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2 / 3)

「師父是怎樣的人?厲不厲害?會喜歡宸兒嗎?」

「宸兒一次問這麼多問題,讓父皇怎麼回答?」

蕭琰已好些時候沒見到愛子如此急切興奮的樣子,莞爾之餘竟也隱隱有了一絲吃味……好在宸兒心思雖給千裏之外的岐山翁分走了大半,小小的身子卻始終親暱而眷戀地緊緊貼靠在自個兒懷裏,這才讓帝王心下稍微平衡了些,逐一回答起了愛子方纔的疑惑:

「你這位『師父』複姓淳於,單名懿,乃是江湖上頗負盛名的絕世高手。十多年前,他因獨生子不幸死在北雁蹄下,便出麵組織許多江湖上的有誌之士協助衛平軍對抗北雁,完成了不少重要的任務,可以說是一位頗具仁義之氣的俠客。隻是康平亂弭後,他便拒絕了朝廷的封賞就此消失無蹤。父皇能查到他的蹤跡,還多虧了你之前提到的『岐山』二字。」

思及這個間接證實了愛兒「托夢傳功」之事真實性的消息,蕭琰心中複雜之情愈甚,一方麵有些慶幸於愛子能因此峰迴路轉、絕境逢生,一方麵卻也不免讚歎於這等仿若真秉承了天運的境遇──若高如鬆知曉宸兒的遭遇,就是其為人行事再怎麼猖狂,隻怕也是再不會拿「天運」二字說事的。

不過宸兒的身體有望得治一事,天下間也就隻有宸兒身邊最親近的幾人──四位侍候的女官、曹允、孫醫令、宸兒自身和他──知曉;真正清楚其間諸般細節的更僅隻他、孫醫令和宸兒三人而已,可以說是整個大昭的密中之密,連身為宸兒外祖的樓輝他都不曾告知。畢竟,宸兒的身體何時能痊癒還是兩說,若讓這消息洩漏出去,隻怕高如鬆一方又要作出什麼手腳來;與其如此,還不如將計就計讓宸兒好生養著,待康復後再談其他,也能免去不少無謂的危險。

蕭琰的思緒雖有片刻走岔,麵上卻是分毫不顯。眼見愛兒一雙黑白分明的丹鳳眼依舊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等待著下文,他遂揚唇笑了笑,續道:

「他不思榮祿、也不慕虛名,多年來一直以一個尋常農家翁的身份隱居在岐山腳下,因德高望重又處事公允,在鄰近村裏間可說十分有威望……既然是岐山翁這樣的人物,倒也配讓宸兒稱一聲『師父』了。」

大昭立國至今已是第七代,皇室之尊早已深入人心,故即便以岐山翁的江湖地位,蕭琰此言仍算不上如何托大。

至於愛兒方纔的最後一個問題……看著那張容色蒼白卻仍不失精緻的小臉,君王低頭親了親愛子額角,笑歎道:

「宸兒天資聰穎,又這樣乖巧可愛,又豈有他不喜歡的道理?不過岐山翁既然選擇了隱居鄉野,想來是厭倦了外界的諸般鬥爭,貿然將他請進宮中反而不美;所以父皇還沒派人將宸兒的事告訴岐山翁,宸兒也還暫時見不著『師父』就是。」

蕭琰雖已信了那「代父收徒」的托夢之說,也知曉了岐山翁是怎樣的人物,但他畢竟摸不準岐山翁自身對「代父收徒」一事的看法,自然不想冒險讓宸兒與對方接觸──不說別的,若是岐山翁不信這些、反倒以為宸兒的功法是朝廷用了什麼特殊手段弄來的又當如何是好?與其如此,還不如讓宸兒先把功練成了、身體治好了,再看看這師徒名份與岐山翁的「恩情」該當如何處置。

隻是他這些個籌謀算計自然是不好直接同愛子宣之於口的,這才拿了岐山翁隱居不出的事做為隱瞞此事的借口。

蕭宸雖不完全明白父皇的用意,卻十分相信父皇的判斷和安排,故也不曾對這番說辭提出什麼疑惑,隻無比乖巧地點了點頭:

「宸兒知道了。」

「岐山翁一時半會遇不著,所以除了父皇和孫醫令,宸兒切不可將脈門輕易交給他人、更不能將功法的事和你身體的狀況隨意宣之於口……就算對你外祖父和小姨也一樣,明白麼?」

「嗯。」

「不問父皇為什麼這麼要求你?」

見次子應得幹脆,蕭琰一方麵鬆了口氣,一方麵卻也對愛兒的想法有些好奇──若宸兒是胡亂答應可就不好了──忍不住又接著追問了這麼一句。

蕭宸本來想童言童語地回一句「父皇說的總是對的」,但想到自己既然以成為父皇的臂膀為目標,便不好總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所以歪了歪腦袋思忖片刻、努力組織出符合年紀的詞語後,他才雙唇輕啟,一臉認真地答道:

「這樣壞人才不會曉得宸兒的身體其實是能夠治好的……若讓壞人知曉,便又要來害宸兒了。所以宸兒得要裝成身體好不了的樣子才行。」

他字句用的簡單,意思卻表達得相當清楚明白,讓聽著的蕭琰驚喜之餘亦不由一陣心酸……隻是憶起先前那封讓他看得憋屈不已的奏折、惦及自個兒直到今日都仍逃避著不曾同愛子解釋諸般真相的逃避,不期然間,一個怎麼想怎麼荒誕、卻同樣揮之不去的念頭,悄然於君王腦海中浮現。

──他想將所有的一切,明明白白地告訴宸兒。

如果今日宸兒沒有得著那般玄乎的機遇、沒有完全治癒身體的可能,為了愛子著想,他自然得將那些惱人的陰謀算計盡量藏著掖著,不讓宸兒因為煩心這些而折損壽元;可如今宸兒不僅得了奇遇、又展現出了那般超絕脫凡的驚人資質,他若仍一味捧著護著、不讓宸兒遭受半點風雨,便不僅談不上眷寵、更反倒要害了宸兒了。

畢竟,若健康上的限製隻是一時,孫醫令那句「年壽不永、恐一生纏綿病榻」的判斷便做不得數,宸兒自然也還是他心中繼承大位的唯一人選。既然如此,就算再怎麼憐惜、再怎麼不捨,他也必須……一點一點地,讓宸兒明白自身所處的境地,和伴隨而至的種種陰謀算計。

因為他的宸兒,是真正秉承天運得堪重任的國之儲君,也將會是日後帶領整個大昭重臨巔峰、再創盛景的不世王者。縱然眼下仍病體未癒、不堪操勞,有些事,卻終究還是要去接觸、去麵對的。

他雖想讓宸兒有個更加無憂無慮的童年,但一想到可能的代價是什麼,蕭琰便無法再讓自己繼續心軟下去。

望著懷中稚子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片刻躊躇後,他終還是嚐試著用盡可能淺顯的話語向愛兒解釋起了所謂「皇嗣案」的表裏兩麵,以及自己之所以容許高氏一係繼續存在的原因。

這些秘聞,對真正的六歲幼兒來說或許是難以理解又極為衝擊之事;但對蕭宸而言,比起單純的震撼,心底更為鮮明的情緒,卻是恍然。

前生,沒有功法相助、又是真正突遭大變的六歲孩童,他的這段日子,基本上是在時不時的發燒昏睡和持續的茫然無措中度過的。那時的蕭宸不明白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究竟意味著什麼,卻可以感覺到旁人的憐憫同情、身體怎麼休息也消除不了的疲憊倦怠,和腦袋同樣難以清明通暢的昏沉思緒。也因著如此,父皇對他的「交代」僅限於「下毒害他的人已經死了」;而他,也是到幾年後高氏一係徹底敗亡,才隱隱約約猜到了些什麼。

可相比於父皇告訴他的一切,他的猜測雖與真相相去不遠,卻仍太過淺薄、也太過想當然耳。

他知道自己會遭人毒害、會成為高氏等人的箭靶,是因為作為元後嫡子的「尊貴」身份,和父皇賦予的無上眷寵。但他卻不知道高氏一係對儲位的執著,竟是父皇為了穩固江山一點一點暗示、培養出來的,以至於父皇明明掌握了足以查辦高氏的罪狀,卻仍選擇將一切暫時埋藏,隻為了能讓早就布下去的「餌」能發揮最大的作用,從而兵不血刃地剷除高氏、奪回鎮北軍。

蕭宸有些說不清自己此刻是何感受。

要說心情絲毫不受影響,自然是不可能的事;但要說因此怨怪父皇,卻也並不至於。

──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做出這樣的決定,最痛苦的……其實就是父皇自身。

如今想來,他死後父皇會反應得那樣激烈,或許不僅僅是因為被迫親手射殺愛兒的心痛與罪咎,更是長年來無數次「妥協」和「容忍」終於到了極限,最終忍無可忍的緣故。

而僅僅是這一點,就已足夠將他心底少許的不甘與質問化為滿滿的不捨和心疼了。

回想起曾經的那一千多個日夜所見、所聞的一切,蕭宸心下震動的同時亦已是一陣鼻酸,忍不住重新張臂勾攬住父皇頸項,用盡全副的力氣緊緊擁住了身前的至親至愛之人。

但愛兒如此反應,卻多少出乎了帝王意料之外。

在蕭琰的預想裏,他說的這些事,宸兒不懂也就罷了;若是聽得懂,少不得也會有些不平不甘甚至怨怒的情緒才是。卻不想宸兒明明是這整件事裏受得傷害最深,也最為無辜、最為委屈的一個,卻不僅沒有分毫怨怪或質問,反倒還這樣……像是在安慰自己似的將他緊緊抱了住。

──這樣聰慧、可人又貼心的孩子,教他如何能不憐惜、能不嬌寵?

強抑著心下一瞬間幾近翻騰的情緒,蕭琰同樣收緊了環抱著懷中愛兒的力道,脫口的嗓音微澀,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