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3 / 3)

──獵獵風聲中,但見賀蘭玉樓排開人群緩緩步出,輪廓分明的麵龐一片冷凝,神情雖勉力維持著平靜,心音卻是越跳越劇、氣血亦已奔流躁動到幾近沸騰。一步、兩步、三步……短短十丈的距離,奔跑起來也不過轉瞬的功夫,於他而言卻不啻上刀山下火海。每一次落足、提步,那一下沉過一下的足音充分顯示了他的不情願,緊咬的牙關更無聲地洩漏了此刻滿溢於心的屈辱;讓人隻單單看著,都能輕易感受到這位北雁國主心中的悲涼、無奈與不甘。

可如此模樣看在蕭宸眼裏,比起一雪前生恥辱的痛快、此刻感受更為強烈的,卻是某種源於本能的警戒和不安。

──不期然間,此前由那隱世大師處得來的警言,乍然於腦中響了起:

『車駕前行,其速愈快,愈有勢如破竹、莫可匹敵之威;如今雙星同耀、氣運相連,其勢也正似於此。唯盛極必衰、過猶不及,望二位謹記此言、且看且行,方不負上天給予的一世恩澤。』

也在此際,賀蘭玉樓手捧國書的身影漸行漸近,不過轉瞬便已來到了帝王跟前。隻見他雙手安於卷軸兩端,將手中以羊皮製成的文卷朝身前的大昭帝王遞出;不想蕭琰才待伸手接過,賀蘭玉樓卻於此時瞬間暴起、捧著卷軸的掌握住手柄一拔一刺,竟由卷軸中抽出了一把短刀、抬臂便往帝王的方向刺了過去!

這下變生突然,饒是四周的潛龍衛離帝王不過兩步之遙,待要阻止亦是不及;見狀,蕭宸眼瞳一縮、心口一緊,身形一閃搶步近前、先一手扯住蕭琰臂膀運足勁力向後甩去;繼而橫身插入兩人之間,左掌含勁切擋賀蘭玉樓持刀的右腕,同時右掌運勁變向、朝餘勢未盡的賀蘭玉樓胸腹間拍去。但聽肉體隔衣相擊的悶聲同氣勁爆裂聲接連響起,下一刻,賀蘭玉樓的身子已然陡地向後倒飛了出;而被他隱藏在卷軸中用以刺殺的短刀,也在他倒飛出去的同時脫手落了地。

諸般變化隻在一瞬之間。

待到雙方隨行人等意識到方才究竟發生了什麼,被蕭宸一掌打飛的賀蘭玉樓已然吐血昏厥;險些遭刺的帝王也已讓慢了半拍反應過來的潛龍衛團團護衛了住。一場針對蕭琰的陰謀至此消弭;可原訂進行的受降儀式,卻也沒了進行下去的可能。

看著重重人牆外已然跪了一地的北雁官員、和幾步之外靜靜佇立著的少年,從異變中醒過神來的蕭琰長長籲了口氣,隨即排開人群提步上前,一個張臂將猶自怔楞著的愛兒緊緊攬入了懷。

「走吧。」

他低聲道,環抱著少年的模樣半點不像才剛死裏逃生的,反倒像是出手阻攔、化危機於無形的那一個……好在蕭宸也沒有同父皇爭這個的打算。聽著父皇熟悉的嗓音、感覺著父皇臂膀一如既往的溫暖,終於緩過勁來的少年輕輕頷首,就這麼讓帝王扶抱著回身上了禦輦、就此離開了已亂成一片的大盛宮。

* * *

北雁自然還是降了。

原先的受降儀式雖讓賀蘭玉樓的暴起刺殺被迫中斷;本已歇戰的雙方也一度陷入劍拔弩張的緊張態勢中。可因遇刺的蕭琰最終有驚無險、給嚇壞的北雁高層也再三強調受降儀式上的「意外」僅是賀蘭玉樓的個人行為、並不代表北雁朝廷的立場,故雙方重啟協商後,最終議定於同年九月九日重新舉行受降儀式,正式宣示北雁對大昭的投降、臣服與歸附。

當然,為了平息大昭方麵的怒氣,北雁高層也為自身的失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不僅邊關百裏自此全歸於大昭所有、每年還要向大昭進貢相當數量的戰馬……這世上雖沒有永久的和約,但經此一役,北雁沒個幾十年是恢復不了元氣的,自也再無餘力侵擾大昭、重現二、三十年前康平之亂時的種種「風光」。

至於冒死賭上一把的賀蘭玉樓……受了蕭宸情急之下全力發出的一掌,他雖未當場斃命,卻也隻勉強捱到了隔日清晨而已。

賀蘭遠因蕭琰當年的一箭重傷不治;賀蘭玉樓則因受降儀式上失敗的刺殺亡於蕭宸掌下……盡管這兩件事的發生都是機緣巧合、情勢所趨,可賀蘭氏兩代君主分別喪命於蕭琰和蕭宸父子之手,卻仍是不爭的事實。有那麼些迷信玄學命數的,更直接將此當成了大昭乃「天命所顧」、蕭宸亦是「秉承天運而生」的最好證明,倒讓他身上那個「子嗣艱難」的汙點顯得越發無關緊要了。

不過對多數的征北軍將士而言,比起什麼時呀命呀的,更讓他們驚艷的,還是蕭宸在大盛宮前的精采表現。

他上一回救駕,在場的隻有太子衛隊和幾名潛龍衛,無論這些人形容得如何繪生繪色、天花亂墜,旁人仍不免有些將信將疑。可這回救駕,卻是當著兩國無數官員將領的麵、以雷霆萬鈞之勢迅速化解了賀蘭玉樓的刺殺;那迅勇矯健的身姿看在隨駕的征北軍眼裏,即使少年的容貌氣質與「勇武」二字很難沾得上邊,也再不會有人將他與「柔弱」二字等同。

──事實上,刺殺事件後,征北軍諸將對蕭宸的評價便已大為提升,從原先的「有擔當」變為「虎父無犬子」、對他的態度也多了幾分親熱和敬重。有那麼幾個好武的,更讓年輕太子展現出來的高超身手勾起了心思,天天頂著帝王冷厲的眸光上門切磋討教。如此一來二往,即使蕭宸並未回回都下場,所展現出來的身手也足令瞧著的人心悅誠服;讓年輕的太子成功確立了自個兒在軍中的威信、也進一步鞏固了自身作為儲君的地位。

也因此,當沈燮以帝王安危為由奏請由太子代為收受降書時,餘青玄等軍中大將無一反對;有心讓愛兒出出風頭的蕭琰便也順勢允了過,又讓沈燮將儀式的地點由原來的大盛宮前廣場改到了燕京城外。如此一來,太子近前受降、他也能隔著段距離仔細欣賞愛兒的英姿,倒是公私兩不誤了。

北雁高層雖覺出城請降頗為屈辱,但最開始的儀式畢竟是自個兒這一方弄砸的,城外又仍屯著大昭的數十萬大軍……形勢比人強,麵子什麼的自也隻能暫時擱到一邊,無奈接受了沈燮「在燕京城外舉行受降儀式」的要求。

不過賀蘭玉樓重傷身死、國主之位空懸,該由誰為代表出城請降,便又是一個讓北雁諸部爭論不休的問題了。惟因大昭方麵耐心有限,不可能陪他們繼續磨蹭到爭出個所以然來,故當權的幾大部族商議過後,仍是由賀蘭氏中擇人權任國主、待受降儀式後再論其他。至於具體的人選,原先做主的賀蘭玉樓一支因他魯莽的舉動被人排除在外;部族內部和朝中幾經爭論,最終被拱上位的,是賀蘭遠之弟賀蘭巡的長孫、今年年方十九的賀蘭鷹。

賀蘭鷹生得高頭大馬,性情卻頗為軟和,不難想見那些北雁權臣是出於何種考量推舉他為王的。不過北雁的內部鬥爭本就在沈燮的預期之中,也早就要求當權的幾大部族必須以各自部族的名義分別在請降國書籤上花押,故無論北雁政局如何變化,隻要不是所有當權部族一夕翻盤,即使王族從「賀蘭」換成了他姓,對和約的效力也不會有太大的影響。

如此幾經周折,隆興二十年九月九日正午,一度延宕的受降儀式重新展開。以賀蘭鷹為首的北雁高層盡數出城請降;而代表受降的蕭宸也在己方擊出的隆隆戰鼓聲中無風無浪地接下了賀蘭鷹遞來的降書,順利度過了整個受降儀式最為關鍵的環節。

隻是將手中的羊皮卷──許是擔心再整出什麼麻煩,這次的國書連捲軸柄都沒有──交給隨侍的沈燮後,看著這輩子還是第一遭見著的賀蘭鷹,回想起前生同這人的數麵之緣,即使曾經籠罩心頭的陰影早已讓父皇的愛寵陪伴徹底驅散,年輕的太子心底,仍不可免地生出了少許波瀾。

──前生,當他以皇子之尊淪落敵手、遭北雁關押刑求之時,這位「王世子」曾幾度到牢中探訪,將那時不成人形、卻連昏厥都無法的他當成樹洞,一廂情願地傾吐了不少自個兒的不如意。隻是說得再多,賀蘭鷹依舊是高高在上的王世子、也從未以「階下囚」或「樹洞」以外的眼光看待過怎麼說都是大昭皇子的他,敬重求情什麼的更是半點沒有。不想一夕幹坤倒轉、時移世異,今世再度相見,高高在上的成了他這個收受降書的大昭太子;賀蘭鷹則被其餘部族拱成了遞交降書的傀儡國主,名義上的頭銜更尊、所處的境地卻隻有更加艱難。

但這樣的感慨,也僅僅是一瞬間的事而已。

待到禮成,望著數丈開外、正在重重拱衛下與他遙遙相望的父皇,迎著父皇帶著欣慰與驕傲的讚許目光,少年心頭一熱;原因憶及往事微微抿起的雙唇、也隨之綻出了一個令人炫目的愉悅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