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混賬!」
伴隨著書冊落地的脆響,一聲震怒難抑的暴喝、驀然由禦書房裏傳了出來。
看著那本被他重重甩落在禦案之前的奏折,禦書房內,蕭琰目光如火、胸膛亦不住起伏,顯然即使經過了方纔那一番近乎失控的發洩,心頭的慍怒憤恨之情也依舊難以平復。
──也無怪他有此反應。
愛子遭人下毒謀害雖已是兩個多月前的事,可宸兒受到的傷害和其後帶來的種種影響,卻直至今日都仍餘波猶存。縱使宸兒的狀況在開始習練那套功法後便逐漸有了起色,但隻要一想到宸兒曾一度瀕死、又因毒性而受到了多麼大的傷害,此事帶來的心結,便怎麼也無法由帝王心底挪去。
更別提此事明麵上雖已找到「真兇」就此了結;可不拘前朝後宮、但凡有腦子又知曉當前局勢之人,都曉得真正的主謀其實仍舊逍遙法外、秋毫未損了。
也正因著如此,即便已「事過境遷」,這謀害皇嗣一案仍是朝堂上的禁忌,二殿下的健康更是帝王的逆鱗。不論蕭宸年滿六歲還繼續被養在紫宸殿中之事在朝臣和後宮諸妃嬪眼裏有多不合規矩,也是斷無人敢在風頭未過之際將此事拿到帝王跟前說的。
隻除了一個人。
一個蕭琰早欲除之而後快,卻直至今日都因種種顧忌而沒能動手的人。
那便是貴妃高氏的兄長、多年來一直把持著鎮北軍大權的鎮北大將軍高如鬆。
回想起方才奏折內那不隻觸了他逆鱗、更可說是狠狠插在他心窩子上的字字句句,饒是蕭琰的養氣功夫在大昭歷代君王中已經算是一等一的了,仍不由給氣得目眥盡裂,恨不能以視線將那本薄薄的折子徹底燒穿,甚至將此人剝皮抽筋、挫骨揚灰。
──高如鬆此番所奏之事,大抵可歸結為四項。
其一,是對兩個月前的謀害皇嗣之案抒發他的「感慨」之情;其二,是以皇嗣案為由上奏請立中宮;其三,是接續著請立中宮之議、進一步奏請聖上下旨立太子;其四,卻是一番看似「善意」的勸諫,建議蕭琰替蕭宸改名。
奏折是這樣寫的──結束了製式的頌聖之語,他先是嚴正譴責了投毒謀害皇子的北雁間人,接著對皇二子殿下的遭遇表達了他的惋惜,同時對也遭投毒的皇三子──也就是高貴妃之子──「幸得天祐」保得一命之事表達了他的慶幸。據他所言,皇三子是「日後將有大造化」,所以才能「得蒙天眷」逃過一劫。
抒發完這番感慨後,他筆鋒一轉,卻是語重心長地將皇嗣案的發生歸責到了中宮虛懸之事上。
依高如鬆之意,皇嗣案會釀成如此大禍,乃在於如今中宮空置,後宮無全盤統籌掌事之人,雖有諸妃共同協理,但因各行其是而多有疏漏不密之處,這才令北雁間人得了空子行此惡事。若不欲重蹈覆轍,自當選立賢德良淑之人執掌中宮,方得震懾諸般魑魅魍魎,使後宮免於不祥。
待中宮定,為國之計,自當續立太子,並使太子太傅和詹事府諸人悉心培養輔佐,方能使大昭國祚綿延、長治久安。據其所言,太子乃國之儲君,雖按製當以嫡長立之,但若嫡長子不堪承重,便「當於諸皇子中選得天運且能堪家國重任者立之」。又提及皇三子「幸得天祐」一事,再直白不過地暗示了他心中「得天運且能堪家國重任」的皇子究竟是何人。
奏折到了最後,他又「秉公直言」,道是皇二子蕭宸雖為元後嫡子、身份尊貴,然會遭此橫禍,必是其命數輕、福份薄,承不起聖上所賜「宸」字所致。如若不然,緣何同遇厄難,皇三子能保得一命秋毫無損,皇二子卻不僅損了根基、更得從此纏綿病榻?若聖上真惜愛此子,就當延請高人為二殿下易字更名,方能保得二殿下一世平安。
姑且不論高如鬆妄議皇嗣的舉動如何肆無忌憚,單單是那幾番自詡「善意」的「勸諫」,於蕭琰便已足夠誅心。
他本不是專斷獨行、不知納諫的君王;類似的「勸諫」於他也並不陌生──立太子之事早在宸兒出生沒多久便有人提了;自元後樓氏病亡,朝中也時有請立繼後之議。就連宸兒的名字,此前也並非沒有禦史上書諫言過……但這些個「諫言」誰都能說,卻獨獨不能出於高氏一脈──尤其是高如鬆──之口。
因為宸兒所遭之難,便是高如鬆和高貴妃兄妹二人的手筆。
蕭琰之所以有此判斷,不隻是高貴妃當日假稱皇三子有恙阻攔太醫救治宸兒的畫蛇添足之舉自露了行跡;更是因為此案明麵上的種種證據,全無例外地盡皆指向了所謂的「北雁間人」。
高如鬆以大將軍銜領鎮北軍,其所鎮之「北」,便是與北雁相鄰的邊關。縱使北雁方麵確實有謀害大昭皇嗣的動機,但這幾名間人既然有能力通過鎮北軍的盤查暢行無阻地直入大昭,還能順利潛伏宮中下毒暗害居於紫宸殿偏殿的皇二子,為何不將機會用在於北雁更為有利的對象上?
比如蕭琰。
──較之還需得十數年方能成材的皇嗣,直接謀害一手造就了大昭中興的帝王豈不更為徹底?且不說蕭琰死後,諸皇子背後的勢力必會傾全力拱自己人上位;就是蕭琰仍然在世的幾個兄弟,也定然會有所動作。一旦大昭陷入奪嫡紛爭的漩渦當中,自然便是北雁方麵重現「康平之亂」的良機。
換而言之,若動手的真是北雁間人,在費了千辛萬苦潛入大昭、甚至得到了足以進入紫宸殿的機會後,又怎麼會捨蕭琰不動,卻將機會浪費在了才剛蒙學的稚齡皇子身上?退一萬步說,就算蕭琰身邊防護甚緊、尋不著下手的機會,也能以身處禁宮之便伺機刺殺入宮秉事的朝中重臣。對北雁而言,向這些人下手,無疑比謀害兩個──表麵上是如此──才剛蒙學的幼童有利許多。
既然北雁方麵沒有理由行此愚蠢之舉,所謂的「北雁間人」自然隻能是旁人栽贓嫁禍的。而有能力憑空栽贓出一個「北雁間人」的,捨高氏一係還有何人?
高如鬆長年鎮守邊關,截獲的北雁探子不在少數,所得的令信文書雖無法讓大昭的探子反過來用以潛入北雁,用來當成栽贓嫁禍的證據卻已十分足夠。至於高貴妃……因蕭琰多年來空置中宮,後宮諸事向來交由三妃──高貴妃、陸淑妃、戚德妃──共同掌理;而高貴妃身為三妃之首,自然有的是辦法安插私人入宮、又或收買、脅迫宮人為其所用。如此一來,「證據」和「兇手」皆已齊備,想將這盆髒水潑到北雁頭上,自然再容易不過。
事實上,要不是高貴妃在事發當時刻意調走了紀太醫,蕭琰興許還會考慮一下此事乃旁人嫁禍、意圖離間他與高如鬆君臣關係的可能性。偏生高貴妃欲置蕭宸於死地的執念太深,一邊安排了一出「小黃門貪嘴偷吃、反倒護了主人性命」的戲轉移自身的嫌疑,一邊卻又做出了那般畫蛇添足的舉動,又教蕭琰如何能不疑她?
更別提整個大昭上下最希望宸兒喪命的,便非高氏一係莫屬了。
蕭琰如今育有四子一女,分別是長子蕭宇、次子蕭宸、三子蕭宜、長女蕭宛,和四子蕭宓。皇長子雖居個「長」字,但其母戚德妃出身極低,原是蕭琰當年四處征戰時舅父沐昕寧撥給他的侍婢、能封妃還是虧得了生出皇長子這一「大功」,基本沒什麼承位的希望;長女蕭宛和四子蕭宓皆為陸淑妃所出,其中蕭宓至今未滿週歲,能不能順利長大還是兩說……也就是說,一旦蕭宸出事,最有可能取他而代之的,唯有高貴妃所出的三子蕭宜而已。
高如鬆此番請立中宮和太子,自然便是打著將妹妹拱上後位、讓外甥成為太子的主意;而他之所以能猖狂若斯,說到底還是康平之亂的遺禍。
高如鬆,字詣昌,於康平之亂前原隻是前任鎮北大將軍唐棣手下的一名副將,雖於軍事上頗有才華,卻因野心甚重而不為唐棣所喜。後北雁入寇、康平亂起,鎮北軍首當其衝,卻因唐棣於陣中遭人刺殺而大輸潰敗,讓北雁大軍得以勢如破竹地一路朝盛京直逼而去;饒是戍守京畿的十萬禁軍有半數折在了盛京城下,仍隻留得了讓皇室及朝中諸臣倉皇逃命的機會而已。
真正阻住了北雁軍勢的,是原先駐紮在西疆防衛西涼的衛平軍。
西涼與大昭雖時有邊釁,但整體國力仍弱於大昭,又深知唇亡齒寒之理,這才沒有趁火打劫,而是主動遣使表達合作之意,讓衛平軍得以空出手來抗擊北雁。於此同時,鎮北軍倖存的將領也開始收攏殘部相互集結,卻因群龍無首又彼此不服而難以成事;有人認為應當南下與朝廷會師共同迎敵、也有人認為應該留在北方尋機應變、混水摸魚……高如鬆便是後者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