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自會有傳言道:忠輝與大阪城秀賴結盟,定下謀篡之計。即使這並非實情,也定會有不少對豐臣氏欲除之而後快的德川譜代大名深信不疑,一口咬定此為實情。到那時德川蕭牆之內,一星之火,便可燎原。
“宗矩,你未聽說過聯名狀?”
又有衛門故作平靜,道:“在下有所耳聞,不過流言似乎有些過分了。”
“你認為東西雖不假,但不可深信?”
“正是。方今天下,有三大隱患。”
“唔……你說說。”
“第一,乃南蠻和紅毛的宗派之爭。”
“不過紅毛人……”
“不管怎生說,他們還未打到頭破血流。但南蠻人忐忑不安,擔心早晚會被將軍趕出日本。”
“這便是所謂的杯弓蛇影吧。”
又右衛門道:“第二,乃關原合戰以來的浪人心思,他們擔心,若是太平持續下去,他們恐就再無出頭之機,故時時摩拳擦掌,希望再生動亂。”
“唔。我對此很是清楚。”
“第三,便是豐臣氏和德川譜代大名之間不合。此矛盾雖已逐漸淡化,但一旦因某事激化,便可掀起滔天巨浪。聯名狀一事被這三大隱患過分誇大了……不管聯名狀真偽,必須對這些情勢有充分估量。”
“晤。你是說,即使聯名狀不假,處置此事也要格外謹慎?”
“在下……”又右衛門蹙著眉,堅決道,“在下想,聯名狀非為了謀反,而是大久保長安不謹而授人口實。將軍您說呢?”
秀忠陷入了沉默。他也不是完全沒這種感覺:大久保長安有時確實是誇誇其談,流於輕薄。不過對那些署了名的人,怎可掉以輕心?
“那麼,你認為它到底是何用意?”
“正如開頭所言,長安平時也常掛在嘴邊:進入世間海域,讓日本更加繁榮……”
“因此,你認為簽名之人不可疑?”
“正是。”
“不過,其中可無伊達政宗。”
又右衛門微微笑了,“將軍認為,無陸奧守的名字,便有陰謀?”
秀忠心裏仔細玩味了一下又右衛之言,道:“好,那我再問你,要是你,欲如何處置?”
“首先,以大久保長安私匿金銀的罪名,予以處罰。”
“唔。”
“因世間既已對此議論紛紛,自不能置之不理。有功惜賞,有罪無罰,必生禍亂。”
“唔,私匿金銀……隻以這個名目施以處罰?”
“對聯名狀一事嚴格保密,在下認為,最好的辦法是——燒了它。”
“哦?”
“這樣,便能讓相關人等相信事情已然了結,斬斷騷亂之源,樹立幕府威信。”
“倘若……”秀忠一邊思索一邊緩緩道,“倘若事情平息了,那些野心之徒鬆懈下來,反而露出狐狸尾巴,也是大有可能。”
又右衛門不言。也許事情真如秀忠所言,但身為將軍府修正,他不能這樣想。
秀忠歎一聲:“唉!請先生即刻去駿府一趟吧。”
“是。”
“我先讓土井大炊等一等。你就稟告大禦所,說大久保長安牟私,故要立刻逮捕其遺族加以懲罰。”
“聯名狀一事呢?”
“先生就聽大禦所示下,不要說我任何意思。”
“是。”
“事情和上總介有關。若是讓時日無多的父親知道兄弟不和,有違孝道。我方才聽你講時,頗為感觸。”
又右衛門無言,伏地施禮——秀忠果然嚴格按照義理約束自己。
“為慎重起見,請容在下重複一遍:將軍大人的意思,由於大久保長安利用職務牟私,故要抓他的家人查辦。那牟私是……”
又右衛門還沒說完,秀忠便接下去道:“作為金山奉行,瞞報采量,沒其家產,流放族人,尚有餘辜。聯名狀流入世間,即使按照先生之言燒掉,也已無任何意義了。”
宗矩再次鄭重地垂下頭,“說到長安的遺族,大都值成年。知道家主牟私卻不加以阻止,應按同謀論罪。”
秀忠不答。又有衛門說罷,便立刻站起身來。周圍十分寂靜,室內一片肅殺。
走過長長的走廊,來到大門時,又右衛門已出了一身汗。
無論秀忠心中存有多少疑惑,似都打算把忠輝交給家康處置。然而已經看過聯名狀的家康,現在怎樣想?對於家康的心思,又右衛門終是無法推測。直到關原合戰之前,他對家康都是敬懼參半,唯最近卻生了變化。將敵人玩弄於股掌之間,還有比這更可怕的嗎?這也許隻是又右衛門的想象,然確讓他感到全身緊張,這種感覺,和有信奉之人在神佛之前卻不能正襟危坐,從而產生的那種懼怕相同。
此事仿佛是神佛對人世的嘲笑和憎惡。家康公英傑一世,值此暮年之際,卻發生了這等駭人之事。大禦所一生坎坷,為了太平盛世傾盡全力,然而令人悲苦的是,他的腳下竟有人挖下了深深的陷阱——自己的兒子和大阪城攜手,等父親死後,便要滅了兄長!
但宗矩不得不去見家康。他來到大門前的拴馬樁處,天空下起了細細的小雨,此時的又右衛門卻無所感了。他隻是苦苦尋思,家康將會如何裁決?
家康公相信自己乃是太平盛世的創建者,然而現在,這自負已在他腳下撕開裂口。他會怎樣呢?宗矩很難想象失去自信、彷徨無助的家康公會如何行事。他深信,就像先父鍛出一柄“無取之劍”、到達絕對境界一樣,家康如佛如神,有如富士山,然而如今……不得不承認,家康把許多小石子一顆一顆堆積到了一起,又赫然發現其早已坍塌……
家康公通過武力平息了亂世——對朝鮮戰事作了妥善處理,又在關原合戰中消除了亂世隱患。然後,他費盡苦心,傳播儒學,與海外交易以求強國,製定嚴格的等級,穩定人心,終於建起了連南蠻人和紅毛人都讚歎不已的太平國家。終於到了靜靜念誦“南無阿彌陀佛”,每日淨書佛經,等待歸天的時刻,卻意外發現腳下已裂了一個大洞。
柳生宗矩回到宅邸,立刻著手安排去駿府,但他一直全身發抖。人生並無所謂永遠的“安心”,在流動不息的時日中,經常萌發毒芽。隻是,他並不覺得大久保長安乃是為了給家康尋麻煩。
三浦按針恐也無法想象,他的存在讓舊教徒把怨恨都轉移到了家康身上。大阪的秀賴、越後的忠輝,都是在太平中長成。若說有糾葛,便是本多父子與大久保忠鄰之間的爭鬥,然而也不過是在如何為幕府效力方麵,有些微差異罷了。然而,這些善意互相碰撞,瞬間便將家康拋入不幸的濁流……
又有衛門和兩個持槍牽馬的隨從連夜離開江戶,趕赴駿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