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之,聽說『昭陽』的後勁挺強的,你平時很少喝酒,還是注意一下,莫要過量了。」
「嗯……你也喝吧!今日酒水管夠,不用客氣!」
蕭宸頷首應了過,手上的動作卻是片刻未停,小口小口地啜飲著、轉瞬便又將手中的瓷杯喝了個底朝天,然後再度滿上了酒,一杯接一杯地將那琥珀色的酒液送入了微染艷色的姣好雙唇間。
其實以他如今不懼毒性的體質,不論「昭陽」的後勁再怎麼強,要想化解那種讓人醺醺然到意識昏沉、神智迷離的醉意,也不過是轉瞬的功夫而已。可盡管上頭的酒性令他腦袋發脹、思維遲鈍,生平頭一遭醉酒的蕭宸卻仍有些不自禁地迷上了這種像是擺脫了塵世煩擾的飄然感,便也放縱著讓自己沉浸在這種「一醉解千愁」的狀態之中,不再思考、不再惶恐……也不再迷茫。
──直到包間緊閉多時的房門,在一陣隱隱約約的騷動聲後、驀然由外而啟。
蕭宸的反應雖因酒醉而遲鈍不少,卻畢竟仍有一定警覺性在,當下微微直起身子循聲抬眸,不意隨之映入眼底的,卻是他怎麼也料想不到的、那早已深深烙印在他魂靈深處的熟悉身影。
瞧清來人身形的那一刻,少年渾身一震,整個人連運功驅除酒意都不曾便已是一陣激靈,直如給一盆冷水當頭澆了下一般。
──五年了。
五年,說起來不過是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卻是他兩輩子以來頭一遭同父皇分隔這樣長的時間。
這五年間,他有過歸心似箭,恨不得光陰飛逝、早早完成「任務」重回宮闕的時候;也同樣有過惶然無措、無所適從,既思念入骨、卻又恨不得同父皇離得越遠越好的時候──兩年多前,知曉五弟之事時,他之所以抗旨拒不回京,不光是因為心底堵著一口氣,也是因為不敢去麵對自個兒可能真失了聖寵的事實的緣故。
可如今麼,兩年多一晃而過,已「上進」到中了舉的他不僅沒在同父皇報平安的信中流露出半點回京的意思,還透出了想到軍中歷練一遭的口風。如此舉動,與其說是上進到心野了不想回宮、又或仍舊患得患失地不敢回京麵對父皇,還不如說他是在試探……試探自己於父皇心中的份量,是否仍與往昔全無二致。
蕭宸知道自己不該這麼做;但心底積壓多時的思念、恐懼和無措,卻終仍驅使著他做出了這樣足稱冒險的決定。
信送出後,他也設想過各種後續可能的發展。
其中最好、也是他最期盼的一種,莫過於父皇以思念為由直接下旨要求他回京;再來,則是父皇順應了他「上進」的心思,真安排了讓他到軍中磨練一番……而最次的麼,便莫過於他因此遭了父皇厭棄。倘若如此,不論父皇接下來的反應是申斥之後強行令他回京,還是索性撒手不管,對蕭宸而言,都沒有任何差別了。
可無論如何設想,眼前麵臨的情況,卻仍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望著包間門前已闊別五年之久、卻從未於腦海中褪色分毫的頎長身影,和那張俊美卓絕依然,卻較別前少了幾分鋒銳、多了幾分成熟韻味的麵龐,蕭宸怔忪之外亦是心跳如擂鼓,被酒水潤澤得格外晶瑩紅艷的雙唇微微掀動,下意識地便想喚出那承載了太多思念和依戀的稱謂。
──無奈的是,或許是重逢來得太過突然、又或許是胸口積蘊了五年之久的情緒太過複雜也太過洶湧,那雙瑩潤的紅唇雖已半啟,所有可能的言語卻全都堵在了喉頭,半晌未出一言。他就隻這麼怔楞著呆坐在原地,一瞬也不瞬地癡癡凝望著門前正因故微微皺起了眉頭的人,卻是連身旁仍坐著的、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的好友,都已徹底拋在了腦後,再無暇顧及。
而少年如此模樣,同樣再清晰不過地為包間門前佇立著的來人──千裏迢迢前來尋子的帝王──全數收入了眼底。
──蕭琰此來昭京,其實是焦慮而又帶著一股子悶氣的。
五年前,他之所以執意讓宸兒離京歷練,想讓對方增廣見聞不過是明麵上的理由;最最根本的原因,卻還在於他心底對愛子日益增強茁壯的獨佔欲。
他一方麵沉溺於父子間無上的親暱、和愛兒寫滿了孺慕依戀的目光;一方麵卻又懷抱著與愛憐同樣深刻的期許,深深擔心著自己的縱寵溺愛會折了愛子的羽翼、束縛了對方的發展。五年前的別離是理智勝過私慾的結果;對新生的五子的寵愛則是他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的方式……如若不然,他也不會拖到兩年多前才下旨讓宸兒回京,卻又在宸兒抗旨後默許了愛子的作為。
蕭琰既盼望著愛子能如鷹般展翅上騰、恣意翱翔,又矛盾地害怕著愛子會在見識到天地之廣後心大了、野了,再不如以往那般隻一心惦念、依戀著他這個做父皇的。也正因著如此,又忍了兩年多後,眼見宸兒信中一絲回京的意思都沒有,自覺已讓對方自由夠久的帝王終於忍無可忍,決定親赴昭京將野過頭的愛子帶回京城。
他既然存著逮人的心思,自然不可能事前去信愛子,而是在將朝中諸事安排妥當後隨即微服起行,化名「沐炎」快馬加鞭地趕往了作為蕭氏龍興之地的昭京。
事實上,幾乎是蕭宸前腳才剛出門赴宴,蕭琰後腳就抵達了愛子那位於岐山腳下的別院「明霞山莊」。
除了岐山翁以外,明霞山莊裏住著的無不是帝王當初親自指派來照顧愛兒的人手,對潛龍衛並蕭琰身邊的心腹人馬都十分熟悉,是故一見著帝王車駕,立時便猜出了車裏頭坐的人是誰……果不其然,還沒等留守的幾人整出迎駕的章法,曹允那五年來都沒怎麼變的身影便先一步出了馬車,主動同幾人交涉了起來。
待到聽聞皇二子如今並不在莊中,而是出外擺酒宴請友人了,這位大內總領便在問明地點後十分知機地進到車中請示了一番。尋思著時候尚早,思念愛子、又對愛子信中提及的「好友」有些好奇的蕭琰便直接讓人將車駕掉頭,卻是過門而不入、徑直往景豐樓所在的方向去了。
蕭宸在景豐樓設宴,隨行護衛他的幾名潛龍衛自也或明或暗地在四周守衛著;是故到達景豐樓後,蕭琰沒費上多少功夫便讓隨行的侍衛由正蹲點護衛著的同僚處打聽出了愛子所在,接著直接金錢開道,讓景豐樓的小二徑行將他領往了蕭宸今日宴客的包廂。
本來以景豐樓的規矩,未經許可是不該隨意洩漏客人私隱的;但蕭琰的氣度排場本就不凡,又直言是「沐昭榮」之父、對愛子宴客的細節亦知之甚詳,掌櫃的瞧著阻攔不得,便也默許了小二將人往臨湖包間帶的舉動。
蕭琰與次子闊別五年,便未到時刻惦念的地步,卻也稱得上是「日思夜想」了。尤其五子誕生後,每每看著懷中安睡的嬰孩,他總會不由自主地回想起當年親身看顧宸兒的時光,和宸兒幼時聰慧可人的模樣……之所以在這幾年間對五子多有青眼,便是因此生出了幾分移情的緣故。
可不論再怎麼移情,有那數千個日夜的相伴、和昔年除高氏一黨時的父子齊心,次子在他心中的地位,都是不容動搖的。尤其父子倆天各一方,即使他滿腔憐愛之情能在五子身上宣洩少許,對愛子的擔憂和思念也不會因此少到那兒去。是以五年不見,即便父子二人始終魚雁往返、聯繫未斷,蕭琰對次子的記掛和在乎也是隻增不減的。
或許便因為記掛至甚,來到包間門前的那一刻,帝王竟罕見地生出了那麼一絲近似於「近鄉情怯」的情緒,明明那般渴盼見著闊別五年的愛子,卻怎麼也生不出推門而入的勇氣來──可也不知該說是幸還不幸,他這番內心焦灼的遲疑,卻教引路的小二誤當成了是在擺架子不願親自動手,索性從善如流地主動開了門,讓蕭琰終是再無阻隔地同包間裏的人對上了麵。
包間裏隻坐了三個人;而帝王根本無需思考,便一眼認出了足有五年未曾見過的愛子來。
──五年的時光,對一個成年男人而言,或許隻意味氣質上的成熟和眼角的些許細紋;可將同樣的一千多個日子消磨在當年還未滿十歲的孩童身上,所帶來的轉變,卻是足稱翻天覆地的。
就如此刻……蕭琰雖一眼就認出了愛兒,可次子容貌身量上的種種改變,卻仍讓瞧著的帝王一時心神俱震,既生出了那麼幾分陌生、又生出了那麼幾分驚艷來。
是的,驚艷。
盡管宸兒從小就是粉雕玉琢似的模樣;盡管眼前霞飛雙頰、醉眼朦朧的少年仍能瞧得出些許孩提時的影子……可較之於記憶裏更適合以「可愛」形容的精緻,如今的宸兒便仍帶著幾分青澀的氣息,整個人瞧來也是個清美俊秀的翩翩少年郎了。不論是那精緻一如往昔,卻少了幾分孩子氣、多了幾分鋒銳之意的眉眼,還是那添了幾分稜角、卻比起剛猛更偏於風流意氣的輪廓線條,所有的一切,無不顯示出了他睽違多年的愛子……究竟有了多麼大的成長和轉變。
而這樣的轉變,既讓他欣喜、又讓他心憂。
欣喜,是出於為人父者對於愛子茁壯成才的寬慰與期許;心憂,卻是源自於他心底不論怎麼也壓不下藏不住的獨佔欲,和愛子瞧見自己的身影後不同於帝王預期中的反應。
他們最後一次共處,還是宸兒九歲上離京之前。那時的宸兒幾乎一刻也離不開自己,每每見著自己下朝回寢殿,也總會迫不及待地往自己懷中撲來。但此時、此刻,那個正持杯與「友人」對坐酣飲的少年,雖在他進門後馬上循聲望了過來、迷離的眼瞳也在瞧清自己的樣貌後隨之一縮,但那端坐在食案之後的身影,卻是半晌不曾稍移,簡直就像臀部生了根似的、就那般死死黏在了座位上,動也不曾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