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愛子隻是出於好奇而提問,但以蕭琰的敏感,聽到宸兒的描述,自然很快就意識到了那種情況存在的可能性──如果他沒有及時察覺到自己作法上的失當,長此以往,隻怕還真有可能把臣下慣到敢於正麵和他作對的地步。
蕭琰是個強勢的帝王,也確實有著強勢的能耐。他不介意朝臣為對的事與他據理力爭,卻不能容許臣下為私利而與他作對。好在經過高如鬆一案的警示,底下人的小動作已經收斂了許多;隻要他多加留心一些,想來整個朝堂的風氣定不至於落到宸兒提及的那種境況。
隻是又一次體會到愛子的出色後,有些事情,蕭琰自然也不能再放縱自己逃避下去了。
也就是在那一天,解答了蕭宸的疑惑後,帝王躊躇良久,終還是將心底籌謀了數月的事兒同愛子直言說出了口。
──他想讓蕭宸以養病為名暫離宮中,到民間好生歷練一番。
蕭琰會有這麼個決定,其實也是出於無奈。
以他將蕭宸視若珍寶,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的德性,又怎會捨得長時間讓愛子離開自己的視線?可若讓宸兒繼續留在宮中,就算以「獨立」為名讓愛子搬出紫宸殿,蕭琰也不認為自個兒有足夠的自製力,能看著宸兒在眼前跌跌撞撞、吃虧受挫而不出手。
如果他對宸兒沒有太多的期許、也不期望這個嫡子擔起什麼重任,這麼繼續將人寵著自然沒什麼問題。可宸兒卻是他心底唯一有資格承繼大位的人,要想肩負起如此厚望,不隻要有出色的政治天分,更得要有足夠的韌性和歷練才行。
韌性和歷練,都是在成長中一點一點累積出來的;但以現在的情況,若讓宸兒繼續待在宮裏、留在他身邊,蕭琰隻怕自己不僅不能夠對愛子的成長有所助益,反倒還會限製甚至壓抑了宸兒的發展。
──畢竟,他是那麼渴望宸兒的眼目之中僅有自己……因為那是如今身為帝王的他,唯一擁有的純粹和真摯。
可作為一國的儲君,宸兒的眼裏,卻絕對不能隻有自己。
身為帝王,便該心懷天下。
蕭琰不知道一個合適的太子該如何培養,卻很清楚自己能夠走到現在這個地步的原因。
他雖少有聰慧之名,但康平亂前,這聰慧也就是書讀得好一些、絆子使得順一些、學起武來快一些的程度而已,卻是遠遠沒到能讓人生出「此子日後必有大造化」等感慨的程度。可康平亂起、盛京城破後,他懷著滿腔不甘私作主張前往投靠舅父,就算身邊有著幾個忠心的沐氏家將隨行,中間也著實吃了不少苦頭,更別說是進到衛平軍之後了。
他能得到衛平軍上下的支持,是殺出來的、卻也是苦出來的。那段日子讓他的心智手段在極短的時間內有了極大的提升,這才得以在日後親領衛平軍東征西討、連戰皆捷,更在知曉端仁太子病故後迅速把握良機,靠著與樓輝聯合取得了多數朝臣的支持。
他能名正言順地登上大位,那些年經歷、見識過的一切就算不是主因,也絕對是不可或缺的一部份。
當然,且不說如今的大昭正是承平時候;就是真有什麼亂事,蕭琰也是斷不捨得讓愛子像自個兒當年那樣拿命去吃苦冒險的……他讓蕭宸離宮,一方麵是想藉此減少愛子對自己的依賴,另一方麵也是為了讓宸兒出去看看外麵廣闊的天地。他不求愛子通曉民生庶務,但宸兒的眼目,卻絕對不能隻局限於紫宸殿這小小的「井」裏。
──更不能……隻局限在自己身上。
盡管內心深處,他一直是這麼渴盼著的。
所以幾個月的反覆思量之後,蕭琰終究還是作出了讓愛子以養病之名出外歷練的決定。
帝王並非不清楚這樣的決定會給愛子帶來多麼大的衝擊,卻仍隻能逼著自己狠下心來,同時搜索枯腸、硬是從記憶裏找出了一個合適的理由。
那就是岐山翁──蕭宸被代父收徒時、夢中的那位「大哥哥」的父親,蕭宸如今這一身功法的真正來源。
蕭宸體內的毒性能夠化解,說到底還是承了岐山翁的情──盡管岐山翁本人並不知曉──所以蕭琰以此為由讓愛子去拜謝「師父」、同時確定一下功法的修習狀況,也是相當合乎情理的要求。
事實上,為了增加說服力,他還讓打算告老的孫元清與愛子同行,說是為了讓孫元清有和岐山翁「切磋」的機會──孫醫令對蕭宸的功法有興趣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並進一步確認蕭宸是否已康復周全。
而這樣要求,自然讓知曉某些「內情」的蕭宸怎麼也沒法拒絕。
──雖然這事兒,其實也沒有他拒絕的餘地。
以蕭宸對帝王脾性的瞭解,又怎會看不出父皇是早已拿定了主意的?會好言好語地哄著他答應,不過是不想他難過而已。
至於讓他離宮的真正目的……確認愛子接受了此事後,蕭琰也沒有多做隱瞞,直接將自己心底的顧慮和期許明明白白地攤在了愛子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