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蕭宸不曉得岐山翁那套名為「生生訣」究竟有多麼神奇、多麼頂尖、又有多麼難學。他隻知道重來一世,盡管週身如影隨形的倦怠感和胸腹間時不時傳來的悶痛感讓他十分難熬,可有了前生在北雁軍中的經驗,同父皇交代完這篇功法的次日,他就在「日暖則晞」前成功捕捉到了那絲玄之又玄的「生生之氣」,於旭日初升的光芒中成功窺得了武學的門徑。
修習內家功法,除了天資根骨外,最重要的就是能定能靜、更要有持之以恆的無上毅力。蕭宸在父皇麵前雖總是一副天真活潑的樣子,骨子裏卻畢竟仍是那個十八歲橫死、又以魂靈之姿在父皇身邊飄蕩了一千多個日子的少年皇子。有前生被迫寧心靜氣調養身體的十年、落入北雁手中後暗無天日的拷問刑求,和做為魂靈時那種隻能旁觀而無法幹涉、甚至連己身的存在都難以確定的孤獨,靜下心來練功對他而言自然稱不上什麼難事。
他每日寅時而起,在父皇特意辟給他練功用的小小靜室裏觀想存養,將天地間瀰漫積蘊的生生之氣逐絲引入體內,既而「順其自然」、如水路自成那般讓所收聚的生生之氣在體內小周天流淌運行;待小周天成,那些個生生之氣便會沉入丹田、自然而然地歸他所有了。
蕭宸學這套功法隻是為了驅除毒性強身健體,又出身帝王家,對那些爭強鬥狠的江湖事頂多也就是當成故事聽聽而已,並沒有什麼太大的興趣;是以不論前世今生,他都不曉得自己的天賦根骨究竟出色在何處,更不曉得甫一行功存養先天氣就能自動形成小周天往復不休,是何等逆天的資質。
要知道,天下內家功法不知凡幾,小周天都是基本中的基本、也是最難攻克的一段,蓋因欲成小周天,便須得打通任督二脈;隻要打通任督二脈、形成了小周天,這個人在功法上便可算是「小成」了。
而蕭宸之所以能省略以後天化先天的步驟、一入門就直接存養天地間的生生之氣──也就是先天氣──便是因為他那萬中無一、天生百脈俱通的超凡資質。隻是他不懂江湖事,不曉得自己的這番成績能羨煞多少人,頂多也就是在成功窺得門徑後開心了一陣子而已,卻是絲毫沒有驕矜躁進之意,無形中更合了這「生生訣」的功法宗旨。
或許是那生生之氣於身體頤養調理的作用,盡管蕭宸每日都要從寅時初刻行功到卯辰之交,一耗便是近兩個時辰的光景,但他收功後卻不僅不覺疲憊,反倒還感覺腦袋清明不少、身子也相對輕省,雖無法完全消除體內因毒性侵害所致的倦怠和疼痛,卻能暫時減輕身體的種種不適、也讓他每日清醒的時間因此得以再延長一些。
察覺到他的精神和身體狀況確實受體內的真氣影響極大,蕭宸便開始試著在平日坐臥起居之時默默運轉小周天,試著藉此提神止疼,讓自己盡量多出一些能夠運用的時間。
他從開始習練生生訣至今也不過近兩個月,就算天資再怎麼超凡,體內累積的生生之氣也少得可憐,說是「涓滴細流」隻怕都有些誇大,想單憑自身的意誌將其催動甚至運行周天自然十分困難。可他不同於一般初初習武的幼童,不僅不把行功之事當成阻撓自個兒玩鬧的煩人「功課」,反倒十分享受那生生之氣於體內運行的感覺,直如幹渴到了極點的人對泉水甘霖的冀盼那般……如此時刻不輟地努力下來,久而久之,已被他收入體內的生生之氣竟也自成了周天,即使不刻意催動,也會在體內自發運行往還不休,緩慢但確實地滋潤著他那被毒性破壞得千瘡百孔的身子。
當然,即使他的進展已經相當驚人,可距離靠自己的力量拔除毒性,仍然有著相當長的距離──據岐山翁所言,運行小周天不過是功法的奠基階段,重點在於固本培元、積蘊元氣;待到真氣充盈,足以生生不息地支撐大周天的運行,他才算得上是神氣合一、氣隨意轉,可以試著控製自身的真氣去拔除深入五髒六腑的毒質。
但正所謂不積跬步無以致千裏,單單每天能多清醒一刻、身體的病痛能減緩一分,對他而言便是極大的鼓勵了。也因此,盡管臉色依舊蒼白、身體的氣血也依舊虧虛,可近兩個月間,蕭宸的心情和神氣卻都是相當不錯的,半點不曾因自身的遭遇和境況而怨天尤人、自怨自艾。
可若說他一天之中最為開心的是什麼時候,便仍非父皇每日由前朝回到寢殿時莫屬了。
便如刻下。
「宸兒見過父皇,恭請父皇聖安。」
聽著那熟悉的步履足音由遠而近,幾乎是才剛由門邊瞥見那熟悉的袍服衣角,蕭宸便俯下身子稽首而拜。
隻是他的禮儀雖行得一絲不苟、十分標準,可小腦袋還沒來得及接觸地麵,整個身子便已給一雙熟悉的強健臂膀急匆匆地摟入了懷──感覺到緊隨著縈入鼻間的、同樣熟悉而令人依戀的氣息,蕭宸幾乎是一瞬間就放鬆了全身上下的力道,順著對方擁抱的勢子軟軟地偎入了那緊實寬廣的胸懷間。
──同時,也不忘伸出他的兩隻小短臂,回應般地掛上了來人頸項。
看著一臉滿足地偎入自個兒懷中的愛兒,饒是蕭琰於此早就習以為常,仍不由感到身上一輕、心頭一鬆,胸口積蓄了大半日的忿懣無力全在肢體相觸的瞬間為之一空;取而代之的,卻是整個人彷彿重新充滿力量的盎然生意。
可他雖然心情大好,但想到宸兒方才規規矩矩地按製行大禮、將那蒼白纖瘦的小身板俯伏在地麵上的模樣,還是忍不住皺了皺眉,抬掌拍了下愛子的小屁股:
「不是說了你身子沒好,不用行此大禮麼?」
「唔……」
蕭宸麵對父皇時雖然一向很自發地將自己當成普通的六歲小兒,但骨子裏畢竟已是個曉事知理的少年人,即使父皇手掌落在他臀上的力道一點兒也不重,那種羞恥感卻仍教他不由自主地臉上發燙,忍不住扭了扭小身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將頭埋入了父皇頸窩,訥訥辯解道:
「禮不可廢──」
「你向父皇行禮,就是為了彰顯自己知禮懂禮?」
「……不是,是為了表達宸兒對父皇的尊敬之情、孝順之意。」
「既然是尊敬、孝順,那怎麼能不聽父皇的話,嗯?」
見宸兒羞得連耳根子都紅透了,可愛的模樣讓蕭琰一時沒忍住手、抬掌輕擰了下孩童軟嫩的小臉蛋,卻絲毫不知愛子羞成這樣的主因,還在於自己剛才拍在他臀上的那一下……想著宸兒也是懂事了才會講究禮節,自個兒出口便是責備多少有些不妥,便又放緩了嗓音柔聲安慰道:
「你要是受了涼,擔憂難過的不還是父皇麼?想盡孝,也得先把身子給養好再說──這是父皇的旨意,知道了麼?」
「是……宸兒遵旨。」
明白父皇的意思,蕭宸點了點頭不再堅持,環於父皇頸間的小手臂卻已又收得更緊了些。
蕭琰對他這般親暱依賴的模樣向來最是受用,當下抱著愛子回到榻上歇坐,俊美英偉的麵龐上一抹足稱溫柔的笑意勾起,問:
「宸兒今天過得如何?」
「宸兒成功了,父皇!」
聽得父皇問起,蕭宸立時將方纔那點羞意拋到了九霄雲外,興沖沖地同帝王說起了自個兒今日的「豐功偉業」:
「宸兒一直試一直試,試了一個月,現在身體裏的生生之氣終於開始會自己跑了!」
「喔?」
蕭琰雖每天都有關注愛子的進展,也有聽宸兒煩惱地提起過該怎麼樣讓真氣自行運轉;但他一來不認為這事兒是如此輕易便能辦到的,二來自打宸兒練出氣感、證實了那玄乎的「代父收徒」乃真有其事後,多少信了「天意」的他便決定不再出手幹涉;故眼下聽著愛兒如此成績,對武學多少有些瞭解的帝王亦不由麵露訝色、微覺動容:
「讓父皇探一探可好?」
「嗯!」
蕭宸對父皇身懷武藝一事也是清楚的──否則當初那支帶著紫色尾羽的箭如何能夠那樣精準的洞穿他心口──一應之後便將手腕主動遞到了父皇手中。
蕭琰雖即位多年,卻從來不曾放下對自身武藝的鍛煉,對內氣的控製自也相當老練。當下熟練地反手扣住孩童細瘦的手腕、小心翼翼地將一縷真氣送入了愛子體內察探;卻到小半刻後,他才帶著有些複雜的眼神收回真氣鬆開了手,轉而抬掌輕撫上了蕭宸正對著他的、一如既往寫滿了依戀和孺慕的小臉。
「宸兒,」
他音聲略沉、神情微肅,一雙如淵的深眸筆直對向愛子與自己如出一轍、卻更要來得清澈許多的鳳眸,眼底的擔憂深得幾乎無從掩飾:
「日後除了父皇……和孫醫令,斷不可如此輕易將脈門交給他人,知道麼?」
說到這裏,想起方才察探到的情況,和愛兒這一身功法的由來,蕭琰遲疑了下,卻還是在次子反應過來前又補充了一句:
「不過見著你那素未謀麵的師父後,他若想探探你的狀況,你也無需拒絕。」
「父皇找到師父了?」
聽父皇提起岐山翁,饒是「代父收徒」一說純屬他胡謅而來、也早就打定了主意將一切交由父皇處理,蕭宸卻仍不由微微睜大了眼,半是忐忑半是驚喜地出聲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