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能直觀體現出這一點的,除了五年前離宮時便陪在他身邊的宮人和護衛外,便非眼下正在他前頭領路的小廝安遠莫屬了。
兩年前,他雖在種種因素驅使下選擇了抗旨拒不回京,但對於父皇會容忍默許、又或不管不顧地直接命人將他強行帶回京城,其實是完全沒有底的──如今回想起來,當初會選擇那樣強硬的做法,除了單純的抗議和宣洩心頭的不滿之外,也未嚐不是一種試探,試探父皇對他的態度……是否仍縱容寵愛一如往昔。
而最終得到的結果,讓蕭宸一方麵有些慶幸、一方麵卻也矯情地有些失落。
父皇沒有追究他的抗旨,也沒有再提出讓他回京的要求。除了來信勸勉他好好努力外,針對這件事,父皇唯一做出的應對,僅僅是差人送了安遠到他身邊來而已。
當年十歲不到的安遠,是父皇想著他年紀漸長、特意選來貼身伺候他的寺人,據說還是經過曹允親自調教的,不隻手腳麻利、反應靈活,對他也表現得忠心耿耿;若使得上手,將來興許便是他身邊的「曹允」……因他不肯回京,父皇便直接遣人將安遠送了過來。
在心思最陰暗抑鬱的時候,他不是沒想過安遠會否是父皇的眼線,正暗中觀察、紀錄他的一舉一動好送回京城。但思及兩世以來、父皇對他的極盡嗬護和愛寵,蕭宸卻終究還是放下了那些因別離和對未來的不確定而生出的種種不安,讓安遠以書僮兼小廝的身份跟在了自己身邊。
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本就是處出來的。蕭宸雖因著前世的經歷、心思重了一些,卻終究不是那等陰暗偏狹之輩,既然選擇了接納和信任,就不會再疑神疑鬼地百般猜疑防備。也因著如此,兩年下來,安遠已然成了他的得力臂助,主僕之間也有了幾分無須言說的默契。
便如今日,知曉蕭宸要在昭京著名的景豐樓宴請好友,安遠早早便讓人備好車駕、整理好了備選的衣物配飾,平時隨身帶著的荷包也裝得滿滿當當,不隻有大麵額的錢票金錠,也有必要時方便打賞用的金葉子──又沉又零碎的銅錢自然是由安遠帶著──就連今日要贈予寧睿陽的程儀,也是安遠事先打聽好了上京應考需要準備的物事,再列成單子供蕭宸增減挑選的。安遠的幫襯,確實讓蕭宸在日常瑣事方麵省心許多、也舒適了許多。
蕭宸今日出行的目的地景豐樓位處城南,正臨著昭京名景之一的昭陽湖,臨湖的包間視野開闊、景色優美,可以說是昭京最夠得上檔次的宴客地點之一,所需的費用自也相當不斐……不過蕭宸平日的吃穿用度都有京裏支應,又沒什麼太過昂貴的嗜好,就算是自掏腰包,請上這麼一餐還是沒問題的。真要說麻煩,也就是包間不那麼好訂而已。但蕭宸畢竟身份不凡,就算不能光明正大地打出皇子旗號,單單借用沈燮的名頭,也已足夠唬人了。
他時間抓得早,到達景豐樓時不過巳時末,比之約定的時間還早了近兩刻鍾。問了前來接待的小二、確定好友尚未到來後,蕭宸便先入了包廂就坐,邊欣賞著昭陽湖的景色邊候起了友人。
「主子,寧爺少不得要午時才到,不若先用些小點墊墊胃吧。」
安遠是從上百個年齡相近的小寺人裏脫穎而出、由曹允精心調教培養來伺候小主子的,說是將蕭宸當成了天都不為過。即使自家年方十四的主子爺骨肉亭勻、長身玉立的模樣早已瞧不出半點昔日曾有的病弱,被曹允同菡萏等人洗腦得十分徹底的他也始終對主子的健康上了十二萬分的心,還為此腆著臉同孫元清請教了不少養生調理之道。也因此,蕭宸才剛入席,他就已經先一步吩咐小二先上了些符合主子喜好的果盤點心和茶水,卻不讓小二直接送到桌上,而是放在了包間入口處的長幾上,由他逐一試了毒後才上到了蕭宸案前。
後者的生生訣如今已近大成,真氣雖不若岐山翁那般雄厚,卻已有了百毒不侵的能力。隻是他出身皇室,對保存實力、預留一手的重要性可說再清楚不過,自然不會阻止安遠這般慎之又慎的試毒舉動──倒不是說他不信任安遠什麼的,而是做戲要做全,既然要隱瞞他不畏毒質的事,平時在細節上就得多下點功夫,方能在必要之時不露出半點馬腳。
蕭宸心思雖有些鬱鬱,但瞧著屋外秋高氣爽、湖光瀲灩的開闊景色,又見著安遠猶未長開的清秀小臉上寫滿了關切,便終究還是逼著自己按下了心頭的煩悶,輕輕頷首後舉箸用起了案上擱著的蜜餞堅果來。
他雖比約好的時間早了兩刻鍾到,可被宴請的寧睿陽卻也沒像安遠擔心的那樣、直到午時才堪堪抵達──事實上,他不過配著果點喝了小半杯茶、還未到一刻鍾,過分敏銳的聽覺就已捕捉到了友人由遠而近的熟悉足音,和抵達景豐樓後、店小二上前迎接的慇勤招呼聲。耳聽好友已在小二的引領下登樓而至,蕭宸當即擱了手中的茶水,於對方叩門之際一整儀容起身相迎。
「耀之,今日可真是讓你破費了。」
隨著包間的門由外而啟,一名瞧來約十八、九歲的俊朗青年一禮後含笑邁步而入,正是今科昭京解元寧睿陽寧敏行。他口中喚著的「耀之」乃是蕭宸配合著「昭榮」二字取的表字,雖有些過份簡單直白,但因正合了名字和他對自己的期許,不論名義上作為他授業恩師的沈燮還是遠在京中的蕭琰,都不曾對此生出什麼意見來。
寧睿陽是書香門第出身,家境雖尚算殷實,可像景豐樓這樣消費高昂的地方,來過的次數卻是屈指可數,更別說是訂下這等景致絕佳的包間了。故他行止間雖未有分毫侷促,卻仍是在進門後有感而發地道出了那麼一句。
蕭宸知他心胸開闊,並不會因此生出什麼攀比嫉恨的情緒來,遂邊示意安遠替他看座、邊笑著應道:
「今日是慶賀、也是給敏行的餞行宴,以你我的交情,哪談得上破費不破費的?你從家裏過來,想必也走了不少路,趕緊入座喝杯茶潤潤喉吧──你沒讓茗淞跟著?」
「嗯。有安遠在,他就算來了也隻有在外頭幹等的份兒,還不如不來省事。」
茗淞是寧睿陽的小廝,平素雖也算得上手腳麻利反應機靈,同安遠卻是拍馬也趕不上的。尤其牽扯到吃食,安遠更是說什麼也不可能讓人有插手幹涉的機會;寧睿陽也清楚這一點,這才幹脆將小廝留在家中、孤身前來赴宴。
畢竟,以他和「沐昭榮」的交情,就算在宴席上喝醉了酒,也是不愁回不了家的。
明白他的未盡之意,蕭宸笑了笑,道:
「今日酒菜管夠,敏行盡管享用便是。就算醉了,小弟扛也會將你扛回府上的。」
「如此,為兄便不客氣了。」
寧睿陽曾不止一次見識過好友那把子與清美俊秀的外表全不相符的驚人氣力,自然清楚對方口中的「扛」字絕對不隻是單單的誇飾而已。他本是性格爽朗之人,聞言當即順勢應了過,同今日作主宴客的蕭宸一道敞開心懷肚腹,邊欣賞著昭陽湖的美景邊享受起了景豐樓的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