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早在來之前就已聽曹允簡單交代過事情的因由,故盡管地板上躺著的那本奏折怎麼瞧怎麼突兀,卻不論樓輝又或沈燮都殊無異色,隻在見著帝王後恭敬卻不失風儀地躬身為禮道:
「臣樓輝見過聖人。」
「臣沈燮見過聖人。」
「兩位卿家請起……曹允,看座。」
這二人俱為蕭琰的心腹重臣,是故二人才剛雙雙躬身長拜而下,帝王叫起看座的吩咐便已緊接著響了起來。
曹允於此早有準備,當即讓外邊候著的小黃門取了幾案並坐墊於殿中安放。卻到一切佈置停當,君臣三人才分別落座,然後一如既往地屏退了一眾閑雜人等,隻留了曹允在內伺候。
也是到了這個時候,樓輝並沈燮才大大方方地將目光投向了正巧位於二人中間的那本奏折。
「聖人看來是被氣得很了。」
沈燮說是幕臣,實則與蕭琰有半師之誼,某些話由他說來自然要少上幾分忌諱:「可是思動了?」
「先生知我。」
蕭琰微微苦笑,垂落的長睫藏住了淩銳鳳眸中一閃而逝的恨意,卻仍掩不住眸底濃沉的陰翳。
瞧著如此,饒是樓輝與沈燮心中早有準備,亦不由胸口一跳……兩人頗有默契地對望了眼,隨即換成樓輝一聲輕咳、試探著開口問:
「可否讓臣等一觀大將軍所奏?」
「嗯。」
蕭琰淡淡應過,隨即抬了抬手,示意曹允將地板上的奏折呈給兩位心腹重臣看看。
高如鬆行事為人如何,整個大昭朝廷就沒有不知道的;至於皇嗣案的內情,二人得帝王信重若斯──樓輝還是元後樓氏之父、皇二子蕭宸的外祖──自也是一清二楚的。可饒是如此,輪流看完那本蕭琰恨不得直接燒了的奏折後,沈燮仍不由給高如鬆肆無忌憚的猖狂態度吃了一驚;頗有切身之感的樓輝更是額角一跳、胸口一滯,忍不住張口怒斥道:
「豎子欺人太甚!」
「的確,也無怪聖人氣憤若此了。」
沈燮點了點頭表示贊同,神色卻是定靜如前,緊接著又輕飄飄地反問了句:「卻不知聖人意欲何如?」
「……朕恨不能將其千刀萬剮。」
「恨不能,便還是不能。」
知道帝王雖心中恨極,卻因仍顧及著家國社稷而未有衝動之舉,沈燮雖不如何意外,但還是稍稍鬆了口氣,勸道:
「二殿下之事雖教人遺憾,可高如鬆會有此舉,也是其已將眼目重心移往承嗣之事的明證。長此以往,聖人隻需按計逐步收攏鎮北軍,同時搜羅證據靜待時機,自然能兵不血刃地斷其臂膀、徹底解決高氏之禍。」
君臣幾人早在康平亂弭之初便已擬妥了收復鎮北軍的方略,如今雖出了皇嗣案這麼個意外,整體計劃的進行卻仍是相當順利的……在沈燮看來,蕭宸遭禍之事既已無從扭轉,蕭琰身為帝王,便當忍一時之氣順勢而為,做出合適的姿態引高氏一係入彀,才不至於白費了皇二子的犧牲。
其實這一點,便無需沈燮相勸,蕭琰自身也是再清楚不過。
可不論再怎麼清楚,一想到高氏的猖狂和宸兒所受的苦,胸中的氣便怎麼也消不下去。
他之所以會請二人來此,就是明知不可為、卻仍不禁想看看能否有實現心中所願的方法。
也因此,盡管沈燮已將態度表達得十分明白,他卻還是忍不住又道:
「收服鎮北軍需按部就班;然直接設法誅除高如鬆呢?真全無辦法可想麼?」
「辦法當然有──問題隻在於代價幾何。」
沈燮答道;眼角餘光瞥了眼一旁打方才便不言不語形若木雕的樓輝,不由暗歎了聲老狐狸。
不過樓輝身為皇二子外祖,此時不論贊成還是反對都有所不妥,這勸諫之任自還是得由他這個帝王側近兼謀士擔綱了。
「欲直接誅除高如鬆,辦法不外乎幾種:一則收買其身邊親近之人下毒暗害;二則選勇武之士當麵刺之;三則尋合適罪名使其定罪就縛;四則與北雁聯手,於邊釁中趁亂殺之。」
「選擇第一種,問題在於這『親近之人』該如何挑選、又該如何收買。若不密事洩,就算高如鬆有所顧忌不曾興兵,十有八九也會整出些事端來。」
「第二種……且不說這人選同樣是個問題,就是真選出了人、這人又能突破重重險阻僥倖功成,朝廷的名聲也會一落千丈──更別提如今對鎮北軍的滲透離間才進行到半途,高如鬆一死,其手下將領會如何反應猶未可知。若有蠢人因此打著為高如鬆復仇之名揭竿而起,先前的諸般努力豈不盡皆付諸流水?」
「而第三種麼……定罪不難,可若高如鬆拒不受縛,這罪定了不僅毫無用處、隻怕還會生生將其逼反。至於第四種,這等與虎謀皮的愚昧之舉,聖人想來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做的。」
「……先生可真是一點兒也不客氣。」
沈燮這番話絕對稱不上好聽,但蕭琰雖然神色沉鬱,聽到末尾也僅是低聲一歎,並不曾因此對這位亦師亦友的幕僚動怒。
因為沈燮隻是說出了他心底明白、也早就暗中籌謀推算過一回的事情;隻是他不肯死心,才會在兩人麵前將這事兒又提上一回,好讓沈燮條理分明地分析一通、徹底撚熄他心底猶自竄著的小火苗。
──又或許,他這麼做,是想透過這樣的分析再一次「認清」自己的「不得已」,好減少每晚摟著宸兒入睡、聽著宸兒夢囈低泣時的愧疚感吧。
當然,這後一種想法,即使麵對的是沈燮和樓輝這兩位心腹重臣,蕭琰也是不會表露出來的。所以他最終隻是微微苦笑了下,語氣一轉:
「但即便如此,這樣猖狂的折子,朕也沒有全盤容忍的道理。」
「聖人說的是。」
見最為敏感的話題已過,樓輝便也不再憋著掖著,點點頭道:「在臣看來,高如鬆如此舉動,怕是也存著幾分試探之意。畢竟,聖人於二殿下愛重疼寵之心滿朝皆知,即使高如鬆並非皇嗣案背後主謀,於奏折中做此僭越之言,聖人也當加以斥責才是。若一味容忍,不僅有損皇室和朝廷威嚴,更可能令高如鬆生出警覺來。」
蕭琰的脾性不說人盡皆知,但他身為君王的強勢作風,從他的種種豐功偉業上便能想見一斑。好在他強勢歸強勢,卻足夠理智,不隻聽得進諫言、也曉得何謂隱忍、何謂妥協;如若不然,一個強勢有為卻也專斷獨行的君王,少不得會令朝堂生出不少波瀾。
但也因為蕭琰的強勢,假若他被高如鬆冒犯至此卻仍無動於衷,高如鬆隻怕不僅不會得意,還會因君王異於常理的反應而有所警覺……樓輝所言之意便在於此。
蕭琰雖韜略過人、智慮通達,可方才光顧著氣憤和煩惱該怎麼將高如鬆千刀萬剮了,一時竟漏了這一層。
隻是即便下詔斥責,帝王心底也很難有出了氣的感覺;故當下隻是略一頷首,道:
「如此,這懲處之事,便請丞相和先生一同商議擬旨,定妥後呈入禦書房便是。」
「臣等遵旨。」
要想申斥得符合帝王心意卻又不至於引起高如鬆警覺或反彈,自然得靠樓輝和沈燮這樣老謀深算又熟知蕭琰想法的人物。兩人也清楚這一點,故二話不說地便領了旨意、接下了這個其實不怎討好的工作。
事情至此便算是告了個段落。蕭琰也不多留二人,又再交代幾句便讓他們退了下。隻是當他重新提筆想完成先前未盡的公務時,看著案旁成堆的奏折,卻不知怎地有了幾分意興闌珊。
──或許,是覺得憋屈吧。
日理萬機又如何?一國之君又如何?明明天下權柄盡在手中,他卻連處置謀害自己愛兒的罪人都無法,隻能為了家國社稷一再妥協隱忍。
就算清楚高如鬆終有授首的一天、其引以為仗的鎮北軍也必將重新歸入朝廷的掌控中,可蕭琰心底的煩鬱,卻依舊無法平息。
看著筆尖的硃砂因他的躊躇遲疑而在奏折一角滴落成鮮紅的墨漬,君王一聲暗歎,卻終究還是再次擱下了筆,取來紙張勉強拭去汙漬後重新闔上了奏折,將之放回了右手邊那堆「待批覆」的小山上。
──他無法隨己意將高如鬆千刀萬剮,可偶爾偷懶一回還是成的。
想到紫宸殿裏的愛兒,蕭琰心頭一暖,當即由案前長身而起,讓曹允擺駕回了寢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