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是梟雄一般的人物,在康平之亂中看到了崛起的機會,遂選擇留在北方繼續收攏鎮北軍殘部和地方上倖存的抵抗勢力,名義上是為了尋機亂敵後方,實則卻是藉此擁兵自重。因他所謂的「亂敵後方」不過是偶爾偷襲北雁的小股部隊,又有地利之勢,北雁方麵自也不怎麼在意這些「散兵遊勇」,而是將戰略重點放在了阻撓己方進軍的衛平軍身上。
隻是隨著戰爭曠時日久,北雁方麵的補給漸漸不支,朝中也漸漸有了反對的聲音,整體形勢遂漸漸開始往大昭一方傾斜。高如鬆知道情況已不容自己繼續混水摸魚下去,這才以鎮北軍之名與朝廷聯繫,稱欲與衛平軍一同夾擊北雁光復河山,請朝廷賜大將軍之位以正其名。
高如鬆說得冠冕堂皇,實則卻是以此為挾製,迫使朝廷認可他擁兵自重的行為。朝中雖對此多有非議,卻因情勢所逼而隻得從其所請。衛平與「鎮北」二軍南北夾擊之勢因而得成,讓大昭與北雁之間的戰局就此扭轉,最終成功克復全境、將北雁徹底逐出了關外。
可戰事已平,放出去的軍權卻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收回來的──這也是端仁太子病逝後、樓輝等重臣力主擁蕭琰為儲的原因。畢竟,誰也不敢保證若換了其他皇子即位,這位雍王殿下會在亂事平後心甘情願地交出手中掌握著的衛平軍。在此情況下,與其留下這種顯而易見的禍患,還不如直接讓各方麵也都相當出色的蕭琰即位,也好讓大昭免於無謂的兵禍。
但這樣的處置方式,自然是沒可能用在高如鬆身上的。
高如鬆是有野心的人,雖因時勢所趨不得不重新歸附於大昭,卻沒有交出兵權的打算。自隆興元年克復全境之後,他就以北疆不寧為由停留邊關拒不還朝,對朝廷整頓鎮北軍的命令也一概視若無睹,所差的,也就隻是不曾高舉反旗自立為王而已。
康平之亂持續了十年,連年的戰禍讓整個大昭元氣大傷,北雁又依然在旁虎視眈眈,蕭琰雖清楚高如鬆是一顆不得不除的毒瘤,卻也不能冒著讓大昭重啟兵禍的危險加以誅除。所以他最終選擇了迎高如鬆之妹高崇華為妃,在緩和雙方關係的同時給高如鬆拋下了一顆誘餌,讓對方因為眼前的「可能性」而放棄興兵自立的想法,轉而用另一種方式實現自身的野心。
高如鬆也確實被蕭琰的餌釣了住。
鎮北軍或許是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也的確有能力給朝廷帶來極大的麻煩;但要說僅僅憑著這支軍隊就能實現他的野心,就是高如鬆再怎麼驕矜狂妄、自高自大,也知道這種事頂多存在於他的妄想當中。
他是個識時務也懂得判斷情勢的人,所以才會在意識到戰局轉變後主動聯繫朝廷表達歸附之意,而不是像先前那樣繼續坐山觀虎鬥。因為他很清楚,就算朝廷和北雁真的打到兩敗俱傷、當時仍在北雁勢力範圍之內的他也沒有太多發展壯大的機會──北雁軍隊尚且補給困難,更何況是偷偷摸摸地暗中收攏勢力的「鎮北軍」?兩相權衡之下,歸附朝廷無疑對他今後的發展更為有利,這才有了後來的鎮北、衛平二軍南北夾擊、共逐北雁之事。
可縱使在威脅利誘之下逼得朝廷認可了他在康平之亂中擁兵自重的舉動、也在亂平後利用蕭琰顧全大局不願再興兵禍的心理保住了手中的軍權,高如鬆的「成就」和「前景」卻仍舊十分有限。
鎮北軍,顧名思義自然是鎮守在北疆的。以北疆的水土,一年能有一獲就要謝天謝地了;更何況大昭的軍製並非屯田,高如鬆雖能以軍權迫得鄰近郡縣的地方官向他低頭,於糧食一項也依舊不能自給,隻能仰仗朝廷撥糧、或是私下派人到南方購糧。
購糧需要錢,養兵更需要錢;尤其是高如鬆這種擁兵自重的,更需得花大力氣收買手下的將領,才能讓底下的人心甘情願地跟著他。而高如鬆來錢的方式基本有二,一是以「北雁襲邊」為由向朝廷索要大筆軍費;二則是暗中同北雁走私互市、再派人到南方銷貨買糧。
可這兩種做法卻都有著相當大的風險。
如果朝廷手裏沒有一支讓他甚為忌憚的衛平軍、又或在位的仍是那位懦弱無能的德宗皇帝,這樣做自然沒什麼大問題;但蕭琰是個強勢的君王,雖然為了讓百姓休養生息而暫時選擇了妥協,卻不會容許他予取予求──如果容忍鎮北軍所帶來的損失猶勝於興兵將其剿滅,這位被稱為中興之主的年輕皇帝哪還有繼續妥協的道理?而這,無疑是高如鬆無論如何都不願見著的。
在不觸及帝王底線的情況下行事,結果就是他雖仍掌控著鎮北軍,卻無法如所期盼的那般日益壯大、直至能與朝廷抗衡……尤其蕭琰對邊軍撈錢、籌糧的方式十分熟悉,有的是辦法從各方麵拿捏他、壓製他。而結果,便是高如鬆過得一日悶上一日,心中也不免生出了「還不如奮力一試、興許真能拿命搏個前程」的念頭。
可便在他有所動作之前,京中卻傳來消息,道是蕭琰欲迎崇華入宮、還將予其貴妃之位……饒是高如鬆清楚蕭琰這麼做一方麵是收買人心、一方麵也是將崇華當成了人質,可妹妹入宮為妃一事所隱蘊的可能性,卻讓他終究還是選擇了同意。
畢竟,他就算拿命一搏,前程如何還未可知;即便真能擋住朝廷的鎮壓,頂多也就是繼續當個土皇帝而已。但崇華入宮,隻要能生出皇子來,便有了即位的可能性……到那個時候,隻要他把握得宜,豈不連整個大昭都能落入手中?
高如鬆並非不清楚蕭琰對他的防備,但這個餌實在太香,由不得他不上勾。所以宮中終究多了個高貴妃;而原先時有躁亂的鎮北軍,也因此安分了不少,讓蕭琰得以將心思放在如何蓄養民力、整頓朝綱上,讓百姓能夠休養生息、一應秩序和經濟也能逐漸恢復。
當然,僅僅一個貴妃之位其實不能代表什麼,所以為了穩住高如鬆、也為了讓高如鬆能將他放下的餌咬得更緊,蕭琰不僅沒在行幸高崇華時做些避子的手段,反倒還讓這位貴妃娘娘入宮半年不到就順利懷了上──於他而言,三子蕭宜就是那枚吊在高如鬆麵前的香餌,好讓對方的野心因為這些虛無縹緲的可能性而逐漸膨脹,甚至因此將注意力由軍隊逐漸轉往其勢力範圍之外的朝堂上。
這世上,能同時掌得好軍、弄得好朝堂權術的畢竟是鳳毛麟角。蕭琰是一個,高如鬆卻不是。他就算有錢能賄賂官員,能不能找對人、做對事還是兩說。尤其邊關走私來錢再快,花錢的地方多了,某些支出自然就得削減。他在朝堂裏投注的金錢和力氣越多、對鎮北軍的掌控力就越弱;蕭琰對高如鬆多有容忍的原因,便也在於此。
蕭琰並非沒想到愛子會因此成為高氏一係的眼中釘、肉中刺。但他太過自信,認為自己一定有辦法保護好宸兒不受傷害;卻沒想到現實會以這樣的方式狠狠甩了他一記耳光。
可後悔又能如何?就算再怎麼自責、再怎麼痛恨高如鬆和高崇華兄妹倆,他也不可能真的不管不顧地直接對高氏下手──國力未復便又再起內亂,對大昭的影響無疑是十分致命的。所以他隻能忍著,然後繼續用溫水煮青蛙的方式一點一點削弱高如鬆對鎮北軍的掌控程度,直到合適的時機到來。
但蕭琰終究還是不甘心。
即使宸兒已經有了治癒身子的可能,可一想到那個怵目驚心的午後,和高如鬆肆無忌憚的猖狂,他胸口翻騰竄延的怒火,便怎麼也無法平息。他怒視著地上那本奏折的目光依舊,垂於身側的雙拳亦青筋暴起、時緊時鬆……卻到好半晌後,他才勉強控製住情緒背過身挪開視線,朝角落裏侍候著的曹允吩咐道:
「去請樓相和沈先生。」
「奴婢遵旨。」
曹允雖一直待在禦書房裏,但他熟知帝王性情、更知道那本奏折的主人是怎麼樣的貨色,自然不會做出主動將奏折拾起放好這種沒眼色的舉動。也因此,從得著蕭琰吩咐出外請人、到領著兩名同為帝王心腹臂膀的大臣重回禦書房,那本奏折始終孤零零地躺在地板上;已平復情緒的帝王也像是徹底忘了這回事般,正端坐案前努力批覆案上小山一般的奏折。
「聖人,樓相和沈大學士到了。」
「請。」
聽得二人到來,蕭琰當即擱下了手中的硃筆起身相迎。但見一名鬚髮皆白的老者和一名美髯長鬚的中年文士先後入內,正是當朝左相侍中樓輝樓明光,和原為蕭琰潛邸幕僚、現任弘文館大學士的沈燮沈修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