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卷一 山河倒轉幹坤易

前塵

曾經,蕭宸對「痛楚」二字最深的記憶,來自於六歲那年的那盤桂花糕。

那盤桂花糕,帶給他的不僅是持續了三天三夜之久、彷彿有無數把刀子在咽喉肚腹裏割劃翻攪的痛,還有此後十一年間時不時便要來上一回的高熱,以及再也禁不起些許疲憊的病弱軀體。因為那盤桂花糕,身為嫡長子的他,從父皇寄予厚望的麟兒淪為了隻有靠諸般藥物將養著才能活下去的病秧子。縱然父皇對他的疼愛眷寵隻有更深,望著他的眼神卻隻剩下了憐惜與歉疚,再沒有他六歲前的那種殷殷寄盼與期待。

眼看兄弟們一個接一個開始讀書習武、茁壯成才,他不是沒有過羨艷、不是沒有過失落。尤其十二歲那年、僅比他大了半歲的大哥都已在父皇的令下開始接觸政事、入朝辦差,他卻依舊出不了門、見不了風,心底的不甘、無措跟茫然,更幾乎要將他淹沒。

蕭宸不是不想努力,也確實試著努力過;可當多花了一個時辰讀書、代價便是五天的昏睡與高熱後,他的滿腔抱負與誌氣,最終也被眼前的現實生生磨了盡、澆了熄。

──更別說是他從昏迷中醒轉後最先望見的、父皇泛著血絲的雙眼,和幾乎稱得上蓬頭垢麵的儀容了。

看著從小將他放在手掌心上嗬護疼愛的父皇痛心難受、自責懊悔的樣子,蕭宸縱有滿腔不甘,也終究沒法再不管不顧地恣意妄為下去。

他隻能學著認命、學著接受。

能夠放寬心就放寬心;放不寬就自我說服。他告訴自己「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縱然失卻了父皇寄托在他的名字裏的期望,卻收穫了帝王家難得的親情。他用手足們的兄友弟恭、姨母的關懷備至,和父皇的萬千寵愛來說服自己「沒什麼好不甘的」……直到連他自己,都將這些話當了真。

然而,這世上的事,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終究真不了。

在他因故擺脫了纏綿多年的病痛後,這一派「和睦溫情」的假象,終究以最最殘酷的方式在他眼前揭了破。

感受著從鼻腔、咽喉到胸腹的灼燙幹渴,和自汙血幹涸的十指與筋骨寸斷的四肢不斷傳來的陣陣鑽心痛楚,蕭宸曾經以為「痛入骨髓」不過是一種誇飾又或譬喻,卻直至此刻,方知這世上真真是有這樣深入骨髓、讓人恨不得一死了之的疼。

但四肢俱廢、下巴也被人卸了去的他,連咬舌自盡以求個痛快,都無法如願。

現下的他唯一能做的,也僅是努力忍受著痛楚,在束縛、支撐他身軀的木樁上繼續苟延殘喘而已。

看著兩裏之外氣勢森然、行容嚴整的軍陣、半空中飄揚的玄朱旗幟,和那個被拱衛在重重隊列中央的、模糊卻熟悉的身影,蕭宸隻覺一股酸楚委屈驟然湧上胸臆直衝鼻間,幹裂發紅的眼角,亦隨之淌出了兩道怵目驚心的血淚。

「父皇……」

因幹渴而嘶啞微弱的嗓音,艱澀得連這樣簡單的兩個字都難以辨明……「宸兒……好疼呀……」

脫口的,是昔日病痛發作時總會賴在父皇懷裏撒嬌乞憐之語;但且不說那字字句句都模糊得僅像是毫無意義的艱難呻吟,單單他正作為人質立於北雁軍前的事實,就已無了得著回應的可能。

回想起這趟出外前,父皇帶著擔憂與不捨、但同樣寫滿了無奈和縱容的目光,和遇襲之時、那些奉父皇之命拚死護衛他的精銳侍衛,蕭宸從沒有一刻這樣痛恨自己的天真和愚昧,卻偏偏連一死以明誌都難以做到,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北雁方麵遣使入了他大昭軍中,將他當成了要脅的籌碼展開了談判。

而便無需親臨現場,蕭宸也很清楚這場談判結果會是什麼。

父皇是他的父皇,更是二十年來一手力挽狂瀾、令一度瀕臨傾覆的大昭得以重振的中興之主,又如何能因一己之私斷送大昭的疆土?

即使從未真正學習、接觸過軍政之事,長期待在父皇身邊耳濡目染的他,也很清楚接下來的發展會是什麼。

縱然心底仍有著微弱的聲音不斷呼求著拯救、渴望著能夠活下去,但於蕭宸而言,此刻更為鮮明的情緒,卻是解脫。

──比起成為父皇的負累、危害大昭江山的罪人,他,寧可選擇一死。

隻可惜……他好不容易恢復了健康,卻已再沒有機會於父皇麵前盡孝了。

望著前方軍陣中驀然竄出的一隊騎兵,蕭宸依戀的目光凝注在那漸行漸近的身影之上,便是清楚閉目待死或能更顯決然,也終究仍沒捨得閉上眼睛。

直到箭矢破空的呼嘯響起;一陣莫可能擋的強勁力道,挾帶著鮮明的劇痛隨之洞穿了他的心口。

聽著週遭此起彼落的驚呼聲,失去意識的前一刻,蕭宸看著猶自顫動不已的箭矢尾端熟悉的紫色雀翎,縱使明知徒勞,卻仍是艱難地輕啟雙唇,無聲地吐露了最後的別語──

父皇……

宸兒……不孝……

* * *

早在落入北雁人手中的那一刻,蕭宸對於自己的結局,就已多少有了預期。

所以盡管射出那一箭的是他最親近也最敬愛的父皇,少年皇子的心底,也沒有絲毫的怨憤。

縱然對這樣的一生滿懷不甘和懊悔,但比起死在北雁人刀下,能讓父皇親手了結他的性命,對此前飽受折磨的蕭宸而言,仍無異於莫大的恩賜。

而事實也的確如此。

他的父皇──大昭第七代君主蕭琰箭術通神,僅僅一箭便洞穿了他的心口,用最幹脆的方式了斷了他的痛苦。但蕭宸無論如何也不曾想到的是:他本已隨那一箭徹底消散的意識,卻又在一片蒙昧中重新聚了起,像是在回應他死前強烈的依戀與思念那般,讓他化作魂靈來到了已回歸中軍大營的父皇身畔。

從他離宮出外、到死於陣前,之間雖迭經波折,實則卻不過短短半年光景。然而,當擺脫了肉體桎梏的他終得以魂靈之姿「看」清心心唸唸的父皇時,卻赫然發現記憶裏正當春秋鼎盛的俊偉麵龐已然露出了幾分顯而易見的老態;理應漆黑如墨的髮絲,亦已於兩鬢處染上了點點霜白。

僅僅半年不見,未及不惑、又一向調養得宜的父皇,竟已蒼老若斯!

意識到可能的原因為何,蕭宸隻覺魂靈一慟,難以言說的哀戚與自責隨之湧上,讓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跪在了帝王身前,頭顱一低就想靠上父皇腿間、一如舊時那般承歡膝下以為安撫──

可換來的,卻是他的腦袋瓜子虛不著處地徑直穿過了父皇肉身的可悲現實。

即便魂靈未散、意識仍在,如今的他,也不過是一縷見不到、摸不著的幽魂罷了。無論心中有再多的自責、懊惱和悔恨,都已無了彌補償還的可能。

望著帝王沉著俊偉的麵龐之上籠罩著鬱氣的眉眼、和身側兩隻青筋賁張的拳頭,蕭宸猶自不死心地嚐試著探手撫平,卻隻是一次又一次地看著自己的魂體穿過父皇的身軀,而連分毫波瀾都不曾驚起。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讓少年蒼白的魂靈一時心痛如絞,卻終究隻能在無數次的徒勞後選擇了罷手。

他從來不想認命,卻不論生前亦或死後,都不得不屈服在命運的作弄之下。

──這一刻,蕭宸甚至是有些恨的……對於那冥冥之中留存住他魂靈的力量。

如果看得再多都無法幹涉、更無力改變,讓他魂靈重聚、意識復甦的意義又是什麼?

他已經累積了半生的認命與不甘,好不容易一死得了解脫,為何卻連死後都不得安寧?

但縱有再多的質問與怨憤,他能做的,也僅僅是徒勞無用的宣洩罷了。

到頭來,他仍舊隻能強迫自己收拾心緒,看著父皇強忍哀慟於中軍坐鎮指揮,運籌帷幄之中、將來犯的北雁精兵一點一點逼入了絕境。

──這場填進了蕭宸性命的仗,並沒有持續太久。

尋釁起事的雖是北雁,大昭方麵卻遠沒有表麵上那樣被動。

事實上,自十八年前驅逐北雁克復全境以來,蕭琰雖致力於讓久經兵禍的百姓休養生息,對這個北方強鄰的防備卻從未輕忽。更甚者,這個雄才大略的七世國主心底,其實一直期待著這一仗的到來。

蕭琰明白,要想讓大昭國祚綿延、長治久安,就必須將這個曾一度佔據了大昭近半國土的強鄰徹底打疼打殘,所以十八年來一直養精蓄銳、厲兵秣馬,就為了能在時機到來之際打出漂漂亮亮的一仗,徹底根絕這個名為「北雁」的隱患。

但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的是:他籌謀多年的這一場仗,卻成了某些人借刀殺人的利器,趁著他忙於軍務無暇分心的當兒設計套住了他的宸兒,一環扣一環地,生生將他最為疼愛也最為愧對的嬌兒折進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