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餘下的奏折取了送到紫宸殿來。今晚不去禦書房了。」
「奴婢遵旨。」
曹允天天跟在帝王身邊,對這父子二人之間的親暱早已司空見慣,領命之後當即倒退著出了寢殿,帶著隨侍的幾名小黃門往禦書房去了。
也在此間,蕭琰已然抱著次子來到桌邊入座,點點頭示意門邊侍候的菡萏傳膳。
蕭琰長於亂時、又有許多年是在軍伍中度過的,打即位之初便已下旨減了宮中諸般用度份例,於膳食上也要求禦膳房重擬食單,一些特別鋪張浪費──像是一條魚隻取某個部位入菜──的菜色非國宴不可做;日常則取六六大順、不論帝王後妃均四菜一湯一甜品即可。
因康平之亂在前,頗經流離淪亡之苦的宗室大臣們雖覺這種作法有損皇室威儀,卻也沒有太大的反彈。尤其此前盛京失陷,許多宮室建築都受到了相當程度的破壞,修復起來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這才讓蕭琰的撙節之舉得以無風無浪地推行下去。
蕭琰對食物的要求一向簡單,如今跟著次子一道用膳,自也讓人以次子的需要為主──孫醫令雖仍舊沒能尋出解毒之法,相應的治療卻從未停下。除了藥和每兩日一次的針灸之外,他也會同太醫院裏精擅食補者為蕭宸擬出了一些能夠補元益氣的溫和藥膳。因著這類溫補方子常人吃了也是有益無害,蕭琰便也跟著一道用了,倒省下了膳房另外準備的功夫。
當然,他會有此決定,節儉隻是諸般原由中最末的一項;真正佔大頭的,還是出於他對次子的疼愛和憐惜。
藥膳藥膳,不論做得再怎麼美味、選用的食材再怎麼相得益彰,吃起來還是難免有些藥味在……而宸兒已經照三餐喝藥了,三餐又都帶著藥味,那些糕點甜品也因醫囑而不能多用,至多隻能含個山楂片而已,對一個才六歲的孩子自然是極大的折磨。
盡管宸兒從未抱怨。
蕭琰本就將這個兒子當成了掌中寶、心頭肉一般疼著護著,如今出了事,那疼寵的程度自然又更翻了一番,真真是到了「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的地步。尤其每每見著宸兒,迎來的都是這孩子發自心底的孺慕和依戀,而全無半點哭鬧怨怪,更讓心中有愧的他對這個孩子越發上心,索性便陪著宸兒一道用藥膳,也算是另一種形式的同甘「共苦」了。
有他做「榜樣」,宸兒就是再怎麼討厭藥味,想來也會努力適應才是;而膳房那邊,因著所上的膳食也會入到帝王之口,在烹調上自然也會更盡心一些。
當然,必要的試毒過程也是不會少的。
饒是如今的紫宸殿已被整肅得如鐵桶一般滴水不漏,蕭琰還是在芙蕖和菡萏布菜試毒完後,才將今晚作為主食的藥粥盛給了身旁的愛兒。
「來……小心燙。」
「謝父皇。」
蕭宸親暱卻不失禮數地接過了蕭琰遞來的碗,卻沒有急著馬上用。直至見著父皇動筷,他才也跟著挖了勺粥,鼓著腮幫子認真地吹涼後方送入了口中。
而這一連串動作,自也一絲不落地全入了一旁始終關注著愛兒的帝王眼裏。
或許是人小的緣故,盡管蕭宸的一舉一動都是最標準的皇家禮儀,在幾位兄弟裏也是出類拔萃的,可在蕭琰看來,比起「貴氣」、「端莊」、「優雅」之類的詞彙,還是簡單的「可愛」二字更能體現出他此刻的心境。無奈眼下正是用膳的時候,即使身旁的次子可愛得讓他直想摟進懷裏好生搓揉磨蹭一番,蕭琰也隻能逼著自己暫時按下,然後邊用膳邊覷著機會給宸兒擦擦臉上偶爾沾上的汙漬而已。
蕭宸雖仍記掛著要同父皇說一說托夢和功法之事,但想著用飯時週遭侍候的人多,保不齊會生出什麼枝節來,又頗為享受此刻被父皇百般嗬護疼寵的感覺──當然他也不忘投桃報李地給父皇夾幾筷子父皇喜歡的菜餚──便也專心用完了膳;直到小小瓷碗裏的甜品已被他用得一滴不剩,還有些意猶未盡的蕭宸才放下了調羹,讓一旁侍候的宮人將碗碟收拾妥當。
本來按著父子倆往日的習慣,用完膳後往往還會一起到外邊散步幾圈;可如今的蕭宸受不得寒,蕭琰便也隻能退而求其次,帶著次子在殿裏走幾圈了。
蕭宸人小步伐小,雖不像兩三歲的孩子那樣步伐不穩,但像這樣給人牽著,步伐要想穩當,仍需得一旁牽著他的大人多多配合。蕭琰身量高挑挺拔,像這般親身帶著愛兒,少不得得放緩腳步彎下腰來。可君王對此不僅半點不以為忤,還挺享受這種掌中牢牢握著愛兒小手、一低眼又可望見愛兒發旋的感覺。倒是蕭宸一直掛心著托夢之事,散起步來便難免有些心不在焉;卻到繞至偏殿時一不小心絆了一下、被一旁時刻關注著他的蕭琰及時護了住,他才下定決心似的抬起了腦袋瓜子,用一種半是嚴肅半是迷惘的開口道:
「父皇……宸兒方才做了一個有些奇怪的夢。」
「嗯?怎麼了,是做惡夢了麼?」
蕭琰一直憂心當日中毒之事會給次子留下陰影,所以一聽見「夢」字,便馬上提起了十二分的注意來。
蕭宸搖了搖頭。
「不是惡夢……是夢見了一個不認識的大哥哥,說是與宸兒有緣,要代父收……收徒。」
「代父收徒?」
蕭琰聞言一怔,隨即微微失笑,並沒有太將愛子的童言放在心上:「一般隻聽說『代師收徒』,這『代父收徒』倒是有些新奇。」
「宸兒也覺得有些奇怪。」
也不知是否被父皇的態度所影響,蕭宸的台詞雖是現編的,聽來卻也像模像樣,直將一個六歲孩子的情態演得逼真無比──雖然這功勞有半數得歸到他那張蒼白卻不失精緻的小臉上──口稱疑惑的同時還不忘配合著歪了歪頭。
蕭琰雖然沒把什麼「代父收徒」的當一回事,可看著愛子嬌憨可人的模樣,便也忍不住順著他的話頭繼續說了下去:
「那他可有說你們如何有緣、又為何要代父收徒麼?」
「大哥哥說他不忍心自己父親孤獨終老,又說……又說……」
「又說了什麼?」
「又說……宸兒若當了他父親的徒弟,病就能夠好了。」
說著,蕭宸迎著父皇一瞬間閃過驚異的目光癟了癟嘴:「父皇,你說這夢奇怪不奇怪?孫醫令都治不好宸兒呢!怎麼可能做了徒弟就好了?」
「是呀,宸兒真聰明,沒有別人說什麼就信什麼。」
蕭琰笑著摸了摸次子的頭表示讚許,心境卻仍不免有了一絲波動。
理智上,他很清楚夢就是夢,隻有絕望到了極點以至於無法可想、抑或不能明辨真假虛實的人才會將之當真──沒見連宸兒自己都不信麼──可在一次次地投以冀盼、卻又一次次得著太醫署試驗失敗的回稟後,內心深處,他卻仍不免可笑地奢望起了一絲真實性……對於宸兒口中的夢境。
放在平時,這樣可笑的一絲希冀他充其量也隻會留在心底,絕沒有一星半點宣之於口的可能;可如今侍候的宮人都在外間候著,眼前麵對的也僅有宸兒一人,蕭琰心旌動搖之下,卻還是鬼使神差地同愛兒開了口,問:
「那位『大哥哥』……可有說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隻要當了他父親的徒弟,宸兒的病就能夠好?」
「大哥哥說,隻要宸兒學了一種叫『功法』的東西,就可以自己把病治好了!」
聽出了父皇口風裏的幾許鬆動跡象,蕭宸當即趁勝追擊,用自己那把怎麼聽怎麼純真無邪的童音背誦起了前生岐山翁教予他的功法竅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