萬不要因為有了監控,就
丟掉其他偵查技能。你們得有一技之長,否則就容易被替代。看監控是連小學生都會的事。我說得對嗎?”
“您說得對極了。”二人說。
“乖,去吧。”高曉強說。
十七
我們紅烏共架設監控探頭五千台,分布在大街小巷、重要路口、學校商場、機關單位以及居民小區。監控點還在逐年增加。可以說在悄然間布下天羅地網。在紅烏市區主幹道,紅綠燈一般安裝在長臂燈杆上,有一天,人們發現,歇足於燈杆上的不再是一排麻雀,而是望向各處的攝像機。陳、秦二人去市局指揮中心查看監控材料前,好生做了功課。他們翻看、分析詢問材料,並重新走訪關鍵知情人,初步確定唐南生失蹤於二〇一九年九月十三日夜,具體消失於肯德基至紅葉賓館的一段返程路。那麼,去查找相關路段當天及之後幾天的監控視頻就好。這就好比在進行手術或屍體解剖前,先在肉體上比畫,找準下刀的地方。
除開應酬,唐南生一天三餐都在肯德基快餐店解決。他每次都是從永修路的紅葉賓館出發,西行至環島,然後沿人民北路南下,經過兩個紅綠燈,到達開在原市區中心的肯德基。西行的一段距離是四百米,南下的一段距離是一千五百米。加起來是一千九百米。一天往返共六次,合計十一點四千米,對應手機裏統計的步數約是兩萬步。唐南生將
它理解為一種旨意,每天虔誠且甜蜜地去執行它,甚少違反。我的感覺是他虛無而疲乏的生活需要填入一副合金骨架,填入能讓他感受到活著的東西。當然這隻是我的臆測。肯德基是唯一到我們紅烏落戶的國際著名餐飲連鎖品牌。開業之日,顧客隊伍排到店外四百米處。一些原有的快餐品牌如KBC、麥肯基,有如李鬼見李逵,羞愧難當,無臉見人,拉上卷簾門歇業了。我們紅烏人對肯德基的感情很深,雖然它招聘的員工都是本地人,我們還是常對他們豎大拇指,說:“你們幹得好。”我們都知道,像星巴克、麥當勞、哈根達斯、賽百味這樣的品牌是不來的,就是來了也會搖頭走掉。隻有肯德基不單來了,還租下整整兩層樓。我們像是被封鎖的國家,看見一位體麵的朋友穿越迷霧,前來和自己建交。陽光每天穿過潔淨的玻璃窗,照射到肯德基米黃色的餐桌上。我們紅烏人舉家出動,來到這過去隻有在電影裏才能看見的地方。那些小孩定睛,抓著漢堡、雞腿認真地吃,仿佛他們的胃天生就為這些垃圾食品準備。大人也忘記幾千年飲食傳統對自己的約束,變成“中西餐並重”的雜食者。肯德基外的十字路口原先是市區中心,曾有交警在路心崗亭值勤。在肯德基東邊、和肯德基隔一條馬路的是幾代人的購物中心:百貨大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