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1 / 3)

第三章

是夜。

一直到如往常那般回屋沐浴時,蕭宸都還處在一種如夢似幻的不真實感當中。

──在此之前,他從未想過……自己心心唸唸了五年之久、偏又逃避著不敢麵對的父皇,竟會就這麼拋下國事悄然遠離宮闕、突如其來地出現在了他眼前。

如斯種種,當真是……有若幻夢一般。

初初重逢之際,他滿心滿眼都為父皇的身姿風采與重逢的喜悅所據,根本無暇思量其他;卻到眼下得了獨處的機會,那種難以置信的情緒,才終於冒出了頭。

或許真是離京太久了、又讓那些個傳言與對未來的不安擾亂了心神,蕭宸雖仍清楚記得父皇對他的嬌寵與疼愛,卻從未想過父皇竟會為他舍下公務、不遠千裏地親自趕到昭京來。那一刻緊緊擁抱住週身的力道讓他所有的不安與患得患失全都消弭於無形,隻餘下了滿滿的歡欣與刻骨的依戀。

不論五弟是否真如傳言般深得父皇歡心,單單父皇親來尋他這一點,就已足讓蕭宸五年來一直懸著的心真正落地了。

更別提進了明霞山莊後,父皇的第一句話,就是讓他不必挪窩、今晚一同在正房安置了。

──按說帝王擺駕此地,不論是依宮中的規矩還是世情常理,為人子的他都是該將平日所居的正房收拾出來、另尋合適的院落住下的。可父皇既發了話,他也不是那等滿腦子規矩的死板性子,心下又恨不得如兒時那般時刻同父皇膩在一起,自然便順理成章地將此事應了下,讓菡萏等人配合著曹允將正房好生收拾了一番。

也在隨行的侍從護衛們忙著安置的當兒,父皇先是參照沈師給的進度親自考校了他的課業,接著又讓身邊的幾名潛龍衛高手輪番下場同他比了幾回……蕭宸這些年雖過得有些漫無目標,於文武兩道上卻仍是下足了功夫的,就算當著父皇的麵多少有些緊張,表現也依舊是無庸置疑的出色,直讓帝王瞧得龍心大悅,忍不住又摟著愛子好一通稱讚。

如此這般,卻到用過晚膳後,打重逢伊始便不曾有須臾稍離的父子倆才暫時做了別,由蕭宸先行回房更衣沐浴;帝王則佔用書房輪番接見了沈燮和孫元清──岐山翁早早便藉故避了開──等人。

或許是沒談到什麼要緊事的緣故,蕭宸在芰荷和藕花的服侍下穿好裏衣離開澡間時,蕭琰也正好在曹允的隨伴下進了正房,一入內室就見著了愛子粉麵濕發的模樣。那一身輕薄到隱隱可窺得少年胸前茱萸的夏季單衣讓帝王瞧得劍眉直皺,忍不住一個箭步上前將人收攬入懷,同時接過一旁的藕花遞來的布巾,將少年的濕發輕輕包裹了住。

「眼下都已入秋,怎地還穿得如此單薄?」

他忍不住沉聲低斥道,「頭髮也是……怎不擦幹一些再出來?著涼可就不好了。」

「父皇莫氣……是孩兒心急了。」

雖說以蕭宸如今的體質,就是在這種天氣打赤膊也是不怕著涼的,可麵對父皇的拳拳愛護之心,他卻仍是放棄辯解自承了過失,並順從地讓父皇將他一路攬到榻邊按坐了下、由著父皇以帝王之尊親自替他擦拭起了濕發來。

──恰似許多年前、父子二人仍同住在紫宸殿時那般。

當然,這樣的事,蕭琰自打愛子離宮之後,就再不曾為任何一人做過了。

畢竟是一度養成了習慣的動作,就算暫時生疏了,再從憶起到熟練,也不過是短短幾個剎那的功夫而已……饒是如此,感覺著掌下較記憶裏烏黑滑順許多的細發,看著身前少年披散著長髮的秀挺身姿,這似曾相識卻又渾然迥異的一切,卻仍教帝王不由生出了幾分失落與悵然來。

對於……父子之間,因他當年的那個決定而錯失的時光。

一想到今日重逢之時的驚艷,是錯過了十歲的宸兒、十一歲的宸兒、十二歲的宸兒、十三歲的宸兒才將將換來的,蕭琰心底的苦澀和交雜,便怎麼也按捺不下。

──倘若月前見信時,他不曾在滿腔思念的催逼下毅然南行,隻怕還會錯過更多彌足珍貴的、屬於宸兒的成長軌跡。

思及此,帝王胸口一窒,卻還是在片刻遲疑後,迂迴著同身前的愛子問出了近月來一直如鯁在喉的疑惑──

「……宸兒當真如此醉心武道?」

他嗓音微沉、將唇貼近少年耳畔輕喚著開了口:「如若不然,為何中舉後偏偏提了要入軍中或江湖歷練,卻隻字不談回宮之事?」

蕭琰問是這麼問,可心下真正在意的,卻還是愛子遲遲不肯回京的理由。

他也曾經浪跡民間過,自然清楚外界的天高地廣、自在自適,對打小生長在宮禁之中的孩童有著多麼強大的誘惑力。尤其宸兒身為嫡子,由來都是後宮爭鬥算計中的最大箭靶,還因六歲時的那場人禍被迫過起了足不出紫宸殿的日子……將心比心,假使他與宸兒易位而處,隻怕在經歷過宮外海闊天空、全無拘束的生活後,也不會覺得那名為「皇宮」的囚籠有什麼好的。

可理解歸理解,能否接受自然又是另一回事──且不說宸兒日後是要肩負國祚的,單單從父子之間的牽絆而論,隻要一想到宸兒再不若兒時那般重視、依戀自己,蕭琰胸口便不由泛起了陣陣疼意來。隻是身為人父、身為帝王的自尊與矜持讓他怎麼也沒法將心底在意的事兒直言出口,這才拐彎抹角、旁敲側擊地探聽起愛子的心意來。

聞言,蕭宸微微沉默了下。

他雖沒聽出父皇潛藏在如此一問之下的糾結心思,卻也同樣說不出自己兩年多來始終不肯回宮的原因──不安也好、患得患失也好,這些情緒的由來,都還在於對父皇的依戀倚賴,以及由此生出的、對素未謀麵的五弟的嫉妒之情。他既不想讓父皇知曉自己心思陰暗醜陋的一麵,又擔心那份近乎偏執的依戀會令父皇失望──蕭宸還記得父皇強行安排他離宮歷練的理由是什麼──所以踟躕半晌,最終還是順著父皇的話鋒婉轉答道:

「宸兒隻是不想令父皇失望。」

「……何出此言?」

愛子的答案讓聽著的蕭琰不由皺了皺眉:

「這些年,你我父子二人雖天各一方、不得相見,可你的課業表現、進境如何,父皇卻是一直關注著的。朕的宸兒一向出色非常,又何來『失望』之說?」

「可紙上談兵,終究偏於空泛。」

蕭宸不提回京之事確實是出於逃避,但會拿從軍歷練做筏子,卻也是多番考量之下的結果。

畢竟,前生和北雁的那一仗就發生在他十八歲那年。就算他自身的人生軌跡已徹底偏離,對天下大勢的影響仍十分有限……北雁不可能放棄對大昭領土的覬覦之心;父皇也一直有著興兵北疆重振國威的打算。在此情況下,他以「知兵事」作為下一步自我進益的目標,自是十分合宜的選擇。

隻是這個解釋雖稱得上合情合理,但聽在帝王耳裏,卻仍生出了少許意外來。

蕭琰本以為宸兒是貪戀宮外的生活不願回宮,才會拿自個兒當年混跡衛平軍之事當由頭說服他;可如今聽愛子此言,竟是真心想接觸行伍之事的,讓他心下詫異之餘亦不由生出了幾分疑惑來:

「往日可不見你如此熱衷兵事……眼下執著於此,莫不是有什麼由頭?」

「北疆興兵已屬必然。宸兒要想成為父皇臂助,自得提前做些準備。」

這個結論本是蕭宸根據前世的經歷與今生的見聞推估而得,言詞間自然有著十足的底氣。

──可如此話語聽在帝王耳裏,卻教蕭琰一時有些怔忪。

闊別五年,他與宸兒久未相見;這樣一來一往的詰問對談,也許久不曾有過了……回想起如今已顯得有些遙遠的、幾年前高如鬆之事時愛子出色的表現,蕭琰心下交雜愈甚,卻還是接續著先前的話頭進一步追問道:

「宸兒緣何有此判斷?」

「北雁人狼子野心,對我大昭疆土的覬覦從未斷過。這十多年來之所以尚算消停,不過是因為前任國主賀蘭遠長年臥病在床無法視事,其親族和幾大實權部落為了爭奪權位內鬥廝殺不休,這才無暇他顧而已。如今賀蘭遠麼子賀蘭玉樓漁翁得利即位國主,要想穩穩當當地坐好這個位子,就必然得設法淡化此前十多年的政爭內鬥所遺留下來的惡劣影響,找出一個能夠轉移內部矛盾並增強部族凝聚力的目標來。」

說到這裏,蕭宸微微頓了下,清美秀逸的容顏一側、黑白分明的鳳眸對向身後那雙肖似卻更來得幽深複雜許多的眼眸,神情間既有著不加掩飾的欽慕和讚歎,卻也有著幾分隱晦而難以言說的複雜。

「我大昭沃野千裏、民生富足,在北雁人眼裏向來是財富的象徵、肥羊的代表;賀蘭玉樓要想讓諸部族放下歧見團結對外,最好目標自非大昭莫屬……尤其賀蘭遠之殤,根本原因還在於父皇當年在盛京城下射出的那支箭。便不為利益,單單『復仇』二字,就已足夠成為賀蘭玉樓興兵的緣由。」

他並不清楚這位北雁新君的性格,卻還記得上輩子北雁重啟戰端,就是打著「復仇」的旗號來的。隻是想到那傳聞中──那畢竟是他出生前的事了── 範緒時那般放縱自己恣意宣洩了.記憶從未在蕭宸心底褪色分毫,他也在 扭轉了戰局的驚天一箭,蕭宸卻也不可免地跟著憶起了上輩子自個兒於北雁陣前的經歷,和此後令他心悸不已的一幕幕來。

重生至今八年餘,又有足足五年的光景是不曾在父皇身邊度過的,即使那些刻骨銘心的記憶從未在蕭宸心底褪色分毫,他也不會再像孩提時那般放縱自己恣意宣洩情緒了。所以盡管胸口已是陣陣熟悉的痛楚泛開,少年也僅是微微垂下了眼簾,語氣一轉、斬釘截鐵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