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1 / 3)

第二章

蕭宸今日於景豐樓設宴,不光位子是早早訂下的,就連食單,也是景豐樓方麵徵詢了他的意見後特意訂製的。

這一頓餞行宴既是為了即將上京趕考的友人而辦,除了景豐樓最出名蓴菜銀魚豆腐羹、黃芽茶香芙蓉蝦、時鮮錦菇燴嫩雞、醉仙雲紋紅燒肉外,同樣也安排了一些以寓意取勝的菜餚,如象徵「節節高昇」的筍幹芳肉、取「包中」諧音的荷葉桂花粽等。每道菜的份量都相當適中,讓人既可以充分品嚐菜餚的美味、也不至於沒吃幾道就飽了。

景豐樓能馳名昭京多年,自然不隻是因為風景而已。寧睿陽雖沒刻意講究「食不言」的規矩,可對著熱騰騰的美味佳餚,嘴巴一時光顧著吃了,哪還有心思去留意其他?就連開席不久便送來的那壺佳釀,他也隻喝了一小杯便再無暇顧及了。卻到熱菜用完,隻餘下瓜果糕點還未送上後,飯飽但酒還未足的青年才同對側始終用得不緩不急的好友笑了笑,半是饜足半是尷尬地:

「讓耀之見笑了……今日的菜餚味道實在是好,一動筷便停不下來了。」

「敏行客氣什麼?你吃得開心,小弟這客才請得值得。」

「唔、這話在理……不過說真的,這頓餞行宴雖然吃得挺開心,但我還是覺得十分可惜——你真不打算應明年的省試?別拿什麼『沒準備好』之類的理由敷衍我。你的能耐如何,別人也就罷了,時常同你討論切磋的我還不清楚嗎?尤其你年紀雖輕,但心態極好,在考場上的發揮十分穩定,體力什麼的也十分出色……若好生拚上一拚,保不準還能拿個狀元回來。」

「敏行過譽了——要說狀元之才,小弟不及敏行遠矣。不說別的,單單文采一項,便……」

「可若論及識見策論,為兄又何嚐及得上你?」

說到這裏,寧睿陽遲疑了下,「耀之……你莫不是顧忌著那個因故分別的心上人,才尋理由百般推托,寧可耽誤自己的前程也不肯回京的吧?」

「……心上人?」

蕭宸才正煩惱著該用什麼理由將此事矇混過去,不想好友卻冷不丁地冒出了這麼個在他而言十分陌生的詞彙,讓今年未滿十五的少年一時不由有些錯愕……「什麼心上人?」

「咱們什麼交情,你還想瞞著我?我可不止一次看過你瞧著香囊和脖子上掛著的平安扣發呆了。且不說平安扣可是有名的定情信物,單單你每次撫摸著那兩件東西時神思不屬、纏綿依戀的表情,說和贈送人之間沒點貓膩,誰信?」

說著,他無視了少年因為他此言露出的、彷彿被雷劈到一般的表情,故作沈重地搖了搖頭,又道:

「我雖不知你和『她』之間發生了什麼事,讓你明明相思入骨、思念萬分,卻又患得患失若此,甚至不惜為此耽擱自己的前程、逃避著不肯回京……但正所謂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對方連平安扣這種寓意極深的信物都送你了,對你自然也是有意的。既然郎有情、妹有心,彼此兩相合意,不就更應該好好把握麼?」

「……不是這樣的,敏行誤會了。那平安扣也僅是祝願平安的意思,並非……」

雖然一句「此乃家父所贈」多半能更加幹脆地將麵上三分促狹七分認真的好友打發過去,但耳邊彷彿仍縈繞著的、那「纏綿依戀」、「相思入骨」等語,卻讓蕭宸本已到口的解釋不知怎地生生拐了個彎;原先充斥著離愁別緒的胸臆,亦悄然掀起了一絲別樣的波瀾。

因為他恍惚想起了些什麼。

想起了……在如今已有些遙遠的前生裏、那個讓猶豫多時的自己最終下定決心暫離宮闕出外遊玩的原因。

隨著腦海裏塵封多時的記憶和心境一併湧現,蕭宸心口重重一跳,幾乎是下意識地強迫自己壓抑下了那種根本連存在都不應該的念頭,在好友冒出什麼驚人發言前語氣一轉、緊接著又問道:

「敏行是七天後啟程吧?東西準備得如何?抵京後暫住的地方可有著落?」

「嗯,先生已幫我介紹了。行囊車駕也已大致準備妥當,應該沒什麼問題才是。」

見少年不欲多談,寧睿陽雖對沒能順利將好友一同拐去應考感到有些可惜,卻終究沒再多說什麼,隻順勢應了蕭宸的話,並簡單說明了一下自個兒準備的進度。

「如此便好。」

聽友人的行程已經安排得差不多了,蕭宸點了點頭,心下一方麵替他感到高興、一方麵卻也不禁生出了幾許惆悵來。

因為無可避免的分離;也因為自己明明是京城人士,卻除了出一份程儀外、什麼忙都幫不上對方這一點。

──仔細回想起來,兩世為人,他雖從小在宮中長大,對宮牆之外的京城卻一直十分陌生。

前世的他第一次出宮,還是隨岐山翁治病那一趟。當時的他身體十分虛弱,連單單乘著馬車外出都要消耗不少精力,哪還有在京裏四處晃蕩的餘裕?就是病癒後離宮遊玩那一遭,他也是得著父皇許可後便匆匆出了京,並沒怎麼將心思放在那位於天子腳下的繁華都城上頭。

至於今生……他離宮時不過九歲,還是在父皇的陪伴下一大清早離宮直抵京郊的,同樣沒有親身體驗京城繁華的機會,自也更談不上動用關係替好友安排一番了。

而對蕭宸來說,類似的無力與迷茫,著實是令人厭惡地熟悉。

前生,他的無力與迷茫,來自於六歲時的那盤桂花糕、來自於仿若囚籠般禁錮了他所有夢想和野心的羸弱身軀。他曾經的淩雲壯誌與自我期許,就那麼在深宮一點一點被身體的病痛消磨殆了盡;縱使後來僥倖得了醫治,他的心性,也再回不到一切全未發生之前了。

打六歲那年之後,他唯一執著、在乎的,便隻餘下了父皇關切的目光與無上的疼寵而已。

可如今,就連這份他最最珍視的情感,也已隨著兩世軌跡的偏離而變得岌岌可危。

他又一次體會到了那種熟悉的無力與迷茫……在意識到自己很有可能不再是父皇最最疼愛的孩子後。

蕭宸仍然清楚記得上輩子幹坤倒置的那一刻充塞於心頭的憤怒;也始終不曾忘記重生以來驅使著他努力成長的初衷。但一想到自己於父皇心中的地位興許早已被「五弟」取代,就算他什麼都不做、上輩子的悲劇也多半沒有重演的可能,少年皇子心底那種無所適從的迷茫和無措,便怎麼也無法抹去。

他確實一直努力自我進益、成長,但麵對眼前誌氣昂揚、目標明確的友人,兩相對照之下,他所謂的努力奮發,其實也不過是無所適從之下的得過且過而已。

蕭宸有時候會想,自己之所以會同寧睿陽一見如故、相交莫逆,除了好友爽朗大氣的性子相處起來十分舒服外,也是因為對方堅定不移的目光,讓當時正處在迷惘狀態中的他深受吸引的緣故吧。

隻是敏行對他推心置腹,他卻因身份之故、連真名都未曾告知,更別說是將自己心底的困擾和無措直言出口了……好在他雖於個人私隱上多有隱瞞,敏行卻從不以為忤,也不曾因此同他生出裂隙來,這才讓兩人的友誼得以延續至此,甚至讓蕭宸因無法幫到對方而生出了少許自責和自厭來。

不過麵對著午後燦爛明媚的陽光、和窗外波光粼粼的炫目美景,蕭宸雖心下煩鬱更甚,卻也不隻會煞風景地將之表現出來。所以短暫且稍嫌尷尬的沈默後,他隨即強逼著自己露出了笑臉來,語氣一轉、道:

「之前說了酒菜管夠,結果方才光顧著吃了,酒都沒怎麼用呢……難得有機會放縱一回,煩心的事就先擱一邊吧!來!小弟敬你一杯!」

說著,他也不等安遠過來服侍,自顧自地拿起了案上的酒壺替彼此各滿上了一杯,而在作勢朝好友敬了下酒後舉杯近唇,仰首將杯中帶著醇香的清澈酒液喝了個幹淨。

蕭宸過了年才將將十五,盡管言談行止俱十分成熟,卻畢竟麵相在那裏……同他時常往還的寧睿陽之流,隻要不是存著壞心又或刻意作妖,迎著少年那張清美俊秀卻仍掩不了青澀氣息的麵龐,都會有意無意地避免他做一些「不適合小孩子」做的事──上青樓喝花酒什麼的就不用說了;就是單單到食肆酒樓飲宴交流,眾人觥籌交錯之際,也總不忘囑咐店家將蕭宸杯中的物事換成果汁或清淡到沒什麼酒味的果酒。

也正因著如此,今日作主宴客的他,還是頭一遭用這樣豪邁的方式品嚐真正稱得上「酒」的佳釀。

他今日點的是景豐樓最出名的「昭陽」,經過了層層澄清過濾的酒液呈琥珀色,清澈得連盛裝的瓷杯內部勾勒的旭日初升圖都清晰可見;酒本身的口感則是溫潤滑順、不澀不嗆,一入喉就能感覺到淡雅的蘭花香氣伴隨著酒液的醇濃在唇齒間綻放開來,讓頭一遭品嚐這些的蕭宸雖讓酒氣沖得微微有些醺然,卻仍因那迥異於果酒或茗茶的、濃鬱醉人的香氣而眼睛一亮,忍不住又給自己滿上了一杯,然後一改先前的豪邁細細啜飲了起來。

寧睿陽才方給少年灌酒的猛勁兒嚇了一跳,眼見他逕自抬手又是一杯滿上,憂心之餘便待出言勸阻一番,卻在見著他由牛飲轉為細品的舉動後、將到口的話語嚥回了腹中。

這位昭京解元的性格雖然爽朗大氣,卻不是那等事不過心的粗疏之人,對好友今日明顯有些低落的情緒自也有所覺察……隻是二人相識年餘,在書院時更是天天抬頭不見低頭見,寧睿陽能看出「耀之」的鬱鬱,當然也知道對方心底某些不便出口的顧忌。回想起少年方才聽他提起「心上人」三字時的微妙反應,寧睿陽腦海中幾乎是下意識地浮現了諸如「門不當戶不對」、「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等阻礙好友和心上人長相廝守的可能原因。

好在他好奇歸好奇,也就是心底胡亂設想一番而已,並不曾刨根究柢地出言探問。隻是見蕭宸彷彿上了癮般一杯喝完又是一杯,還是忍不住張口提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