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聽三成說完!”三成又一次厲聲打斷長政,豎起膝上的白扇,“我要說的和淺野大人的一樣。不知對豐臣氏懷感恩之心的絕非內府一人,這才是問題所在。若這些人認為掌握天下者和豐臣家督是兩碼事,又將如何?直言之,到時幼主恐怕與天下無緣。我等若一味退讓,百年之後有何顏麵見太閣大人?”他一臉沉痛,盯著三人,“你們明白嗎?我們若不把握先機,天下恐怕又要大亂了。”
三人麵麵相覷,正襟危坐。事實確如三成所說。關於天下與豐臣氏,若人想法不同,結果自然有別。既可認為二者乃是同一個問題,也可以認為它們本就有區別。因此,既會有將此分開思量之人,亦會有將此合二為一之人。
“看來你們也想通了,咱們就繼續談吧。”三成眯眼掃了一圈眾人,方道,“我等五奉行定會把太閣大人打下的天下和豐臣氏視為一體,望其永存。”
“言之有理。”淺野長政首先點頭讚成,“隻有這樣想、這麼做,才對得起已故太閣對我們的恩情啊。”
“你要注意,‘已故’二字豈能輕易出口?”三成嚴厲警告道,“太閣身邊也有些人與我們心意相同,卻聽信了敵人的花言巧語,便會不知不覺對我們不利。”
“敵人?”前田玄以莫名其妙。
“實話告訴大家:此人便是北政所夫人。”
“夫人?”淺野長政大吃一驚,猛搖頭,“絕無此事。夫人絕非不明事理之人。”
“你先別急,淺野大人。無憑無據,三成絕不會信口開河。我因擔心夫人會削發為尼,專程去求。沒想到夫人一番閑話之後,道,‘太閣畢生的誌向便是一統天下,開創太平盛世……這是我們應堅守的第一遺願。’”
“這不和你說的一樣嗎?”
“淺野大人,不要妄下結論。你難道還沒發現此話中暗藏的險惡用心?開創太平盛世才是太閣畢生的誌願,意即隻要保住太平足矣,至於幼主的前程,便不必擔憂了。誰力壓群雄,誰便取得天下。若隻持太閣此誌,不就背叛了豐臣氏?”
“你過慮了……縱然幼主非夫人親生,可夫人斷無理由如此憎恨他。”長政又激烈反駁起來。
三成卻微笑著端起鯉魚湯,“再不喝就涼了。和我一條心,就請喝一口。北政所夫人的事過後再談。我們要走的路還很長,比喝這碗鯉魚湯艱難得多。為了緬懷太閣,為了麵對以後的艱難困苦,請諸位無論如何也要嚐嚐這湯。”
聽了這話,三人隻好勉強端起湯碗。當然,他們並非完全讚同,隻是懾於三成的威勢,不得已而為之。
三成表情嚴厲地看著眾人喝湯。這三人雖恐各懷異誌,但他認為情勢已足夠有利。在五奉行當中,他的首輔之位已被公認。他們卻不知三成一大早就見過家康一事——此次拜訪,實是三成長遠之計的重要一步。此前他一直在眾人麵前表現出對家康的反感,也和他的長遠考慮不無關係。
秀吉逝後,眾人將分作兩派。其中一派,即把豐臣家督當作天下人。三成首先要做的,是阻止大名過高估計德川的實力。因此,他嘴上總掛著“家康之流”雲雲,處處表現出強硬的氣勢,在眾人麵前桀驁不馴。盡管如此,他心中卻毫不敢低估家康的實力,甚至還以為,全天下最了解家康可怕之處的,便是他石田三成。
借秀吉去世的契機,三成開始接近家康。為了讓家康知道自己是在有意接近,他才上演了今早密會家康一幕……當然,他並未一改曆來對家康的強硬態度,也未表現出低三下四、阿諛奉迎的媚態。
總之,三成先是瞞著其他奉行秘密拜訪了家康,想讓家康把他當自己人。照三成的想法,這是一塊事先鋪下的橋板,日後必會通向一條光明大道。
現在,家康要他攜五大老聯合署名的密令立刻趕往博多,這是一舉兩得。三成最擔心的,便是家康代表太閣親自趕往博多。即將撤回的諸將當中,對三成極為反感的人,遠遠多於對他懷有好感者。因此,若讓那些反感三成的大將與家康會麵,無異於把猛獸們直接交到馴獸師手上。
在眾人放下湯碗之前,三成又仔細把縝密的計劃在心中梳理了一遍。他這樣做可說是一箭雙雕:一方麵可以向大名們顯示氣概——家康並無甚了不起的;另一方麵,又會得到家康的賞識,不久即取得他的信服。在秀賴長大成人之前,自己可先與家康對抗,再伺機奪回秀吉委以家康的權力。至於花費的時間,從家康的年齡推測,當不出十年。一旦政權交還秀賴……三成正想到這裏,增田長盛一臉懷疑地放下筷子,道:“治部大人,照你的意見,豐臣氏恐怕不長啊。”
“不長?”三成一時不明長盛的意思。
“是,恐時日無多。”增田長盛又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又看了淺野和前田一眼,似想征得二人的同意,“我絕非胡言。將天下與豐臣氏合二為一,恐會導致當年源平爭霸的局麵,風險極大啊。”
“言之有理。”前田玄以似乎明白了長盛的意思,“是啊,在失去天下時,平氏也隨之敗亡了……你是這個意思嗎?”
“正是。”增田長盛重重點了點頭,看著三成,“若把天下和豐臣氏一分為二,即使權柄有所變動,但豐臣氏還有存續的可能;若合成了一體,那麼,豐臣氏失去政權之日,即是敗亡之時。這一點至關重要,必須慎重考慮,這是我的一點淺見,你以為如何?”
三成吃了一驚,氣呼呼豎起白扇,“增田大人,以你的身份,竟說出這等話來,難道不覺臉紅嗎?”
“此言差矣,幼主尚懵懂無知,你我理當考慮周詳,準備齊全,任何情形下都不出重大紕漏才是。”