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3 / 3)

蕭琰脾性堅毅果決,平素極少有什麼患得患失的情緒;卻唯有麵對著愛兒,讓他將這種稍嫌軟弱的情緒體驗了個徹底──尤其他先是驚艷、復而失落,還是直到這一刻才注意到了未滿十五的愛子此刻正與人喝酒喝得醉醺醺的事實。失落之情因而轉作了連他自個兒都未曾預料到的熊熊怒焰,帝王淩銳的鳳眸一瞇,當下已自除下步履大步進了包間,就這麼一路直行至了愛子身前。

眼見這不速之客來勢洶洶、往日身手矯健的好友卻像是醉過頭了一般半點反應都無,一旁完全給忽略了的寧睿陽心下一緊正待出麵攔阻,不意卻見著理當忠心護主的安遠不僅沒上前阻攔或出言喊人,反而還有些戰戰兢兢地主動關上了包間的門、阻絕了外界所有可能的窺探。

由安遠的舉動意識到來人身份隻怕有些玄虛,寧睿陽本欲上前阻擋的動作因而一頓;目光對向「不速之客」隱透著幾分淩厲氣息的俊美麵龐,然後半是意外半是恍然地、由那雙與好友極其相似的丹鳳眼上猜出了兩人間存著的親緣關係。

也在寧睿陽屏息默默猜測著來人身份的同時,憋著股火氣來到少年身側的帝王張口正待出言將人訓斥一番,卻雙唇方啟、到口的話語還未曾流瀉,便因眼前少年黑白分明的鳳眸中滿溢的孺慕、依戀和幾分難以置信的怔忪而生生吞回了肚子裏,再也發不出一絲怒氣來。

──取而代之的,卻是幾分難以言喻的釋然……和頃刻灌滿了胸臆的、交錯著無奈與欣喜的憐愛之情。

原先充斥著凜然銳意的眸光瞬間柔和了下來。蕭琰幾不可聞地一聲輕歎,隨即低下身子一個張臂,將猶處在怔楞之中的愛子緊緊擁入了懷。

「傻孩子。」

他將唇貼在少年耳畔輕聲歎道,「父……為父不來找你,自個兒就不曉得回去麼?」

帝王總算沒忘記一旁還有個閑雜人等在,遂將到口的「父皇」轉成了「為父」二字。

可不論是「父皇」還是「為父」,此刻的蕭宸都已無暇去分辨、留心了。

因為那五年來隻能在記憶裏與睡夢中尋求的溫暖、充斥於鼻端的熟悉氣息、寬闊有力的胸懷臂膀……和不住於耳畔迴響著的、那透著滿滿寵溺憐惜的醉人嗓音。

這是他思念太久、也渴望了太久的一切。

這一刻,不論是對於「五弟」的防備嫉妒、還是對未來之事的不安,所有患得患失的陰暗情緒全給少年皇子拋在了腦後。他幾乎是下意識將身子順著現下環抱著週身的力道更深地埋入父皇懷中,同時情難自已地抬手攀附上父皇背脊、一個使力緊緊回抱住了對方。

闊別五年,昔日連環住父皇腰身都有些勉強的小短手,如今已能圈擁住長者寬闊的肩背了。

「父……親……」

伴隨著胸口難以平息的躁動,蕭宸唇間略帶壓抑的呼喚流瀉;雖同樣勉強克製著不曾喚出那聲「父皇」,但難掩震顫的音色,卻仍再明白不過地昭示了少年此際心緒的湧動與翻騰。

而蕭琰也十分清晰地感受到了這一點。

聽著愛子微微顫抖著的、那雖已不復孩提時軟糯、卻有若淙淙流水般清朗明亮的悅耳嗓音,看著愛子因情緒激動而微微泛紅的、形狀漂亮的耳朵尖,帝王心潮澎拜之餘,一時甚至起了幾分如昔年那般低頭親吻蹭膩的衝動。

隻是想到宸兒如今已是半大年紀,這麼做多少有些不恰當,一旁也仍有個無關人等在場,讓他終是懷著幾分可惜地壓下了胸口蠢蠢欲動的念想,同時稍稍鬆了原先幾乎要將少年揉入骨裏的力道,朝身前仍一個勁兒地往他懷裏鑽的愛子柔聲道:

「是你一直在外頭野著不肯回家,怎地此刻卻是生怕為父跑了一般……乖,抬起頭,讓為父好生看看你。五年沒見,宸兒可是大變樣了。」

「……眼見父親神采奕奕、雄姿英發,一身威儀氣度更勝別前,宸兒……當真十分歡喜。」

蕭宸雖沒想過自己逃避的行為在父皇看來竟是「野著不肯回家」,但這樣帶著滿滿寵溺的斥責在他聽來,卻無疑比任何稱讚都要來得舒心動聽。當下依著父皇的意思抬起了因酒故有些發紅的麵頰、睜著一雙微泛水霧卻又明亮異常的丹鳳眼直直凝向如今近在咫尺的天顏,卻是邊由著父皇細細打量自己、邊不加矯飾地輕聲道出了自個兒此刻的心境。

少年的言詞雖直白得過分、半點不似個才剛取得昭京舉子身份的讀書人,可聽在帝王耳裏,那簡簡單單的「歡喜」二字,卻是那些個連篇累牘、堆砌詞藻的頌聖之語拍馬也趕不上的實誠和可心。看著眼前愛子端美秀雅、眉宇間卻仍不失清貴之氣的精緻麵龐,感受著掌下腰背的柔韌和挺拔,又自流連了好一陣後,龍心大悅的蕭琰才終於捨得移開目光,就著圈攬著愛子的動作將視線投往了一旁的「無關人等」:

「聽聞宸兒此來是為替好友餞行,那麼這位……想必便是宸兒信裏多次提到的寧賢侄了?」

「嗯。」

這才注意到自個兒光顧著驚喜歡欣、已經把同在包間裏的好友晾了好一陣,蕭宸頰上霞色愈甚,一個頷首後有些不好意思地幫二人介紹道:

「抱歉,方才一時激動,所以有些……父親,這位青年才俊便是孩兒在書院結識的好友、今年高中昭京解元的寧睿陽寧敏行;敏行,這是家父。我因一時意氣離家多年,同父親已有五年未見,這才……先前情緒激盪下、行止多有疏忽之處,還望敏行莫怪。」

「唔、耀之有此反應也是人之常情麼,沒事的。」

寧睿陽一向心大,便聽來人一直「宸兒」、「宸兒」地稱呼好友,卻也沒由此聯想到好友的身份是否有什麼玄虛,隻以為那是對方的小名之流,聽了也就過去。如今聽得好友正式介紹了對方身份,他雖感覺眼前形容俊美、威儀不凡的男人比起「父親」更像是年歲差距大一些的「兄長」,卻仍是按下了心頭的好奇與探究,端正了姿勢恭恭敬敬地朝長者拜揖道:

「小侄敏行,見過伯父。」

「不必多禮……是我打攪了你們的聚會才是。」

蕭琰如今隱瞞了帝王的身份,隻純以一個父親的身份同愛子的「好友」打交道,言詞態度自然比平時要平易近人許多。

怎奈他言詞再怎麼客氣,長年養頤體、居頤氣,那種早已透入骨裏的帝王威嚴,卻不是單靠用字遣詞上的轉變就能掩去的。也因此,聽著的寧睿陽雖依言直起了身,整個人卻仍心頭惴惴、如坐針氈;就連原先頗為閑適自在的坐姿,也下意識地調整成了一絲不苟的正襟危坐。

「伯父客氣了。」

青年語氣恭謹地應道,心下忐忑之餘,也為眼前已然夭折──雖然正餐早就用完了──的餞行宴生出了幾分惋惜和無奈。

他不是沒眼色的人。雖然這位「沐伯父」的語氣尚算親和,可耀之今年還未滿十五,即使伯父不曾對兩人方才在包間裏悶頭喝酒的舉動加以斥責,要他沒事人兒似的繼續拐著友人「頂風作案」,寧睿陽也實在沒那麼大的膽氣和魯莽勁兒。

更重要的是:人父子倆久別重逢,他一個外人繼續在這兒耗著、怎麼想都有些不尷不尬。

當然,若「沐伯父」隻是來和兒子打個招呼便走,他倒也還能硬繃著臉皮繼續撐下去。可瞧著沐氏父子旁若無人似的親密,和好友神情間流瀉的、在他瞧來隱隱有些陌生的孺慕、依戀和嬌氣,寧睿陽想了想,終究還是放棄掙紮,於沉吟片刻後話鋒一轉、主動開口提出了辭意:

「伯父與耀之久別重逢,想來還有許多話要說……正巧小侄不日便要上京應製,手頭尚有一些雜事不曾安排妥當,今天就不多叨擾,先行告辭了。」

「……如此,賢侄便安心備考。以賢侄之才,隻要應試時全力以赴,金榜題名還屬應當。」

見寧睿陽如此識相,帝王先前充其量僅是表象的「平易近人」,立時便又多出了幾分真誠來。

──就如青年自個兒猜想的,蕭琰對愛子這位「好友」確實談不上有什麼好感。

且不說記憶裏再聽話單純不過的宸兒居然和此人喝酒喝得醉醺醺的,怎麼想都是被對方教唆帶壞所致;單單宸兒信裏總要花一些篇幅提及此人、在書院時更日日同此人朝夕相對這兩點,就已足夠讓獨佔欲作祟的帝王為此生出排拒厭惡之意了……好在蕭琰處事一向理智,又顧慮著愛子觀感,這才不曾明晃晃地擺出臉色來。

而如今麼,眼見寧睿陽識相地自請離去,帝王也不可能同對方計較什麼。尤其今兒個本是愛子替對方辦的餞行宴──想到這裏,蕭琰不由又有些吃味──歸根結柢還是他橫插一槓攪了此事,所作所為在情卻不在理。也因此,順勢應下了青年的辭別後,他也聽似客套地給了句承諾算作補償。

當然,因蕭氏父子倆如今隱瞞了身份的緣故,帝王這番承諾聽在寧睿陽耳裏,也不過就是尋常的祝願之言罷了。當下微微一笑,頷首道:

「謝伯父吉言……小侄先行一步了。」

「父親,讓孩兒送敏行下樓吧。」

好好的一頓餞行宴變成眼下這般,饒是蕭宸的心思早已牢牢為父皇所佔據,仍不由對好友生出了幾許愧疚來……好在聽著父皇承諾,知曉敏行也算是因「禍」得福、就此入了父皇的眼了,這才讓那份愧疚轉為了交錯著些許感慨和複雜的慶幸。

隻是此間真相如何,他自是沒可能同好友說出口的。故當下隻是略一欠身,側首同父皇這麼請示了句。

蕭琰雖有些捨不得愛子,卻也知道這是宸兒作為朋友兼宴請者的應盡之儀,便還是帶著幾分留戀地鬆開了原先圈攬著少年腰背的臂膀,說了聲「去吧」便目送著次子在安遠的隨同下將寧睿陽送出了包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