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悲憤到幾乎崩潰的弟弟,他是震驚的,他未曾想過自己的一句吩咐,竟會引發如此慘痛的結果。
然而這時他能去責怪誰?責怪那個忠實完成了他下達的命令的下屬?還是責怪執行的人用了太過分的手段?
那是他第一次覺察到自己尚且不能完全駕馭這份繼承自家族的權力,也是第一次對於現實產生了無力感。
此前哪怕股價失控、集團內亂,哪怕父親病情日益沉重,哪怕他自己的身體也開始漸漸不堪重荷……都不曾讓他感受到這種無力。
他被打造成了一個強大而冰冷的存在,正是因為這種特質,才讓他在二十多歲就能擔當大任,卻不曾有人告訴過他,剛極易折,太過銳利,終究會害人害己。
然而即使震驚錯愕、追悔莫及,在當時的他來說,卻實在沒有過多的時間和精力再分給傷心欲絕的弟弟。
他對弟弟道謙,卻被認為是裝腔作勢,他對他保證一定會給他一個說法,也讓人著力從各方麵照顧那個死去女孩的父母親人,卻被認為是假仁假義。
他不知道該如何麵對身上像在一夜之間長滿了銳刺的弟弟,而且這些銳刺還單單指向了他。
在其他人麵前,除了有些消沉之外,弟弟還是那個熱情向上的青年,他甚至用更多的時間陪在父親的病床前,想盡辦法逗已經時常會陷入昏迷的父親開心。
他那時略覺欣慰,假如弟弟的恨發泄在他身上後,可以讓他好受一些,那也未嚐不可。他也感謝弟弟,能代替分身乏術的他,讓父親在生命的最後享受到天倫之樂。
他清楚的記得,在那件事之後不到兩個月,病重的父親就去世了。
從肝癌進入晚期到去世,父親堅持了半年,在同類病症中已經不算太短,但他卻不過五十多歲,稱得上英年早逝。
緊跟著父親的去世,留下來的是遺產和股份的交接,以及喪事的操辦。
他撐過了最黑暗難熬的那段時光,卻在一切都步入正軌漸漸好轉的時候,昏倒在了深夜回家的車上。
那時他的身體其實已經發出過多次警告,反複的咯血,胸口時常的絞痛,以及數次短暫的昏厥,他全都強迫自己忽略。
事後想起,他常常會帶著譴責的目光去看待那時的自己,人年輕時總愛以為自己是孤膽英雄,走在滿是荊棘的路上幻想自己必將戰勝一切。
可他哪裏是英雄?他隻是一個連自己都沒有辦法照顧好的普通人,直到孤獨地倒下,被送入手術室輾轉在生死邊緣,才徹底體會到自己的渺小。
他接受了手術,在重症監護室足足躺了兩周才徹底清醒。
在瀕臨死亡的關頭,他一直命令自己堅持下去,不能就此拋下母親和弟弟,他們才剛剛承受過父親去世的痛苦,不需要再埋葬另一個親人。
可是當他完全脫離了死亡的陰影,恢複神誌後不久,來到他床前的母親一臉猶豫,還是對他說:他被送入醫院搶救後,公司嘩變,外界輿論壓力很大。因為他長期沒有脫離危險期,醫生也表示他的情況不容樂觀,為了盡快穩定人心,她和修言決定先公布他的死訊。
他安靜地聽完母親的話,發現自己處在一個無法想象的尷尬境地:當他還以母親和弟弟來鼓勵自己活下去時,他們卻已經率先放棄了他。
他沉默了許久,一半是因為他才剛蘇醒,實在沒有力氣講太多的話,一半是因為他不知道應當說些什麼。
接著他就在母親的眼睛中,看到了一些閃爍,還有點畏懼,她避開了他的目光,不是因為不忍看到他傷心,而是害怕他……單純的害怕,好像他不是她的兒子,而是什麼不可理喻的暴君。
在剛剛從昏迷中醒來後不久,他看著坐在自己麵前,卻仍舊保持著禮貌疏遠態度的母親,仔細搜尋著回憶,希望能找出自己曾經對她發火言語粗暴的罪證。
可他十幾歲後雖然待人處事略顯冷淡,卻從不曾對任何人失態過,更何況是自己的母親,哪怕並沒有時刻表達,他也尊敬她,並且愛她。
那麼母親會懼怕他,是因為平日裏他表現出來的強硬和冷酷?還是不知不覺間,他們母子的隔閡已經到了無法相互理解的地步?
他最終還是沒能找出一句話來回應她,隻能閉上眼睛,借助病中的虛弱,任由自己重新陷入沉睡中。
再次醒來已經又是兩天後,也許是因為他的反應冷淡,母親沒再試圖和他交談,隻是每天他清醒的時候,來他床前坐上一陣,再起身離開。
除了一兩聲慣例的問候,他們都沒有說過其他話。
他沒有再問公司究竟怎樣了,也沒有關心後續的權力交接,既然他已經是“死者”,後麵的安排也自然跟他毫無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