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存在的櫃台代表著森嚴的等級秩序。曾經,櫃台裏的人麵無表情,高高在上,櫃台外的人翻出辛苦一年賺來的一點錢,看著它被全部拿走。我聽說當初有人為了能進櫃台內工作,而向競爭者下毒。現在它早已失去往日的繁榮,就是照進來的陽光,也比別的地方晦暗。可是人們隻要望見它,就像望見棄用的斷頭台,心中仍會感覺悚然。在物資匱乏的年代,是百貨大樓集中了幾乎全部物資,好讓我們白白看著,數落自己的貧窮。肯德基斜對麵是農行儲蓄所,我記得儲蓄所後曾有一幢四層的農行職工宿舍樓,牆體刷成青色。大約二十年前,宿舍樓被拆除,現在出現在它位置上的是一家酒樓。我記得我這一生第一次喜歡上的女孩,就住在那青色的宿舍樓裏。我沒有得到她任何眷顧,哪怕是一次禮節性的握手。在我腦海裏,她是那麼神秘、深奧、難以捉摸,她說的每句話都值得詳加分析。我認為她配得上我這麼愛她。直到互聯網來了。在互聯網時代,她即使沒有說什麼,但她選擇過什麼、關注過什麼、對什麼點過讚,還是無情地暴露出來。她的思想、見識、趣味,以及骨子和本能裏的東西,被泄露一空。她變得太清楚。我為自己曾喜歡這樣一個人感到費解和難忍。唐南生把肯德基的菜品挨個兒吃完,他最喜歡搭配一杯冰鎮可
樂。他一邊用餐,一邊擺弄兩台手機。有時他會來到門前台階,坐下,看像大規模遷徙的魚群一樣打馬路經過的騎電瓶車的中學生。有時他會對落單者說:“小女生,我跟你講,你知道你有多漂亮嗎?”她們在經過時會看他。她們心裏的話是那麼明顯。她們邊看邊用眼神示意同伴,似乎在說:“快瞧,這裏有一個台灣佬呢。”
我們紅烏探頭的架設規律是越靠近市中心,架設越密。陳敏、秦彤二人踏勘發現,在肯德基周邊,直徑二十米的區域內,架設有三十餘台探頭。北上一千米,平均五十米架設有一台探頭。再北上五百米,平均一百米架設一台探頭。永修路總長六百六十米,架設五台探頭。其中一台呈半球狀,架設在通往人民公園東北門的岔路路口,監控距離不足十米,主要為監控進出公園人員,可忽略不計。另外四台為槍式攝像機,分別架設在距離環島零米、二百六十米、四百六十米、六百六十米處(我們不妨將之稱為A機位、B機位、C機位、D機位,除A機位鏡頭朝東,B、C、D機位鏡頭均朝西)。這款槍式攝像機最遠監控距離為六十米,因此整條永修路留下三段長度均為一百四十米的監控盲區,分別處在A、B機位之間,B、C機位之間,C、D機位之間。大致情況如下:
監控盲區路段示意圖
相信在不久的
將來,這些盲區會被消滅。製造和鋪設攝像頭的成本越來越低,沒有什麼能阻止它們去擴張繁衍。它們繁衍起來就像城南荒地上的荊豆一樣迅猛。但就目前而言,我們紅烏攝像頭的安裝仍然受二〇〇九年和二〇一七年兩次政府撥款的限製。撥款多少,采購到的探頭就有多少。有限的探頭被優先安裝在重要場所,像永修路這樣案發率低的偏遠路段,分配到四台已屬不易。安裝前,市公安局指揮中心的民警數次前來踏勘,進行測算,充分考慮了“點和線”“點和麵”之間的關係。可以說,將監控點設立在這四個地方,符合“布局經濟合理、監控效率最大化”的預期。如果通過監控觀測一輛奔行在永修路的汽車,那麼每隔一會兒,我們就看見它消失一下,然後又重新出現。這就像是騎自行車的少年,穿過別墅群那邊的馬路。我們透過別墅之間的縫隙看他時,他是出現一會兒、消失一會兒、再出現一會兒。我們據此也能完整複原他的行為。
這是陳敏、秦彤二人第一次調看監控視頻。他們找到九月十三日永修路B機位的監控視頻,在下午四時往後一點的時間,發現唐南生背著牛皮書包往環島方向走。他是那麼好辨認啊,因為他身高隻有一米五〇,並且一條腿略長一條腿略短,因而走路一高一低。還有,即使是在畫質不很清晰的監
控畫麵上,人們也能看出他身上所散發出的一股子自戀氣息。我們常在一些麵部浮腫、長相醜陋的中老年男人那兒看見這種自戀。唐南生往前走時,總覺得身後每個人都在駐足或回頭看自己、欣賞自己、嘖嘖稱讚自己。他將兩手插入褲兜,不時甩動頂上的一小綹頭發。他的背上仿佛長了一千雙毛茸茸的眼睛,在對著你不停閃動。啊,真是讓人惡心壞了!接著,陳、秦二人在架設於環島的A機位那兒,看見唐南生走來的景象。他們就要一個個機位地看下去時,指揮中心副主任王毅芳過來,抓住鼠標,連續點擊數下。也就是到這時,陳敏、秦彤二人才知道,在高曉強那兒還隻是展望或者說期待的人臉識別技術,市局指揮中心已經在使用了。他們想起學院教授反複說過的一句話:“科技比我們的想象要快。當我們還在設想什麼東西並且這種想象還沒結束時,科技就已經將它呈現出來了。”王毅芳點擊放大視頻中唐南生的臉部,然後停在那兒。僅僅隻是稍加等待,原本模糊的唐南生頭像變得異常清晰。“是不是他?”王毅芳問。
“可不就是嗎?”秦彤說。
王毅芳又點點鼠標,於是電腦自動對唐南生的眼角、鼻尖、鼻翼及嘴角等關鍵點進行定位、描述,依據這項數據,它到視頻庫裏自動進行人臉比對,很快追溯出唐南生所有被監
控到的行蹤。陳敏、秦彤二人主要察看唐失蹤前幾小時的活動。他們看著唐一會兒從畫麵上端走到下端,一會兒從畫麵左側走向右側(或者相反);一會兒從小變大,變得清晰,一會兒從大變小,變得模糊;一會兒從這幀畫麵消失,一會兒在那幀畫麵出現。唐南生花了一個小時才遊蕩到肯德基。傍晚六時一刻他走出肯德基,並在出門時和一人相撞。畫麵顯示出此人特征為“男性、成人、短袖、長褲”。王毅芳說:“如果你們想知道這人身份證號碼是多少、親屬是誰,分分鍾就能查出。”唐南生和那人不肯相讓。那人將唐推回至餐廳,自己走進去。唐再度出門時,回頭看著裏麵,滿腹悶氣,喋喋不休。王毅芳說:“如果你們想聽清他罵了些什麼,那也是能辦到的。”而後,唐在肯德基前的台階上坐下來,他一邊單手握住胯襠,一邊不由自主地看向過往的女人。如果女人是騎電瓶車飛馳而去,他的腦袋像是受驚一樣猛轉過去。如果女人是走路,他轉頭的速度也會放慢,一直目送她們消失。他伸直兩條短臂,大張開嘴,狠打了幾個哈欠。然後,在傍晚六時三刻,他起身北上,向紅葉賓館的方向走去。人民北路是一條坡道,沿它北上,容易吃累。唐南生走走停停。馬路西麵開著一溜內衣店、蛋糕店、咖啡店、珠寶店,相對時尚
。東麵房子破舊,開著手機賣場、煙店、小吃店、成人用品店。唐南生自然是掀開門簾,進成人用品店去了。中途他舉著一個粉色的倒模出來,就著光看,還嚐試掰開它雙腿,然後又送回去。再度出來後,他拍打著雙手,明顯是什麼也沒買。成人用品店上方是一家小規模的家電城,門口摞放著一堆液晶電視,正在放《維密秀》。唐南生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少頃,他往上走,看見鑫宇形象設計的員工統一著裝,在門前站成一排,接受店長的訓話。這次訓話似乎是因為有一名員工在店外抽煙。“我不是說不允許你們抽煙,而是你抽煙能不能死遠一些抽,能不能脫下製服抽?你知道人設對我們生意、對我們事業、對我們實現‘五個一’目標的重要性嗎?我們的人設難道是鬆鬆垮垮地站在店門外,把煙往嘴裏送,抽一大口嗎?”店長說。然後他問一句,那些員工就集體答一句,要麼是“好”,要麼是“不能”。唐南生繼續北上,這裏是公交公司。已經下班的師傅就著門口的石墩六個人一夥地甩紙牌,旁邊是送來的若幹份快餐,用一隻大薄膜袋子裝著,袋口紮緊。唐南生踮著腳看一個人手裏抓的牌,那人看他在看,將展開的牌合攏。不過唐南生還是饒有興致地將這一局看完。似乎是有人邀請他來頂替自己,他伸出一隻手,搖搖
,說不會。“這一塊的監控顯示真清楚啊,連打牌人嘴裏的一顆銀牙都照出來了。”秦彤說。再往上,過紅綠燈,就是原政府大樓。政府搬去城東後,大樓讓給公安局。我曾經在公安局上班,也曾在政府上班。後來我辭職去了外地。唐南生在陳敏、秦彤目光的緊盯下,繼續渾然不知地朝北行走。過了第二個紅綠燈就是人民公園南門。人民公園占地三百二十畝。人民北路的北段和永修路緊貼它的西麵和北麵。人民公園的南門前,有一塊兩個籃球場大的廣場,時有老婦人結伴在此跳舞。這一天也不例外。通過視頻畫麵,陳、秦二人發現唐在廣場邊的石凳上端坐良久,後來彎腰,讓雙肘抵在大腿上,又用雙手抱住低下的頭。他似乎在經曆一陣巨大的病痛,興許是胃痙攣,總之能看見他的上身在顫晃,特別是背部。在他麵前,滴下一攤水。不久他們知道,唐南生那一滴接一滴往下滴的並不是汗,而是眼淚。他也不是身體不好,而是悲傷。這簡直是奇跡般的發現,此前可從沒人看見這樣一個無恥之徒哭啊。他哭泣的時間特別長。那哭泣的水箱幹了,又添進來新的一箱。那些跳舞的老婦人表情麻木,專注於自身肢體的動作,對此一無所知。唐南生邊哭邊拉扯頭上的頭發,他口袋裏全是從肯德基順來的紙巾。他展開紙巾擦拭鼻涕和眼
淚,然後將它們揉成團。地上到處是他扔下的紙團。走上馬路後,他一次次將雙手朝兩旁的空氣插去,臉上還在哭泣。這時有人看見他哭了。通過監控視頻,陳敏、秦彤發現,有一輛密封式三輪車和唐南生相向而行。唐南生在馬路東邊走,三輪車在馬路西邊走。接近時,三輪車駕駛員扒開塑料車窗,探出頭觀看。其間,車輛並未減速,但輪子向唐南生這邊拐過來不少,似乎是為了湊近看清楚一點。而後,三輪車加速,揚長而去。在人民北路的北段,路西是廢棄的鋼管廠宿舍,路東是公園圍牆,五百米的路程,攝像頭的架設開始稀疏。這裏應該有五段各長四十米的盲區,其中第三段被博物館自裝的攝像頭拍攝到,因此隻剩四段。陳敏、秦彤看見唐南生拖著他被路燈照射出來的影子,一次次出現在鏡頭裏,一次次消失在盲區。直到他來到環島。在環島他已經完全正常,既不看路上的行人,也不哭泣,而隻是專心於如何走回紅葉賓館。永修路上的A機位和B機位捕捉到他東行的蹤跡。但是在經過B機位,走入那段長達一百四十米的盲區後,他就再也沒有出現。C機位一直沒有拍攝到他到達紅葉賓館。這時是九月十三日晚八時零四分,從這時起他失蹤了,也可以說“不翼而飛”。
十八
唐南生消失於永修路上第二段監控盲區。盲
區內,路南有住戶二十六戶,路北有二十五戶。路北之所以少一戶,是因為要留下一條巷道,便於車輛通行至附近的裕豐村。陳敏、秦彤二人認為,九月十三日晚,唐南生無論是主動還是被動失蹤,隻能通過以下途徑:
1.從巷道離開。
2.進入永修路五十一戶人家中的某一戶。
3.搭乘路過的交通工具(網約車、公交車、私家車)離開。
以吳勝火為首的我們紅烏股東具有豐富的想象力,他們認為不能排除唐南生搭熱氣球逃走及被化屍水處理掉的可能性。我記得很清楚,就在兩名身高相仿的預備警察走進永修路的同時,寒冷的天氣跟著降臨。天空壓得很低,雪花在風的吹動下到處飛舞。沉甸甸的落葉堆在溝渠旁。地麵變得濕滑,車輛一輛輛奔行過去,各種款式的輪子卷起地上黑色的泥水。似乎在上周,人們還穿短袖上衣,本周就不得不穿上秋衣秋褲、羽絨服,圍上圍巾。夏天它消失得比愛情還快,而冬天一旦來臨就坐穩它的江山。我想起自己離開紅烏,就是源於對枯燥無聊的工作和濕冷天氣的雙重厭惡。北方的幹冷是可以抵禦,是可以好好相處的,南方的濕冷卻不能。南方沒有暖氣,室內的水泥地總是滲水,比室外還冷。人穿的貼身衣服過了一會兒就濕透,沾在脊背上。人被逼得沒有地方可去,寧可抱著燒紅的銅柱把
自己燒死,也不願意待在寒冷刺骨的世上苟延殘喘。我記得就是在這樣的天氣中,我和兄弟被迫走向路邊,解下龍馬運輸車冰冷的車廂擋板,拆開繩索並將它從扣眼裏抽出來,掀開青色苫布,將從外地批發來的貨物搬進倉庫。我們家做了幾十年的小生意,一家人活下來全仰賴於此。現在隻要看見運輸車我就惡心,這種惡心甚至波及藍色這種顏色,因為當初所有龍馬運輸車的車廂都刷著這種顏色的車漆。甚至聽到這種車鳴笛,我也會冷得哆嗦。一聽到,我就想到自己要張開皸裂或長著凍瘡的手,去提捆紮在紙箱上的打包帶,讓它的邊緣像刀一樣割進指肉裏。利潤是如此的少,如此可憐,人還得在這樣的天氣出來勞動,累得半死。父親的臉和冬天一樣冰冷、沒有表情,隻有簡單的命令和無可挽回的裁決。想讓他過來摟住你、安慰你,做夢吧。一切所見全是徹骨的冰冷。樹枝是冷的,橋是冷的,枯草是冷的,水窪是冷的,甚至在店鋪和餐館幫忙的女孩也是冷的,因為沒文化。沒有文化就沒有愉悅,隻有負擔。河裏邊沒有水。依據一動不動的電線杆,我們知道該死的柳條在飄拂。我還記得一位養老院的老人不慎滾下床後,凍成冰柱。火化的時候,人們要用鐵鍁先把冰敲碎。
我看著兩名預備警察,儀式感十足,按照“南一家北一
家”的次序,一家一戶地進行搜查。從盲區西頭一路搜向東頭。我賭他們手裏沒有搜查證,後來被證實果然如此。逐戶搜查是兩人的意誌,他們需要通過這種方式體現自己對人生經手的第一起“案件”的重視。沒有人給他們別的機會。我們常在一些球隊替補隊員那兒看見這種鄭重其事。哪怕隻是給這名隊員幾分鍾的出場時間,他也會把事情的程序做足,把它產生的可能性都實踐掉。哪怕教練本意隻是想換他上去消耗一些時間。我們紅烏市公安局刑偵大隊領導的想法也是這樣,隻是出動兩名實習生來搪塞那些更江南股東。要是有人質疑,領導會說:“他們就不是警察嗎?還考上研究生了呢,比我們所有人學曆都高。”領導不會批準他們去搜查,也不會阻止。領導不會說“你們去做做樣子吧”。麵對他們高漲的熱情,領導隻是強調:“切記不要惹出事來。”因此,我賭他們拿了一張過期的或是空白的搜查證,在入戶前以閃電般的速度取出來又放回公文包,表示已經向戶主出示過。神態不失自然。前邊交代過,永修路過去叫農商路,是農民進城買房的地方。因此,這裏的住戶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對法律程序了解更少。你就是不出示搜查證,他們也不會覺得有什麼問題。陳敏、秦彤就這樣一戶戶地進去,東尋西覓,翻箱倒篋。
席夢思床墊都推起來,怕床下藏屍。家裏還有未填封的水井的,須拿長杆捅向井底,看有無異物。後來他們還遊說在警犬中隊實習的同學牽來一條四腿棕黃、前額發黑、背部滾燙發熱的德國狼犬。狼犬進門後找到樓梯,一躍而上,把每個房間跑遍,然後快速回到樓下馴犬員跟前,搖晃尾巴,應該是等待後者計時,給它獎賞。挺嚇人的。陳敏、秦彤二人一直沒有搜到唐南生失蹤的證據和痕跡。他們搜到一家時,有幾名街坊正聚攏在客廳帶孩子。陳、秦二人忙時,她們欲言又止。等兩人要走,她們中的一人輕輕捉住他們的衣裳。
“有什麼事嗎?”陳敏、秦彤問。
那婦人低下頭正要放棄陳述,旁邊有人推她胳膊。於是她鼓足勇氣,舉起左手,讓拇指和食指的指尖相連,構成一個圓圈,同時拿右手食指捅那個圈。
“啥意思啊你?”陳敏、秦彤說。
她領他們到窗前,指向對麵某家,說唐老板可能和那家人有奸情,五十元一次。“冇那麼貴哦。頂多三十一次。”旁邊有人糾正。
“不過……”婦人說。
“不過什麼?”陳敏、秦彤問。
“不過不要這麼快就過去查,免得她知道是我說的。”她說。
陳敏、秦彤對視一眼,兵貴神速,出門騎上電瓶車往對麵衝。還是依靠前輪撞上牆壁,車才停下來。他們嘭嘭嘭地拍打防盜門,大叫“有人嗎”
。而他們剛離開的那戶人家已閉好門了,窗簾也拉上。家中在放的電視想必也關掉了。一名大馬臉女人慌裏慌張地打開門。她留著長波浪發型,給本來就大的眼睛畫了眼線和眼影,使它們看起來有如牛目,給豐厚的雙唇也抹了鮮紅的口紅。她還可能隆了鼻子。這麼冷的天,她微微敞著雪白的胸口。可以說,為了使自己變得富有吸引力,她盡了力。可是這張臉給人的最大印象還是死氣沉沉。
“說,你把唐老板藏哪兒去了?”陳敏、秦彤問。
女人聽不懂,木然地看著他們。少頃,她坐向地麵,又側躺下去,然後不停蹬雙腿。兩名實習警官問:“你這是咋啦?”
“哎呀,你們這樣誣賴我,我要死了。”她說。
她越如此阻攔,陳、秦二人越覺得其中藏著貓兒膩。他們強行往裏突,女人則緊抱住他們雙腿。他們要想向前邁一步,就得拖動一次她長而豐腴的身體。永修路的街坊多半圍過去看,覺得事情就要水落石出啦。後來陳、秦二人依靠居委會幫忙,才得以對女士的住所進行搜查。女士情緒平複後,也對她進行了問話。結論讓人掃興。她和唐南生沒有任何瓜葛,她甚至沒聽說過唐,也不知道更江南。房裏掛滿她糟糕的油畫和詩作。她作為一名文藝青年的身份被暴露了。這就是她羞恥的根源。不久,在我打點行李返京時,我聽說她
搬去鄰縣。她家防盜門上多拴了一道鏈條鎖。她跑得就有那麼快。我仿佛看見她在逃亡時雙手捂著臉,自言自語:“好了,叫你不嫁人,叫你不上班。”
媽媽給我編織了一對毛線手套。那些天,我戴著手套,交替讓雙腿落向地麵,站在永修路三十號的家門口,看兩名九零後警官像蠶食桑葉一樣,穩定而有效率地對盲區內的人家進行搜查。一路搜向我們家。灰白色的馬路使用多年,還算平整。有一段路麵—大概有一米長—微微拱起,汽車經過時難免會顛簸一下。不過並不礙事。有幾次我發現,騎電動三輪車經過的師傅,眼睛是閉著的。這說明他們在利用這一段好而平坦的路麵打盹兒。有時車一輛接一輛地奔行過去,有時一輛車也看不見,光禿禿的馬路上隻有穿橘色馬甲的清潔工在掃地。我看著兩名警官走到我跟前。他們個兒一樣高,不過一個黑、一個白,一個粗糙、一個英俊。我一開始還以為是一男一女兩名警察過來。這種錯覺保留了很長時間。我自打看見秦彤,眼睛就再也沒辦法擺脫他。我們的距離是如此近。我們對視著。我看見他微微張開嘴唇,露出一半雪白的上牙齒。這是一種中間狀態。很明顯他不急著說話,但又不想抿緊嘴,使人感覺生分。他有一雙有光的眼睛。他將眼神微微上抬,半是恭敬半是渴望地看著我
。我感受到他對我的信任,這是一個人對上級或耶穌的近乎虔誠的信任。他的臉小巧,皮膚細潤如玉,原本弧形的眉毛被修得又黑又直。在他左下眼瞼的中心有一顆非常小的痣,這顆痣和散布在臉頰外側的另兩顆同樣小的痣處在一條直線上。我甚至能看見第一顆痣與第二顆痣之間的距離,恰好是第二顆痣與第三顆痣之間的距離的一半。在他雪白的脖子上掛著一條帶著淡青色小圓墜子的項鏈(有那麼一刻,我想我要是這顆墜子就好了)。我們就像有著多年親密的情誼,如今的見麵不過是這種持續的交往中自然而然的一部分。我們這樣不知羞恥地對視時,陳敏輕輕碰了他的夥伴一下。秦彤根本不理他。直到我聽見自己作為中年男人的吞痰聲。我低下頭,躲開他火辣辣的目光。我為自己感到羞恥。我剛才的失神,一切所作所為,從客觀角度講,就是一名中年男性對年輕女子表露出赤裸裸的饞,色心不死。讓我更感羞恥的是對方恰在這時開口。他一開口我就知道他是男性。我醒悟過來,這個世界已經不再陰森而單一,“男女兩性的性別差異在逐步縮小”,男性出現女性化的傾向,正如女性出現男性化的傾向。
“不像。”秦彤搖搖頭,說。
“我說了不像的。”陳敏對他說。
“什麼不像?”我問。
“我看你丫很久了,不像是什麼殺
人藏屍的罪犯。”
他這樣說時,還大力拍打我的左臂,對我表示安慰。我稍微推算了一下,他應該出生在一九九四年。我沒有告訴他,我就是在一九九四年考上他現在所讀的警察學院的前身:省公安專科學校。我也沒有告訴他,自己做過幾年警察。我看著他用拇指巧妙地蓋住搜查證上的日期,拿著那張紙在我麵前晃晃。我什麼也沒說,給他們推開門。
他們後來還去調查九月十三日晚在永修路上經過的車輛。直到結束實習,離開我們紅烏,他們也沒找到唐南生的一根毛。我們紅烏的股東亦多次自發去找唐南生,均無功而返。
十九
我想重申,我之所以對事情知悉得如此詳細,並非我去做過什麼調查,而是主動來找我講述的人太多。這些信息源包括身為更江南股東的親友,也包括我在公安局工作時的同事。我這次回來待的時間很長。最初,當我醒來時,我需要經過好一陣子的思考和判定,才能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有幾次我的視線會朝著門相反的方向去尋找門。後來我就熟悉了故鄉,包括熟悉這些像空氣和風一樣無處不在的關於更江南的消息。不過,我知道唐南生被找到,還是在離開之後。
揭開秘密蓋子的人叫潘洹夫。
潘洹夫我認識,他常穿一件易被誤認為是中山裝的藍色呢子大衣,嘴角含半根積滿煙灰的香煙。兩根濕漉漉並
且粗大的鼻毛從鼻孔伸出來,越過濃密的小胡子,直抵上唇。頭發呢,像一把硬刷子。潘洹夫有則事跡我們紅烏人都知道,就是三年內五次到派出所申請改名,最終獲得批準兩次。他原來叫潘鋒,後改名潘峰、潘達、潘瀚公、潘洹夫。潘洹夫畢業於地區學院文傳學院,在鄉下教書若幹年後,考上市科技局公務員。據說他為此複習將近一年,可僅到科技局上班三個月他就掛冠而去。第一個月他表現出煩躁,說所在辦公室同事,一無理想二無道德三無價值觀,自己置身其中,未免虛度年華。第二個月他訴苦,每日在此彎腰行禮,屈身於人,把自己弄得一點骨氣也沒有,簡直是庸俗極了。第三個月仿佛是為了給這樣的想法來一錘子,他抓起辦公桌上的瓷杯砸向地麵,說:“我情願去做生意,過得造孽一些,也好過待在這裏。”然則他生意做得也並不順心。那些員工說他去超市,就是對貨物有仇,要逐一加以審判。食品添加不必要的色素,下架;蛋糕含反式脂肪酸,吃了不能消化,下架;不能排除農用化學物質汙染的,下架;未標明是否轉基因的,下架。後來他知識增加,認為轉基因其實比非轉基因好,又把那些強調非轉基因的貨物下架。他搜集整理有問題的企業名單,貼在超市公告欄上。但顧客並不因此就買賬,他們反而埋
怨他定價太高,要向物價局舉報。他入股美容美發店也是這樣,反感向顧客銷售會員卡。後來他因為想法得不到其他股東支持而退股。
我和潘洹夫有過一兩次短暫接觸,都是市文廣新旅局吳寶笙帶他來,探討寫作上的事。我看出此人喜歡對人交心,熱愛公平、正義;相應的是,一旦察覺自己和他人言行存在瑕疵,也必深惡而痛絕之,認為“一個人不能這樣不得體”。最近一段時間,我喜歡在和人相處時讚揚對方。我打好腹稿,準備稱讚潘洹夫是“新時代的匕首、投槍和鬥士”。誰料他自己先說:“要說啊,我吃虧就吃虧在自己是新時代的匕首、投槍和鬥士。”我很慶幸彼此相談甚歡。說實在的,一旦出現分歧,我還不知道如何收場。在處置唐南生一事中起主導作用的王池深,和我一樣,看出潘洹夫有不可托付、不可共事的地方。王池深他們那天約定九人聚議。他們戴口罩、帽子,或用圍巾遮擋嘴巴,從三個不同入口走進原刀剪廠老樓。在那裏,二樓會議室窗簾緊閉。來者手機被要求關機,統一保管在多屜櫃的一格。現場清點人數,多出一人,潘洹夫就是那多出來的第十人。當時甲認為是乙將他帶來的,乙認為是丙將他帶來的,沒有人深究。說起來潘洹夫也是受害者,這次為投資更江南還出售了一套房產。議事前,王池
深關燈,打開手機照相機,在房間內轉圈,看屏幕上是否有紅點。根據一種說法,如果屏幕上出現紅點,就說明這裏裝著針孔攝像頭。王池深在闡述自己的計劃時,一邊扶鏡腿,一邊握大頭筆在白板上畫示意圖。幾乎在畫好的同時,他又將它擦掉。大家或雙手交叉抱臂或單手支頤,坐著,微微凝眉,陷入思索。隻有潘洹夫又是擊掌又是拍打桌子,表現興奮。他拍桌子也不是猛拍一下,而是像樂章進入高潮樂手拍打鼓麵那樣又急又快,幾乎是沒有休止地拍。他拍夠了,繃直身子湊向王池深,向後者遞出一個大大的拇指。王池深就是在這時看見自己的滅亡的。之前他不是沒想過被逮捕,隻是這樣的事實像死亡一樣遙遠而抽象。人在好好活著時,誰會想到死呢,盡管從古到今還沒有人能免於死亡。現在,就在這一刻,就在潘洹夫用熠熠放光的眼睛看向他時,他看見自己那很快就會實現、幾乎無法逃避的結局。他看見幾十名警察簇擁著兩名警察,兩名警察抄起他雙臂,在哢嚓作響的照相機拍攝下,將他押進死牢。隻要他一啟動這計劃,他就難逃一死。他的心像被猛劃一刀,難以忍受的痛苦攫緊他,令他不得不低下頭,閉緊雙眼。他若是把唐南生送上西天,自己也就得跟著上西天。
王池深站著發呆,任內心充滿後悔和責怪的情緒
。片刻後,他開始向大家(其實是向潘洹夫一人)表露態度,他才不會實施這一計劃呢。在確信白板上一個字也沒留下後,他快步走向門邊,摁熄所有的燈,說:“你們以為我真的想弄死他啊?我隻是氣不過罷了。我從小就知法懂法,遵紀守法。”少頃他又補充,“這事也就說說,出出氣,誰還敢真幹哪?”
“有什麼不敢的,怕麼事?”有人問。
“要幹你去幹,我可不幹。”王池深說。
“好玩!是你叫我們來幹的,你現在又不想幹了,你是什麼意思?”那人說。
王池深沒有回答,他拉開抽屜,取走自己的手機,又拉開門揚長而去。大家在昏暗的光線中推推搡搡,低聲罵娘,擠向抽屜那兒翻找手機,然後作鳥獸散。今後,每當王池深想重啟這一計劃時,就會想及潘洹夫那近乎詛咒、過為不祥的眼神,因而一而再再而三地推遲它。那些和他誌同道合、一門心思要弄死唐南生的人對此有雙重不解。一、潘洹夫也是投資受損失的股東,實在看不出他會有什麼理由同情唐南生。二、從聚議那天潘洹夫的肢體語言及眼神裏,大家看見的是他對行動的絕對支持。支持到什麼程度呢?支持到手舞足蹈,拍桌子時還雙足離地,往上跳。
“為什麼你會覺得這樣的人會背叛我們呢?”他們問。
事情解釋起來過為複雜,王池深選擇不去解釋,隻
說“你們聽我的沒錯”。很多天以後,在他被捕,並且確認自己落網就是因為潘洹夫舉報之後,他對那名他引為知音的訊問者說出自己忌憚潘洹夫的理由。“因為他熱愛真理,”王池深說,“他熱愛就會去支持。這種支持徹底而深入,很容易轉化為行動。也就是說,一旦他認定什麼事,就一定會為它做點什麼。然後……你會,悲哀地發現,真理在他心中並非像磐石一樣堅固,而是像氣候一樣始終在變。你懂嗎?昨天他還支持的真理,今天就反對了。他轉而去支持一個和昨天的真理完全是對著幹的真理。他在兩次的支持中投入的熱情是一樣的。也就是說,今天你看見他支持我們以私刑處死唐南生,明天又會看見他以同樣的熱情支持你們逮捕我們。哪怕這對他沒有半點好處。這就是我害怕他的地方。”
王池深下定決心按原計劃行事,是因為誌同道合者不停地催促。一段時間以來,聚會商量如何處死唐南生,成為這些人生活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說是最重要的一部分。有時他們不需要誰召集,到了點,就不約而同來到某處,從日升到日落地聊起來。他們開始聊的時候,自動接起上次結束時留下的議題。這次聊天結束以後,又為下次聚會預備新的議題。這使我想起烤火,新的一次烤火總是由刨出昨日掩在灰燼之中的炭火開始,到
再為明日埋好接續的火種結束。在聊天中,懦弱的人因為處在集體中,膽量被釋放出來。他們往往表現得比別人殘忍十倍。為如何弄死唐南生並且裝扮這具屍體,他們提出許多讓人不安的建議,這些建議最終一一得到落實。在聚會的次數達到一定量後,他們中有人開始伏在桌麵哭泣。這種屈辱的情緒感染大家,使大家對自己恨之入骨。“我們隻是口號上的巨人,卻是行動上的矮子啊!”哭泣者說。他說過之後,行動就沒有拖延和遲緩的餘地了。王池深能做的是帶領大家舉香,朝黑暗中的關公像鞠躬作揖,並且祈禱。他祈禱潘洹夫裝聾作啞,少管閑事。另外他也慶幸,在具體實施行動的那一天,潘洹夫恰好去省裏參加由一家醫療美容有限公司舉辦的“醫商財富分享會”。
九月,當唐南生失蹤的消息傳出來時,潘洹夫站在路邊,右手握拳,將拳頭擊向等候在半空的左掌,麵露神秘之微笑。他讓路人拍下自己這一拱手照,發到朋友圈,並配圖說:“探虎穴兮入蛟宮,仰天呼氣兮成白虹。”僅僅幾天後,同樣在朋友圈,他又發出疑問:“求教:以不公正的方式對待對自己不公正的人,就是公正嗎?”你無法知道,這樣的疑問出現,是一段時間持續思考的結果,還是靈感的火花剛剛冒出。你隻能確定,自從它來了,就像最凶猛同
時最具耐藥性的癌細胞,就在他的思想之軀體上紮下根,再也不會離開了。它隻會不可逆地變大、擴散,終至於不可收拾。就像王池深後來說的:眼瞧它從一滴水珠變成溪,從溪變成江,從江變成海,又從海變成大洋,或者從一顆卵變成雞,從雞變成鵝,從鵝變成豬,又從豬變成大象,你根本無法把這樣的想法掰回來,在曆史上還沒有先例。“他媽絕對是個瘋子。”王池深說。王池深在看見潘洹夫發出這樣一條朋友圈消息後,汗如雨下,敏銳並悲哀地意識到,自己在自由社會的日子已經屈指可數。他想把潘洹夫也殺了,為此還繪製草圖數張,對步驟進行設計。但最後他隻是利用假證搭乘高鐵,去了理論上能到達的最遠站點,在那裏隱姓埋名地生活。“然而這不過是自欺欺人。”後來王池深對民警說。
此後,幾乎是每三天一條,潘洹夫在朋友圈發出自己對“私刑”這一方式的思考:
一問:你決定對一個人采取私刑,依據的裁量標準是什麼?是國法(包括成文法和不成文法)、宗教的經文、《論語》、江湖規矩、行業規定,還是隻是你自己的“良知”與“理性”?
二問:你為什麼相信自己的“良知”和“理性”就是“良知”和“理性”?有誰(包括機構和人)為它背書?你有什麼證據證明它不是“一時的衝動”或者“泛濫
的獸性”?
三問:在實施私刑過程中,你如何做到隻懲罰罪犯,而不夾帶任何發泄獸性的私心?如果你自信能做到這種單純懲罰,你又如何確保你的同誌也會做到?如果別人質疑你是在發泄獸性,你能提供什麼證據證明你不是?
四問:你得問自己一個問題—你是在懲惡揚善,為恢複社會的公正秩序而努力,還是“狂熱於暴力和血腥本身”?如果答案是前者,你能“確保自己掌握好懲罰的度”嗎?能做到不偏不倚嗎?你具有這樣的專業背景和技術條件嗎?能充分訊問和詢問當事人嗎?能廣泛、深入地取證嗎?你會允許當事人聘請律師嗎?你允許他為自己辯護嗎?你能給他提供一個“看得見的訴訟程序”嗎?你為審判配備了陪審團嗎?你能把案子辦成鐵案嗎?
五問:如果無法從技術和程序上保證私刑的公平,你又怎麼能確信自己是在消除不公,而不是在製造新的不公呢?又怎能確信自己的行為是1-1=0,而不是1+1=2,也就是使原本隻是一份的錯變成兩份錯呢?
六問:如果你認為自己有權以自己的方式處置死者,那麼死者的兒子同樣也認為自己有權以自己的方式處死你。然後,你的兒子也認為自己有權以自己的方式處死死者的兒子。然後,死者的兒子的兒子也認為自己有權以自己的方式處死你的兒子。然後你的兒
子的兒子也認為自己有權以自己的方式處死死者的兒子的兒子。如此冤冤相報,世代為仇,人類如何看得見出路?你會認為你所據有的是絕對正義,死者的兒子所據有的就不是嗎?如果死者的兒子這麼幹了,你不支持你的兒子針對他也這麼幹嗎?他們不但和你一樣認為采取私刑是權利,簡直還認為是責任和義務。
七問:為什麼數個世紀以來沒有一個政府承認個人有私刑的權利?你不覺得現代社會之所以還在有序地運行,基礎之一就是我們每個人都在停止行使私刑的權利,將它讓渡給了集體嗎?這是基本的契約。我們中有誰敢動用這一封存的權利,都是對契約的淩駕和踐踏,都是對他人為社會默默付出的傷害。
八問:如果我們不能保護自己厭惡的人免受私刑之害,也就不能保護自己和親人免受同樣的傷害。一千個人有一千種“良知”和“理性”。我們麵對具體法律條文能夠自信地生活,麵對浮動、多變、那一千個人的“良知”和“理性”,卻隻能恐懼、擔憂,不再具備任何安全感。
九問:為什麼越是學曆高的人越是視私刑為洪水猛獸,而越是文化水平低、受教育少的人越是迷信和崇拜這古老的裁量方式?我們衡量一個人是否進入現代社會,其重要標誌不是他是否在使用肥皂、香水,而是他是否克服了私刑欲望。我們不能
葬送一代代先人為我們搭建好的文明大廈。
他繼續寫:我為自己感到羞恥。
他又引用約翰·多恩的詩句:
無論誰死了,
都是我的一部分在死去,
因為我包含在人類這個概念裏。
因此,
不要問喪鍾為誰而鳴,
喪鍾為你而鳴。
二〇一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二十三時五十分,在一陣強過一陣的焦慮感的催促下(據他自己說,就像是一陣又一陣的漣漪從手臂擴散到全身),他站起身,撥打110。一俟接通,他就說:“怎麼這麼久才接電話呢?我得報警,唐南生被殺了。”接電話的是名姑娘,因為飽受報假警、報假案之苦,她一邊說“請講”,一邊本能地提醒:“謊報警情可是要被行政拘留的。”
“我怎麼可能報假警呢?我知道唐南生老板被殺了。”潘洹夫說。
“你慢慢講,他被殺了?在哪兒被殺了?”
“我不確定是在哪兒被殺的,但我知道殺他的都有誰。”
於是,潘把那天聚議的時間、地點,以及參與人員的姓名,詳盡說出。其中一人叫孟禕,他強調“禕”是“示字旁加一個韋字”,而非人們常用來寫他名字的“一二三四”的“一”。“你們找這些人一個個問,不會問不出來的。”潘洹夫說。掛電話後,因為感到禁錮自身的道德束縛已解,他來到窗邊,看窗外正燃放的煙火,朝胸前不停揮動右拳,後來又撕去二〇一九年日曆的最
後一頁。在去公安局刑偵大隊錄口供時,他對民警說:“你不用保護我,你就跟他們說是我舉報的,我承擔得起。我的眼睛容不得任何沙粒,沙粒不取出來,我苟活何益?我若有一天為此事而死,也是死得光榮,死得其所。”
警方派出六隊人馬,將在紅烏的六名犯罪嫌疑人抓獲。另外三人有兩人火速回來投案,一人嚐試繼續逃亡,雖然戴了防塵風帽和口罩,並且壓低帽簷遮住眼睛,還是被外地警方很輕易地抓獲。他們一個個股栗欲墮,汗流浹背。其中一人在警方還沒有把他帶到訊問地點訊問前,就已把殺人經過完完全全、詳詳細細地倒出來,使得同夥沒有發揮之餘地。
二十
永修路三十八號住著一對進城做早餐生意的年輕夫妻以及一雙兒女。我對他們家有印象是因為他們房子麵街的牆體沒有裝窗子,露著兩個很大的洞口。他們買房時房子就是如此,他們可能還想把它出售。我們知道,一旦要賣房子了,花在房子上的裝修款就全打水漂了。不過我記得他們在永修路住下至少也有七八年。在這七八年裏,他們那發育很早、身材瘦長,同時臉色酡紅的女兒,似乎從未停下奔跑的腳步。她整天和弟弟在馬路和場基上,像狂蜂一樣按“8”字形的軌跡追逐。總是她在前邊跑,身量隻有她一半的弟弟在後邊追。總是她打他一下,或者
隻是做出打的手勢,他就像感應機器人一樣埋頭追起來。我們在她的奔跑裏看出真切的慌張(啊,她弟弟簡直要吃了她),然後在意識到將對方落下太遠後,又原地蹬跳,等待他接近。有時,她就是端一碗粥在門外吃,雙腿也在持續不斷地踏步。她的媽媽總是對那些被她衝撞得七零八亂的鄰居說:“唉,我真巴不得她被汽車撞死!”
我忘記她是叫張霞還是張麗。
我問母親,母親在電話那頭說:“我本來是知道的,要死唄,你這一問,我一下子記不起來了。”這名不知道是叫霞還是叫麗的姑娘,在她倒了大黴的這天上午,從永修路西頭的環島,鉚足勁朝東邊跑。她在來往奔行有如相向移動的“撞岩”的車輛的夾縫中穿行,反超了一輛無聲無息奔馳的電動三輪車。後來她跑向路邊。她撥開幾乎是刺向她的枝梢,以跨欄姿勢飛過數個中心積水的沙堆。有一次她提前伸出並攏的雙手,在它們接觸到共享單車座墊的同時,一推坐墊,將自己雙腿擺到空中,從一側翻越過去。人們看見奔跑的她臉上有兩團小肉在上下晃動,辮子在腦後一蹦一跳。她張大嘴,像飛機將橫幅拉出來並展開在空中那樣,將要說的話扔向身後。“來啦,公安局的來啦!”她喊。她躲開一切危險,卻幾乎是在最平安的地方,像是被巨大的磁力吸附那樣,撲向一
輛從巷口緩緩駛出的小客車的側麵。“兀哪裏叫作行駛呢,比烏龜爬行還慢。”司機逐一向人解釋。有幾人目擊,不過他們婉拒司機要他們作證的懇求。他們都看見是她張大四肢,飛到車身去。她鼻子被撞平,一隻眼睛又青又紫,難以睜開,一隻手脫臼。有人怕她窒息,說要把她舌頭拉直。司機就著自己的車,把她送往醫院。
在她報信之後一刻鍾左右,一輛輪胎有微波爐那麼粗的特警防爆車、一輛福特福克斯警用轎車、三輛瑞風警用麵包車、一輛法醫用車、兩輛施工車、兩輛裝滿工人的大三輪車以及一台挖掘機,帶著一股巡遊或接受檢閱的凝重,依次開進永修路,直到來到我們家附近才停下。一批輔警提著錐筒下來,以那棵看起來又長大不少的傘狀的樹為中心,設置一個麵積大於一百四十平方米的警戒區。十五名警察、輔警背著雙手,站在警戒區外沿。我在微信朋友圈和一些群裏看見有超過三十人發布視頻。有些人是站在人群外拍,他們高舉雙手,使鏡頭越過擠擠挨挨的前人。有些人是通過自家二樓的窗戶往下拍。有一人是透過屋頂麻將房的窗子往下拍的,畫麵中出現自動洗牌的聲音以及挖掘機那高舉到空中的橙色長臂,不過後來證明這機器沒發揮什麼作用(也許它起的唯一作用是為不停趕來的圍觀者提供一個指路明
燈)。拍攝者一邊拍一邊壓低聲量介紹,他們說的話以及采用的誇張語氣幾乎一樣:“快滴昂喏(快點喏),嗯搭都來殼哦喏(你們都來看喏),唐老板個屍要挖去來哦(唐老板的屍要挖出來哦)。”這些視頻的碎片,組成一個全方位、多層次的整體,使我對這件就發生在我們家門前的事有了充分的了解。這一天,天氣陰沉,根本找不到太陽在哪。建築物像浸在乳白色湖麵的座座島嶼或停泊的船隻。不過,近處的能見度又出奇的好。每個出現在鏡頭裏的人都像被特意摳過圖,留下發亮的輪廓線。這其中包括長著卷毛的棕色小狗,鏡頭纖毫可辨地拍下它四條腿先後落向地麵那勤勉而歡快的過程。因為寒冷,人們在鏡頭裏咧開嘴,牙齒打戰,搓手,或者將手插在袖子裏。警戒區外的警察普遍穿著帶毛領的警服。如果有人嚐試往前跨上一步,他們就會將早已準備好的話說出來:“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一名似乎是帶隊者的警督拿起話筒大聲說:“肅靜,肅靜!”他這樣喊並無必要,因為人聲哪怕是異常嘈雜,也不會影響挖掘那有條不紊的進度。不過警告還是起了作用。在往地底下推進的電鎬停止工作時,現場隻是傳來一些咳嗽聲以及像是有很多老鼠在棉花地裏穿行的窸窣聲。那是人們默默往前擠時羽絨服擦來擦去的聲音
。圍觀的人很多踮著腳,也有人踩在磚頭或找來的凳子上。人一共圍了七層。在人民北路和永修路上,不時還有新聽到消息的人騎電瓶車趕來。最裏一圈的人獲得觀察的最佳視角,他們非常珍惜得來不易的機會,像抗洪救險的官兵那樣,表情堅毅,組成一道堅不可摧的人牆。有一些賣水果、零食的在附近轉悠,有人因此在這裏吃上熱乎乎的水豆腐。
在三台電鎬的擊蕩之下,一塊有我們家客廳那麼大的地麵—它就像一塊打著黑色補丁的鴿灰色地毯—被分割為一塊塊碎片。紅色的土基顯現出來,四五名工人上前,高舉鋤頭挖掘。鋤刃挖進去後,他們借勢扒拉一下,以使泥土變得更加鬆軟。一會兒,他們暫時撤下,頂上來四五名持鐵鍬的工人,後者用腳踩住鍬肩,使鍬頭沒入地麵,然後把這一鐵鍬的泥土鏟出來,拋向一邊。那棵長勢喜人的傘狀的樹,被刨了出來。它被抬到三輪車上時,根部還緊緊抓著大量的泥土。考慮到挖出來的礫石及泥土可能含有證據,警方鋪開聚乙烯彩條布將它們蓋住。在今冬的第二場雪像撕碎的紙片從天空晃晃悠悠飄下來時,從現場傳來消息。一名啞巴工人把鐵鍬往地上一插,指著某塊地方向警察示意。“啊吧,啊吧。”他這樣發音時看不出來有多激動,也看不出來有多不激動。警察循著啞巴堅定的
食指所指的方向看過去,發現泥土裏伸出了一根像是胡蘿卜的手指。今後的挖掘工作改由法醫及其學徒進行。幾乎在人群想朝前擠上一步的同時,執勤的警察往外邁出一步,擴大警戒範圍。法醫對著現場拍照,然後和學徒推測出屍體在泥土中的位置,用石灰標記出。石灰線以外的仍用鋤頭挖掘,石灰線以內的則用小平鏟來鏟。一會兒,死者的胳膊顯露出來。一會兒是鼓隆的肚皮。隨著屍體暴露得越來越多,空氣中開始彌漫一股驚人的臭氣。就是一萬籃的臭雞蛋、一萬對死鳥、一萬擔廚餘垃圾外加一萬缸糞便,也比不上如今人們正經曆的,這股像蘑菇雲一樣向外擴散,並且其威力並不隨著擴散而減弱的臭氣。長著灰羽的麻雀從天空筆直掉下來。一些自豪能挺過嚴寒的花朵開始發皺,自枝條掉落。人們普遍頭暈腦漲,眼睛翻白。有的人還沒來得及跑到溝邊,就已開始嘔吐。有的一邊嘔吐一邊翻滾自個兒,這也是奇觀吧。警察都戴上口罩。事後,我的母親在我的姐姐、妹妹協助下,給家裏每個地方打上消毒液,用毛巾擦,用水清洗,又噴上芳香噴霧。麵街的窗簾也全部撤換。過去我母親總是不舍得扔這個不舍得扔那個,這次都被我姐姐和妹妹隨手一扔,就扔了。她沒有半點異議。屍體完整顯現出來後,法醫和學徒用毛刷細心
刮走上麵的泥土,好像在清理一件工藝品。“唉,那模樣實在嚇人,說起來也使人不寒而栗。”唐南生的腹部挺得差不多有我們吃飯的桌子那麼高。全身漆黑、肥腫,像“熟得裂開了表皮”的烤紅薯。可能是光線的原因,在另外一段視頻裏,屍體的顏色又和葡萄一樣紫。看起來他就像一隻酒足飯飽的青蛙,正張開四肢躺在地上曬太陽。有人說他雙臂之所以張得這麼開,是因為生前雙肘被用反關節技術掰斷。一名學徒用竹竿挑落纏在他腳踝上的帶蕾絲邊的絲綢三角內褲,另一名學徒張開塑料袋袋口,讓這條沾滿泥土的內褲落進去。唐南生的男性標誌物被剪掉,如今塞在他的嘴裏,鼓鼓囊囊的。就像普魯斯特形容喬托壁畫《七惡質》之“貪欲(嫉妒)”一樣:“為了把蛇含進嘴裏,她的麵部的肌肉全都鼓起來了,就像小孩兒吹氣球一樣。”唐南生生前曾對一些性服務者說,他平生最大願望是死,第二大願望是能親吻到契弟,如今有人打包滿足他了。唐頭頂那綹寶貴的頭發、一對吊梢眉以及還算濃密的花白胡子全被拔光,飽滿的額頭上留著邊緣整齊的小洞,都可以通過這些小洞猜到砸下去的石頭的大小。他的頸部留下多處被撕扯的傷口和斑紋。法醫在泥土裏找到鋼絲鉗,應該有人用鋼絲鉗擰住他頸部的皮膚,旋轉幾圈,然後
扯斷。法醫在泥土中還發現大量發暗的血跡以及一隻拉鎖式透明塑料袋,袋子裏保存著一張材料紙,寫著:
有天為證!
神龍見
可、軍
口、疋
慢、快
one Dream
Song'''' song
金中颯
東東東
孫權拜將
己亥年癸酉月癸醜日月圓之夜
這就是那九位自認為是“義士”的人所留的代號。他們既不想直接泄露姓名,又不想讓報複變成徹底的匿名行動,從而削弱報複的快感。他們的簽名力透紙背,看得出他們對此還是蠻感過癮的。根據王池深、孟禕等九人供述,他們以自來水公司名義聘請三名異地農民工,對永修路上破裂水管進行更換,然後,又支付人民幣九千元整,請三人在唐南生經過時將之擊昏。事發時間是二〇一九年九月十三日晚八時許,在唐被擊昏後,王池深一方派遣三人接替民工,在洞穴內對唐進行處理。這樣的處理據說包括對著奄奄一息的受害者宣讀一份長達六頁的判決書。處理完畢後三位民工返回,對屍體進行掩埋。我們永修路很多人都記得這三位民工,特別是那年輕的小夥子,他寬厚的雙肩似乎能生出無窮的力量,為人也伶俐,臉上神采奕奕。相比之下,另兩位顯得死氣沉沉。可是一切記憶止步於此,誰也記不清他們具體長什麼樣子。在生活中,誰會花心思去記憶一名加油工、一名送水員、一名清潔
工的樣子呢,我們隻要通過他們所穿的製服知道他們是幹什麼的就行了。這使我想起博爾赫斯所熱愛的作家G.K.切斯特頓,他寫過一篇名為《隱身人》的小說,說並不是沒有人進入發生謀殺的房子,而是進入房子的那個人—郵差—被人們從心理上視而不見。
等到唐的屍體被挖出來時,我的很多街坊都在拍腦袋,說:“嘿!我怎麼就想不到呢?就埋在我眼皮底下。”他們因此記起兩名實習警官來到這裏,千百次地問他們:“在路麵上可曾發現什麼異常?”
他們的眼睛千百次地掃向那被填平後又澆過柏油的地方,就是想不到屍體埋在下麵。我相信有讀者在把這篇小說看到一半時,就知道謎底是什麼了。我自豪於自己有不少這樣感覺敏銳的讀者。不過今天所寫的這篇小說,更多的意圖是讓讀者看見生活的某一塊或者某一麵。生活滾滾向前,我們在其中浮沉,我掃描出其中一段。大意就是這樣。
現在科技多發達,高承勇、勞榮枝以及韓國著名電影《殺人回憶》的凶手原型,均被查出。那三位民工被捕獲應該也是遲早的事。
有一些人為唐南生的死鼓掌、放爆竹,更多的人則是哭泣。有人燒紙錢祭奠他,祭奠時告訴死者,就在二〇一九年十一月下旬,在唐先生您故去兩個月之後,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國家積極應對人口老齡
化中長期規劃》,從五個方麵部署了應對人口老齡化的具體工作任務。這五條—特別是第三條:打造高質量的養老服務和產品供給體係—仿佛是在重複唐先生您的說法。唐先生您要麼用自己超人的智慧預見到一切,要麼能力通天,在《規劃》還處於起草階段就接觸到它。真可謂天不假年,天不假年哪。如果不是王池深那幾個庸俗之人多事,唐先生您現在都已帶領更江南集團上市,這會兒準在納斯達克敲鍾了。嗚呼哀哉,嗚呼哀哉啊!
為起屍而新挖的大坑,過了很久才填上,仍舊填補上柏油。僅僅為著辟邪,我的母親用鐵絲和篾條,將二樓冰冷的窗台改造為一座小的花圃。一開始她隻是去市場買回盆栽,後來試著自己培育、種植一些。從此這裏擠滿鵝黃色、桃紅色、紫色、白色、藍色,像是“打開了它們的錢包”的花朵。很多人路過時駐足,向我親愛的母親致敬。街坊們模仿了這種做法。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市區到處出現這樣漂亮的窗台。要不是城管及時出麵阻止,在窗台種花就會成為我們紅烏往下延續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的美好習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