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載了兩世記憶的他都已有所不同,更何況是從未經歷過他記憶裏那些個或者溫馨或者憾恨的過往的父皇?縱使父皇依舊是父皇,和前世那個因他的死而一夕白頭的父皇,也終究再不相同了。
意識到這一點的瞬間,蕭宸隻覺得整個心無比空落,雖明知這樣的轉變對父皇來說或許更好一些──至少前生那樣的悲劇肯定不會重演了──卻仍止不住胸口蔓延開來的濃濃酸楚和迷茫。
──有那麼片刻、縱使明知不該,他卻仍難以自禁地生出了「若是如此、還不如回到前生」的念頭。
而勉強保持了一線理智的結果,是他最終違抗了父皇的旨意,以「自身多有不足」為由拒絕了父皇讓他回京的要求。
蕭宸知道,自己需要改變。
兩世的軌跡既已徹底偏離,他也老早擺脫了上一世的病弱難持、得到了以往可望不可得的實力,又怎能再用前生的眼光看待自個兒的人生與同父皇之間的關係?既然他重生的初衷,是扭轉曾經的悲劇、真正成為父皇的臂助……那麼,無論父皇是否對他寵愛如昔,都不該影響到他的目標、他的決心。
就當是報償父皇上一世的付出也好,與其放任自己陷在那種患得患失、時刻深怕失去父皇寵愛的情緒當中,還不如將心思放在進一步充實自己上頭。
也正是抱持著這樣的覺悟,他才壯士斷腕地頭一遭違逆了父皇的意思拒不回京,靠著曾令他深惡痛絕的天各一方努力調整起自己的眼目和處事的心態。
──若說在此之前,他所有的努力都隻是為了達到父皇的要求早日回京;那麼自此而後,他才算是真正敞開了胸懷,開始接納、融入週遭此前於他而言僅是過眼雲煙的一切。
而以「沐昭榮」之名入讀岐山書院、甚至參加製試,則是他諸般決定中最為大膽、卻也收穫最豐的一個。
思及因這個決定而收穫的、兩世以來尚算頭一遭的友情,和因友人即將進京趕考而將到來的別離,蕭宸的心緒雖不像當年離京之前那樣落落寡歡,但名為惆悵和不捨的情緒,卻仍難免於心頭縈繞徘徊難消。
隻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以他對父皇的萬般依戀,五年前尚且不哭不鬧地就此離了京;如今麵對準備赴京應省試的友人,縱使心下離情依依,所寄予的也僅會是祝福而已。
這,也正是書院今日明明停課休息了,蕭宸卻仍在晨練完畢後沐浴更衣準備外出的原因。
──此次府試,岐山書院應考的學員一共二十又三,其中十五人榜上有名,堪稱是近二十多年來成績最好的一屆;蕭宸化名的「沐昭榮」也是這十五人之一……隻是他的假身份雖因有潛龍衛安排、於諸般細節上都真的不能再真,可在離京足有千裏之遙的昭京矇混著用一用還好;若真正上京應省試甚至殿試,被人瞧破身份也是早晚的事。
畢竟,不說別的,單單他那雙與父皇簡直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丹鳳眼,就已足夠讓有心人浮想聯翩了;更何況他的假名還掛著一個「沐」姓?這個姓氏雖不若「樓」姓那樣打眼,卻畢竟也是今上母家的姓氏……京裏心眼多的人從來不少。不論是朝臣還是那些個世家大族,隻要是曾經有幸見過天顏的,麵對一個與聖人有六、七分相像,還以「沐」為姓、以「昭榮」為名的人,要猜出他的真實身份自然隻是時間的問題而已。
當然,以蕭宸的身份,隻要帝王對他的寵愛如昔,易名應製一事就算暴露,也隻會成為朝臣們奉承、恭維帝王的美談而已。隻是功名本身於他無用;當初之所以應了府試,亦不過是想試試自己的能耐、兼且受了友人慫恿罷了。如今得了個「舉人」的頭銜,對蕭宸而言便已是足夠,又還沒做好回京麵對父皇的準備──他總不可能真的以「沐昭榮」的身份入朝為官──自然沒有繼續考下去的理由,便以「實力未夠」為由放棄了明年春夏之交的省試。
此次岐山書院中舉的十五人裏,也隻有七個平素便表現得十分出色、府試裏也名列前茅的人打算應明年的省試,剩下幾人則多選擇了再備考幾年,待有了更萬全的準備後再應下屆科考……蕭宸府試的成績雖也十分優異,但他的年紀本是此次中舉的同窗中最為年少的一個,就連書院的老師也希望他多韜光養晦個幾年再應試才好,這樣的決定自然不曾惹來什麼疑竇。
昭京與京城一南一北、相距千裏,是故如今離明歲的省試雖尚有半年光景,一眾打算應考的昭京舉子卻也是時候動身啟程了。書院幾日前雖已辦過了一次餞行宴,但以蕭宸和好友──昭京今科解元寧睿陽的交情,臨行前怎麼說都是得再私下聚上一聚、好好話個別的。故蕭宸早早便讓人於昭京頗負盛名的景豐樓定下了包間;而今天,便是他於景豐樓宴請友人的日子。
將儀容打點妥當後,瞅著天色差不多了,他便拜別了正忙著於棋盤上廝殺的岐山翁和孫醫令二人,在小廝的陪同下往景豐樓去了。
──也是蕭宸如今實力不凡,於應對進退、待人接物上也越發沉著圓融,才能夠這樣輕車簡從地外出。換在他剛離宮那時,除了菡萏和芙蕖這兩個貼身服侍的人外,四周往往都還要再圍上一圈潛龍衛的好手。就是如今,即使他早已有岐山翁口中「江湖一流高手」的實力,外出時也仍有至少六名潛龍衛跟隨護衛,隻是較之以往化明為暗、盡可能隱了行跡而已。
蕭宸這兩年雖因五弟之事而對蕭琰生出了心結,但因有前世的經歷在,自然不會像某些不知人心險惡的大家少爺那樣對這些綴在身後的「尾巴」生出反感,甚至千方百計地企圖擺脫這樣的保護。
事實上,隻要一想到前生那些為保護他而不幸殞命的護衛,蕭宸對隨行的潛龍衛便不僅生不出半點惡感、還更多了幾分親近和敬重。
潛龍衛本就是帝王身邊最為精銳且忠心的一支人馬,就算蕭宸從不曾將心底的敬意直言出口,單單他日常處事時不經意流露的一絲態度,就已足夠讓奉命保護他的潛龍衛們大感寬慰了。也因此,盡管雙方平時的交流不多,默契卻相當不錯;要想將這隊潛龍衛真正變為蕭宸手下的力量,所欠缺,也僅僅是帝王的一紙詔令罷了。
但他卻始終不曾出言向父皇討要。
這些年來,蕭宸雖在沈燮手下學得了不少權謀術數,也知曉了組建自個兒勢力的必要性,卻始終不曾真正付諸行動。少數曾用以實踐的,也僅僅是最為根本的相人觀人之術而已。之所以如此,不隻是因為他心中對於權力並沒有太大的慾望,也是因為更為根本的、對於父皇的信任和倚賴。即使近兩年因五弟之事、他心中或多或少有那麼幾分不安,但想到上一世父皇對他的種種付出,蕭宸便終究還是以「毋忘初衷」四字說服了自己,一如既往地對父皇交付出了全盤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