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2 / 3)

大敵當前,肩負了家國重擔的蕭琰縱然心如刀絞,也無法不管不顧地循私退讓、甚或冒險令己方精銳前去營救旁人眼裏徒有皇子身份卻不堪重任的愛兒。

便以帝王之尊,他唯一能循己意任性而為的,也就隻有率騎親至北雁陣前,親手了結愛兒性命而已。

帝王大義滅親陣前殺子,既穩定了軍心、也激起了某種同仇敵愾的哀兵之勢。蕭琰於中軍親身督陣,讓前線的一條條軍報和腦中對軍勢戰況的諸般推演佔據他全副心神,強迫自己不去回想指腹殘留的弓弦觸感……和箭矢入體的那一刻,淪於敵陣、卻亡於生父之手的愛子臉上的表情。

蕭琰承位,靠的本就是當年在危急存亡之際力挽狂瀾的赫赫軍功。縱然即位多年、久未親臨戰陣,於行軍佈陣之道卻未有半點生疏。挾帶著難以言說的鬱憤之氣,他於中軍指揮著氣勢正勝的大昭軍隊連番包抄圍剿,終於在一個日夜後迎來了北雁大軍的徹底潰敗。

見勝勢已然底定,蕭琰遂傳令前軍、命鏖戰多時的先鋒部隊就地駐紮休息,並另遣此前消耗最少的後軍領銜追擊。直到敵將受縛的消息傳來,他才在鳴金收兵的同時、向中軍下達了那個讓他椎心泣血的指令──

「命中軍打掃戰場,務要尋回……宸兒的遺骸。」

最後的五個字,是君王緊咬著牙,一字一頓、萬般艱澀地由唇間擠出的。

縱已竭力壓抑隱忍,蕭琰的嗓音卻仍不可免地有了幾分震顫;短暫的停頓之間,亦難以自禁地洩出了些許無從掩飾的哽咽。

看著收穫了一場大勝卻依舊難抑哀容的帝君,諸將麵麵相覷,卻終究還是克盡本份地領命出外,將痛失愛子的蕭琰獨身留在了帳中。

──而蕭宸的魂靈,就這麼滿麵哀戚地在旁觀看著一切。

他看著書案後長身靜立的帝王微微顫抖著長出了口氣;看著男人無比艱難地闔上了那雙凝沉如淵的眼眸……盡管蕭琰週身威儀如舊、直至此刻都未有分毫失態,但以蕭宸對父皇的熟悉,又怎會看不出眼前的男人究竟是耗了多大的氣力,才得以壓抑下自身洶湧翻騰的心緒?

但他卻寧可父皇暫時舍下身為帝王的矜持縱情宣洩出滿腔悲痛,也不願見著對方壓抑隱忍至斯。尤其想到自個兒的屍首至今仍遺落在外,不論尋得著尋不著、對將他視若珍寶的父皇都是極大的打擊,一天之前還在慶幸於自己能借父皇之手得著解脫的少年皇子更是痛悔至極,隻恨不得時光倒轉、回到半年之前阻止自個兒做出離宮出遊的愚蠢決定。

可他終究什麼也沒能做到、什麼也沒能改變。

──失去了肉體的他,連男人因強抑哀慟顫慄不休的肩背都無法觸及,更遑論進一步的安慰?

而他的父皇,明明是這天底下最為尊貴的存在,此刻卻隻能微微顫抖著於書案前閉目而立,猶如大理寺堂前等候宣判的人犯一般靜待著中軍方麵傳回的消息。

這一等,就是一個時辰的光景。

一個時辰後,主持搜索的將領才終於入賬稟報,道清理戰場的中軍將士在北雁遺留的中軍營賬附近發現了疑似蕭宸的遺骸。

──之所以說是「疑似」,是因為尋獲的僅僅是血肉模糊的部分屍塊,若非少年自幼體弱、身量纖細,殘軀又帶著明顯刑求過的痕跡,負責清理戰場的士兵也不會將遺骸的主人往那位少年皇子的身上猜。

聽到這個消息時,蕭琰便已竭力隱忍,整個人卻仍控製不住地一陣踉蹌;而出手相扶的蕭宸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父皇前傾的身軀就這麼穿過自己徒勞無功的魂靈向前傾倒,直至抬手撐上桌案,才勉強支持住了搖搖欲墜的軀體。

帝王過於劇烈的反應讓那名將領駭了一跳,有心請陛下務以龍體為重稍事休息,卻給蕭琰眼泛血絲、音聲暗啞的一句「繼續找」逼出了大帳……如此這般,直到小半個時辰過後,那名將領才帶著一個沾染著血汙的包袱神色鐵青地重入營賬,隨即雙膝落地、在帝王案前戰戰兢兢地將所持的物事雙手奉了上。

此情、此景,便無需對方明言,帳中一人一魂也能猜得出包袱裏裝的究竟是什麼。

可不論方寸大亂的少年皇子如何張口叫喚又或橫身架擋,都沒能阻止他的父皇顫抖著繞至案前解開包袱、低頭看向了裏頭盛裝的物事──

那是他的頭顱。

蕭宸重聚魂靈恢復意識時便已來到了父皇身畔,故還是直到此刻,才「有幸」見著了自己的部分遺骸。

──許是經過了簡單的清理,記憶裏因刑求和日曬而糾結幹荒的髮絲如今已被梳理得齊整,臉上也沒有絲毫土灰或血汙;可那烏黑的眼圈、凹陷的麵頰,和那雙幹荒迸裂的唇瓣,卻仍再清楚不過地昭示了他死前曾禁受過的苦痛。

但此刻的蕭宸,卻已無暇去在意心底因此萌生的淡淡別扭感了。

因為父皇俊偉的麵龐上靜靜淌下的兩道熱淚。

看著未曾瞑目的愛子一張清美端秀的容顏被折磨得徹底脫了形,神情間卻沒有絲毫怨憤;回想起北雁陣前、瘦骨嶙峋的少年渾身血汙地被綁縛在木柱之上,卻仍舊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依戀地直直望著自己的景象,蕭琰顫抖著雙手捧起愛子遺骸,滿腔的悲痛至此潰決,讓他終是再難壓抑地仰天嘶吼,懷抱著那顆至死都寫著孺慕的頭顱慟哭出了聲。

可父皇終得宣洩出滿腔哀痛的事實,卻不僅沒讓一旁看著的蕭宸就此放下心來,反倒還陷入了更深的惶恐無措之中。

──那名雙手奉上少年頭顱的將領,亦同。

因為君王頂上轉眼成白的青絲。

僅僅一瞬而已。

僅僅一瞬的光景,他那春秋鼎盛、未及不惑的父皇,便已在難抑悲痛的哀哭聲中徹底白了頭。

「宸兒……」

「朕的宸兒……」

『父皇……父皇……』

『不要難過、不要難過,父皇……都是宸兒不好……』

『是宸兒不該如此天真、不該如此任性,是宸兒咎由自取,才會落到了如此境地……』

看著頃刻間彷彿老了二十歲的父皇,蕭宸心下痛悔哀淒;卻不論如何安慰傾訴,都無法給予他至親至愛的父皇半點安慰。

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記憶裏偉若天神的父皇因他的死而一夕白頭,更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雙凝沉如淵的眼眸在至深的哀痛之中,一點一點染上交雜著瘋狂的絲絲恨意……

──這場睽違了十八年的戰爭,讓大昭上下如願將多年來威脅北疆的強鄰打了個半殘;但理當大肆慶祝的勝利,卻因蕭宸的死與背後潛藏的陰謀而籠上了厚重的陰霾。

蕭宸是元後嫡子、實實在在嫡長正朔,誕生之初便曾得蕭琰「此子乃吾之麟兒」的贊語,雖因六歲時的那盤桂花糕而不得不絕了繼承大位的念想,卻仍改變不了他在諸皇子中相對尊貴的身份。尤其蕭宸雖傷了身子,作為帝王掌中寶、心頭肉的地位卻是十數年如一日,真真當得上「聖寵不衰」四字,旁人縱然心下不屑,明麵上對他也是絕不敢有半分輕慢的。

也正是因著如此,一年前蕭宸病癒的消息傳出之時,整個朝堂都有了不小的震盪。若非這位少年皇子多年來纏綿病榻、在政務上全無建樹可言,隻怕某些自詡簡在帝心的忠臣,早就具表上書請封太子了。

但這位深得帝心的元後嫡子,卻在離宮出遊時遭人擄掠,最後以人質的身份於北雁陣前被君王親手射殺。

以蕭宸的敏感身份,就是受個風寒都可能扯出無數陰謀算計,更何況是這種明顯透著蹊蹺的殺局?也因此,聽說蕭琰因愛子亡故一夕白頭之後,不論前朝後宮都心下惴惴,生怕被帝王的雷霆之怒所殃及。

可誰也沒想到的是:班師回朝後,蕭琰於朝會上所出的第一個旨意並不是徹查愛子輾轉淪於敵手的真相,而是欲追封蕭宸為太子、責令禮部擬定謚號與相關儀製。

人死為大,蕭宸又是元後嫡子,死後追封個太子本也無可厚非。但蕭琰未經朝議便直接下旨追封愛子,其後又數度駁回「哀」、「悼」等禮部擬定的中平之謚,以「故太子溫良謙恭、敦睦篤孝,其質如珪璋,當尊殊號以昭有德」為由,責令禮部加以美謚……蕭琰即位二十載,向來以英明睿智、虛懷納諫的形象示人,如此專斷獨行之舉尚是頭一遭,雖幹涉的僅僅是愛子死後的虛名,卻仍因此於朝堂間掀起了一陣軒然大波。

有人以為人死已矣,令其得享哀榮,未嚐不是告慰生者──此處尤指蕭琰──的一種方式,雖覺君王的專斷有所不妥,但「其情可憫」;有人卻抓住了蕭宸一度淪為人質的汙點,言其於社稷無功有過,平謚便已足夠哀憫,緣何能顛倒是非尊以上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